他戴上听诊器低身简单检查一下她,沉吟一会后,摘下听诊器说:
「看她疼痛的样子很像盲肠炎。但既然不是盲肠炎的话,嗯……」
他叫来了一个护士小姐,将李珊蓝推进急诊观察室。
抽了一些血,吊了瓶点滴,并在病床上挂个红底黑字的牌子,
上面写着:禁食。
『她怎么了?』我问。
「先观察一下。」他说,「再看看验血的结果。」
医师走后,我站在病床边对她说:
『早叫妳别吃过期的东西,妳偏不听。』
「你一定要现在说这些吗?」她睁开眼睛说。
『这是机会教育。』我说。
她哼了一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她又睁开眼睛,说:「你全身都淋湿了。」
『没关系。待会就干了。』我说。
「你怎么隔了那么久才下楼找我?」
『妳敲天花板的力道太轻,间隔又长,我还以为听错。』
「你再晚几分钟下来,我恐怕就死了。」
『胡说。』我看了看表,『已过了约半小时,妳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这是跟病人说话的态度吗?」
我简单笑了笑。看看四周,几十张病床上躺满了病患。
『还很疼吗?』我问。
「已经好一点了,不过还是很疼。医生怎么说?」
『他说妳很漂亮。』
「对。」她淡淡笑了笑,「这才是跟病人说话的态度。」
我稍微放松心情,这才感觉到身上的雨水与汗水所造成的黏腻。
59
「要开刀吗?」她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如果要开刀就开吧,不过要缝合时记得叫医生缝得漂亮一点。」
『要不要顺便叫医生在妳肚皮上缝只孔雀?』
「那样最好。」她说。
我们又聊了一会天,李珊蓝的神情不再像刚进医院时那般萎靡。
左边病床上是个胃出血的老年人,刚吐了半脸盆的血;
右边病床上是脸部被玻璃割伤的小女孩,一直哭着喊痛。
比较起来,我们算幸运的,但也不免感染到别人的痛苦。
瞥见刚刚的男医师朝我招手,我立刻离开病床走向他。
「这一栏是白血球数目。」
他指着一个数字,我低头看了看,一万九千六百多。
「正常数目在四千到一万之间。」他说,「如果接近两万,病人可能有
意识模糊的情形。但看你们谈话的样子,她好像很正常。这……」
他想了一下,决定再抽一次血,并告诉我:
「如果她状况不稳定,随时通知我。」
医生抽完血,又挂了另一个红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禁水。
他走后,我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确实很清醒也很正常。
但突然想到她是只骄傲的孔雀,她会不会因不想示弱而故作镇定?
『妳的提款卡密码是多少?』想了一会后,我问。
「问这干嘛?」她说。
『只是想知道而已。』
「别傻了,我死也不会说的。」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她的意识非常清醒。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孔雀吗?」
『嗯?』我先是惊讶她突然这么问,随即摇摇头说:『不知道。』
「据说猎人喜欢利用雨天捕捉孔雀,因为雨水会将孔雀的大尾巴弄湿
而变重,孔雀怕雨中起飞会伤了羽毛,于是不管猎人靠得再近,牠
绝对动也不动,选择束手就缚、任人宰割。」
『是这样吗?』我很好奇,『虽然不能飞,但总可以跑吧?』
「孔雀很爱护牠那美丽的羽毛,尤其是尾巴,牠平时不太飞正是因为
不希望弄伤或弄掉羽毛。在猎人的枪口下,孔雀既不飞、也不跑,
因为仓皇奔跑时,尾巴一定会拖在泥泞里。所以孔雀宁愿站着等死
也不想逃命,怕伤了一身华丽。」
她说这段话时,眼睛直视天花板,并未看着我。
「大家都说孔雀贪慕虚荣,为了爱美连性命也不要,可谓因小失大。
但如果孔雀不能开屏、不能拥有一身华丽,那么活着还有意义吗?」
正思索着该如何接她的话时,她又自顾自地往下说:
「所有动物都认为生命是最重要的,但孔雀不同,牠认为信仰比生命
重要,而牠那美丽的羽毛就是牠的信仰。即使面临死亡的威胁,牠
依然捍卫牠的信仰。」
我注视着她,发觉她的神情很平静,语气也很平淡。
「人们把孔雀编成负面教材,教育孩子千万别学孔雀的骄傲与虚荣。
孔雀没有朋友,也没有了解牠的人,牠明明具有高贵的信仰,大家
却只会说牠骄傲、虚荣,牠一定很寂寞。」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后,接着说:
「孔雀这么寂寞,我当然选牠。」
我终于知道李珊蓝选孔雀的理由。
以前很讨厌别人对选孔雀的人的偏见,没想到自己对孔雀也有偏见。
但现在是偏见也好,不是偏见也罢,都无所谓。
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虽然选孔雀的理由不同,
但都因为选了孔雀而被认为虚荣。
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天花板,好像天花板是一大片蓝色的海。
然后她转头看着我。我们目光相对,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她突然开口:「5169。」
『嗯?』
「5169,我的提款卡密码。」
她说完后,竟指着我微微一笑。
我突然会意过来,惊觉她的意识可能开始模糊。
匆忙转身却撞到隔壁病床的点滴架,架子晃了两下后我才将它扶正。
然后慌张地去找那个医师。
60
医生赶来帮李珊蓝打了两针,又换了另一种点滴瓶。
由于开刀是件大事,再加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联络李珊蓝的家属,
因此他还是建议多观察,万不得已时才开刀。
所幸她的状况逐渐稳定,白血球数目也开始下降。
当她终于摆脱剧痛而沉睡时,已经凌晨四点了。
我回家简单睡个觉,隔天一早又到医院的急诊处。
她似乎睡得很香甜,表情非常安详。
我出去买了份报纸,找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看报纸。
报纸看完后,她还没醒,这才发觉肚子有些饿,便又出去吃早餐。
再回来时,她刚好醒过来。
『好点没?』我问。
「好多了。」她说。
我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然后笑了笑。
「折腾了你一晚,真不好意思。」她说。
『不会的。』我说。
李珊蓝一共在急诊观察室待了三晚,我也陪了她三晚。
她隔壁的病床上不停换着病患,大部分的病患顶多待一晚。
因为症状轻的,经治疗或包扎后就回家休养;症状严重的就直接住院。
像她这样不上不下的待了三晚,非常少见。
禁食和禁水的牌子一直都在,她因为没吃东西也没喝水以致嘴唇干裂。
这段期间内,我总是搀扶着她上洗手间。
但在洗手间前十步,她会坚持要我留步让她自己走。
我也更清楚知道她没什么朋友,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来探望她。
办完出院手续,我载她回家。她一进家门便说:「真是历劫归来。」
我先让她休息,然后出门买些米和罐头,回来煮了锅稀饭。
她捧着碗的左手有些颤抖,连举筷的右手似乎也拿不稳。
『只是一顿稀饭而已,妳不必感动,也不必激动。』
「笨蛋。」她说,「我是三天没吃饭,浑身无力而已。」
连续一个礼拜,我一直提着心,晚上睡觉不关房门,睡得也不安稳,
怕她突然又出状况。
一个礼拜过去后,见她一切都很正常,才把心放下。
然后我拨了通电话给荣安,告诉他我已经确定喜欢李珊蓝了。
他在电话那端又吠又叫,很兴奋的样子。
确定喜欢李珊蓝这件事,让我在接下来几天面对她时觉得不自在。
我像只骄傲的孔雀,为了掩饰这种不自在,只得装作若无其事。
或许我该好好学习该如何开屏以展现一身灿烂,吸引她的目光。
毕竟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一旦我能自在随性地在她面前开屏,
她应该就能懂的。
毕业论文口试前几天,为了放松自己紧张的心情,我一个人去Yum。
很久没看到小云了,想跟她聊聊天。
进了店里刚在老位置坐下,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苇庭也在。
缘分是很奇怪的东西,它可以促进一段感情的产生;
但若感情不在了,再多的缘分只会造成更多的尴尬而已。
我很尴尬,苇庭应该也尴尬,连小云的脸上也写着尴尬。
「先生,请问您要喝点什么?」小云打破沉默,用很客气的口吻说。
我先是纳闷,心下随即雪亮,原来这小子故意装陌生来逃避尴尬。
『喂,别装了,我和妳很熟的。』我说,『老规矩,妳煮的咖啡。』
小云无奈地笑了笑,转身煮咖啡。
一直到咖啡煮好前,我和苇庭都没说话。
小云煮好咖啡端到我面前时,我才开口问苇庭:『妳怎么会在?』
苇庭迟疑一下,说:「我要结婚了,来邀小云参加喜宴。」
『这是好事啊。』我说。
「没人说是坏事吧。」小云说。
「对呀。」苇庭说。
我们三人又沉默了。
苇庭终于又开口:「我也很欢迎你来参加喜宴。」
『妳明知道我不会去的,干嘛要赚我的红包呢?』我笑了笑,说:
『不过我还是会祝福妳的。』
「你果然是选孔雀的人。」苇庭说。
我脸色微微一变。
苇庭看见我的反应,便说:「对不起。」
『干嘛道歉?』我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家说你是选孔雀的人。」
『不。』我摇摇头后,说:『我很庆幸选了孔雀。』
苇庭和小云互相看了看,同感惊讶。
我将剩下一半的咖啡一口喝尽,站起身对苇庭说:『先恭喜妳了。』
「谢谢。」她笑了笑。
『他选什么动物?』我问。
「他也选羊。」
『真是一大的卷帘格。』
「一大?」她很疑惑,「卷帘格?」
『一大合起来便成天,也就是合之作天。卷帘格是指谜底要由下而上
倒过来念,所以就是天作之合。』
「谢谢。」她弄懂了,便笑了笑。
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从容离开Yum,却还是忘了付咖啡钱。
回到家,刚推开院子铁门时,发现李珊蓝站在院子。
「怎么这么早回来?」
『怎么这么早回来?』
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今晚没到研究室,一个人跑去Yum,结果竟然碰见去送结婚喜帖的
前女友,所以提前回来了。』我先开口回答她,『说完了。』
「你没任何反应?」
『如果我选马,可能立刻开溜,因为怕她纠缠我;如果我选牛,可能
会客套应酬,因为怕她先生以后跟有我事业往来;如果我选老虎,
可能会把水往她脸上一泼,然后掉头就走;如果我选羊,我可能在
她的婚礼上大喊:别嫁他!我才是真正用生命爱着妳的人!』
「但你选的是孔雀呀。」
『所以我优雅地站起身,并说了个有气质的灯谜当作祝福。离开时,
连咖啡钱也没付。』
「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她笑着说,「总算没丢孔雀的脸。」
『轮到妳了。』我说,『这个时间妳应该在中国娃娃吧?』
「我不在那里上班了,因为我怕会变成热舞女郎。」她回答。
『为什么?』我很惊讶。
「她们赚钱似乎很容易,这种诱惑对我来说越来越大。我怕有天抗拒
不了诱惑,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
『什么时候辞掉的?』
「我出院后第三天。」
「对了。」她又说,「超市的工作我也辞了。」
『为什么?』我更惊讶。
「在那家超市工作的最大好处,就是常有免费的过期食物可拿。既然
我以后都不吃过期的东西,那就没必要再去工作了。」
『妳终于肯听我的话了。』
「如果再不听,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
我笑了笑,挂心的事少了一件。
『超市的工作是什么时候辞的?』
「也是我出院后第三天。」
『妳还有什么转变是在出院后第三天所发生,而我并不知道的?』
「有。」
『什么转变?』
「我觉得认识另一个选孔雀的人真好。」
说完后,她笑了笑。
『其实妳出院后第三天,我也有个转变。』
「什么转变?」
『我很庆幸自己也选了孔雀。』
「即使被认为虚荣也无所谓?」
『是啊。』我说,『无所谓了。』
虽然没有猎人举着枪站在面前,但我们两只孔雀却几乎动也不动。
我努力试着开屏,她似乎在等我开屏。
61
口试当天,我系上Martini先生送的那条领带。
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直觉会带来好运而已。
口试的过程果然很顺利,论文没什么大问题。
大概再花一个月时间修改,就可以拿到学位了。
口试一结束,我带着李珊蓝到Yum找小云庆祝。
小云请客,我和李珊蓝各喝了两杯酒。
她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似乎很投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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