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琳娜已经离开,康桥又偷溜着去楼梯口抽烟。不想对着黄淑萍大眼瞪小眼,看医生护士的行为之举,也大概猜得出,一会儿会有“贵客”来访。阿Bei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径直地站起,径直地往楼梯方向走去。
看阿Bei来了,康桥分了一支烟:“我在公交车上抓了那么多年的扒手,有好些是十来岁的小孩,六七岁的也有。有些是被大人胁迫的,有些就是自己离家出走的,一半一半。就那些小孩,一大半都是出自问题家庭,单亲的,父母有吸毒,父母坐牢的,乱的很。那些也不管了……”
“你要表达什么?”
康桥咽了咽口水,又把思绪重新整理了一下:“你觉得是你妈抛弃了你哥哥,所以你哥哥会走上歧途。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以前发生了什么,但就这几天看来,你妈真的够好了。就我说的那些小孩,被抓了,被送去少管所劳教了,那些当爹当妈的就连个面都不露一下。有几次我们找上门去,人还给我们赶出来,说自己家的小孩要死要活也不管我们的事,也不管他们的事。这样的事情都太多了,多到我们都见怪不怪。那才是真正的抛弃。你都不知道你妈昨天跟曹院长说了什么,说要钱,她有;说要皮,她也有。要真的得一命换一命的话,我想你妈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有用吗?”阿Bei说着,靠着墙,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烟。
空空荡荡的走廊上传来一阵繁杂的脚步声,康桥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走廊上人影流动,赶忙丢了烟头,踩灭,又急匆匆推门出去。
阿Bei也透过玻璃往走廊上看去,果然是来了大人物。大人物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大人物,随行的人群浩浩荡荡,跟了相关部门的一把手,跟了医院各科室的负责人,又跟了一拨记者。大人物进了观察室,在里面待了五六分钟,出来的时候跟医生护士做了重要批示,又跟黄淑萍说了一会儿话。阿Bei听不见他们的对白,看黄淑萍的表情,笑容很仪式化,又似乎是在强调着什么。
大人物在院长的指引下进入到走廊另一边的会诊室,人群随之移动,连同黄淑萍和她的秘书保镖们。人群里的康桥被一个警察叫出人群,小声地说着什么。康桥猛然抬起头,露出一脸的诧异,眉头紧锁。随之,两个人便开始争吵。或许是顾忌会诊室里的那一群人,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但依旧掩饰不住康桥那满脸的怒气。争执了一会儿,康桥又转身跑向会诊室,才一拔腿,便被身后的警察死死抱住:“你也知道这就是借口,但记者会上都说了,摆明了就是上头的意思,你还想怎样!”警察大吼着,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压着嗓子说了什么。
康桥的脸上依旧是写满了“愤愤不平”,但也不再挣扎。警察松开了手,拍了拍康桥的肩膀。康桥的胸膛微微起伏,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又咬着牙,一拳砸向墙壁。砰一声,声音不大,却似乎也砸向了阿Bei的心里。心,不由得为之一颤。看走廊的康桥,这一拳并不能缓解他的怒气,又连连砸了几拳,白皙的墙上留下斑斑血迹。
在市政府召开的第二次记者会上,公安局对案件的侦破做了一个通告。没有人能够联想到,那最先着火的男子便是公交车爆燃事件的始作俑者;更没有人能够联想到,他之所以要这样做,仅仅是怀疑自己的妻子和一个公交司机有染。
与此同时,网络上关于夏果身份的流言也在记者会上得到了证实。
有记者问:作为多起命案的重要嫌疑人,夏果在火场中的表现还能否被评定为见义勇为。
公安局的发言人迟疑了片刻:见义勇为的评定是由民政部门评定的。
又有记者追问了在场的民政局发言人,一样是面露难色:针对王萌萌坠楼案,相关警方还在侦破中。夏果是否有罪,这得由法院裁定。而关于夏果见义勇为的评定,也要等待相关案件审理结束。
都说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无疑,夏果于这个冷冰冰的社会而言,他永远都是那个十恶不赦的杀人凶手。
守在医院里的人并不知道记者会上的细节,但黄淑萍知道了,也知道了市长将会在记者会后赶往医院看望伤者。
市长安慰黄淑萍说:“我们会调配一切可调配的医疗力量来医治夏果同志。只要有一分的希望,我们就愿意付出十分的努力。”黄淑萍挤了挤嘴角:“非常感谢您对夏果的关注。您刚说的一切的医疗力量,相信其他的伤者,尤其是那些经济困难的伤者更需要这股力量。至于夏果,有我这个做母亲的。我和您一样,只要夏果有一分康复的希望,我就愿意为他付出十分的努力。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相比这一切的医疗力量而言,夏果更需要一个公公正正的评价。当然,这是我儿子,哪怕没有一个人愿意去肯定他是个敢舍己为人的英雄,那也是最令我引以为傲的儿子。”
大人物听出了黄淑萍的言外之音,点了点头:“夏果带给这座城市的感动是永恒的。”
相比黄淑萍和康桥的愤怒,阿Bei似乎对有关部门的推诿扯皮并不上心。她就是个从不在乎别人看法的人,或在她眼里,哥哥也不需要这样的虚名。
大人物们已经走了,留下的一拨医生正跟黄淑萍在会诊室里商议治疗方案。康桥的手背已经被砸破了皮,一个小护士心疼不已,又握着康桥的手检查伤势。康桥义愤填膺,还是骂骂咧咧地说着:“麻痹的,说得都比唱的好听!”
小护士捏了捏康桥的指关节:“骨头还好。那个……他真的是个杀人犯?□□杀人?”
“是又怎么样?他杀过人就能否认他救了人的事实?就因为他以前犯过错,他就没资格做个好人?哎关键是,这案子还没破呢,人是不是真他杀的,现在谁都说不准,怎么就都当他是个杀人犯。敢情就是欺负他现在说不了话是吧?”
护士沉默着叹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往康桥的伤口上抹双氧水。就在夏果入住ICU病房的头一天,那几个年轻的女孩为夏果翻身换药,撕下沾满脓血的纱布,就那一刻,女孩们的眼眶都已经被泪水打湿。
又有个女孩神色慌张地从夏果的病房里跑出,一头扎进了会诊室:“不好了,病人吐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离别
杜冷丁的药效还没有退,可夏果却出现了剧烈的痉挛症状。浑身抽搐,就像是被恶魔附身一样在病床上剧烈抖动。病床因为撞击,砰砰地响着,氧气面罩上已经布满了鲜血,又哇一声,更多的鲜血喷溅而出。
病房里的人忙做了一团,病房外的人也急成了热锅上蚂蚁。康桥坐立不安;黄淑萍来回踱着步,几次想进病房,却几次被护士拦住,索性又交代秘书,让她以最快的速度去联系国外的烧伤专家;阿Bei在闭目祷告,她并不信仰任何的鬼神,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呐喊:哥,你不能死,你还没有告诉我真相,哥你不能死。阿Bei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唤醒夏果,告诉他:活下去。瑟琳娜踩着七八厘米的高跟鞋蹬蹬蹬地跑来:“不好好的吗?怎么回事?”
康桥:“感染了,是败血症!”
抢救又持续了整整一夜。败血症引发了痉挛,又进一步引发了感染性休克。在护士刚刚发现夏果吐血的时候,夏果未被灼伤的皮肤还算是干净白皙。仅仅过了一夜,夏果的脸上就出现了大量紫红色的血斑,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
第一个医生从病房里出来,疲惫不堪的面容上写满了无奈,又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多器官衰竭。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黄淑萍摇了摇头,那突兀的双眼瞬间泛红:“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医生:“非常抱歉。”
黄淑萍依旧是不敢置信地摇着头,目光涣散,空洞,没有一丝光泽。此时此刻,阿Bei也是一样,如同是被吸走了灵魂,只剩下了一副行尸走肉。黄淑萍反反复复地说着那一句“不可能”,眨眼间,黯然的双眼又透出一丝亮光,紧紧拽着医生的胳膊:“是什么器官,用我的,用我的!”
医生还是摇了摇头:“对不起,是多器官衰竭,肝脏,肾脏,肺,心脏也是。衰竭的速度非常快,对不起,请你们做好准备。”
医生的话,便如同是一纸《死亡判决书》。即便是康桥这样铁铮铮的汉子,泪水也不禁地从眼角滑落。瑟琳娜已经在掩面痛哭,阿Bei紧捂着嘴,泪眼朦胧,也如同母亲那般的不敢、不愿、不肯相信,一样是微微摇晃着脑袋:“不会的,不会的,我哥不会死,我哥不会死。”说着,便转身跑进病房,又被康桥死死抱住。“我哥不会死的,我哥不会死的!”
“一定还有办法的,医生,我求求你,一定还有办法的是不是?”黄淑萍说着,半曲的双腿几乎就要跪下。医生拉着,秘书拽着,可她也是疯了似地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泪如泉涌:“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求求你,一定还有办法的。我都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啊,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果,给妈一次机会吧,妈错了,妈想补偿你,好好活着不行吗,给妈一次机会吧,就算是一命换一命,你给我好好的活着。你的那些罪,就让我来受,我就求你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又一个医生从病房里出来。那哭泣着的,挣扎着的每一个人都在刹那间屏住呼吸。没有人知道,这是命运的转机,还是命运的裁定。但很快,当“对不起”三个字再一次从医生的嘴里说出,那仅有的一丝希望再一次被打破。
医生:“对不起,病人剩下的时间不多,请你们做好准备。”
话音刚落,黄淑萍昏倒在地,没有任何的征兆,就听到砰的一声,像是摩天大厦轰然倒塌。医生护士们忙碌起来,而此时此刻的阿Bei也成了一个泪人。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帘,啪嗒啪嗒地直往下落。泪眼朦胧,整个世界也变得模糊不清,分不清,辨不明,就看到一道接着一道的身影从跟前闪过,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
在父母离异后的20年里,在亲眼目睹王萌萌坠楼后的13年里,在离家出走的11年里,阿Bei几乎就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这些年第一次落泪,也就在她把严晓娉推出家门的那一刻,跟着,她又撞见了严晓娉和江山在雨中的拥吻。似乎就是从那一刻起,阿Bei的泪水和情感再也无法控制。
眼里、脑里都一片混沌,又在浑浑噩噩中,看到了康桥推门进入病房。
医生没有阻拦,又给出解释:是夏果要求见警察。
陷入昏厥的黄淑萍已经被送去了急救,此时的瑟琳娜也不见了踪影。阿Bei缓过神,痴痴傻傻地趴在玻璃上观望着病房里的一举一动。
康桥坐在病床一边,嘴巴一张一合,应该是在问着什么。又捧着一个小本子,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每写完一段话,便说上一段话,说完话,又凑到夏果的面前,仔细观察着。
病床上的夏果显得很平静,脸上的血斑已经布满了整一张脸,血斑突起,浮肿,似乎每一个血斑底下都寄生着一条吸血的小虫子。虫子宠宠欲动,在皮下游走,似乎再有一会儿,就要破皮而出。每一次在康桥说完话后,夏果就要眨一下眼皮,眨一下,或者眨两下,又或者在喉咙间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忽然之间,阿Bei什么都明白了。
康桥和夏果间的一问一答只持续了十来分钟。随着一声剧烈的咳嗽,浓稠的,暗红色的鲜血从夏果的口腔和鼻腔里喷出。病房里的医生们又迅速忙碌出来,病房外的阿Bei又一次被揪了心。
凌晨四点,又有两个警察急冲冲地赶来,但照夏果当前的状态,他们根本就问不出更多的信息。黄淑萍来了,瑟琳娜也来了。瑟琳娜化了复古的红唇,眉眼如黛,又换了一件大红旗袍,就是老早前想穿给夏果看,又害怕太红太艳了的那件。瑟琳娜没再穿隔离服,又照老法子为夏果写下一张“纸条”:好看吗?
有护士依照规定要拉上窗帘,那还在吐血已经奄奄一息的夏果使劲地摇了摇头,又一次露出那祥和的笑容。他的一只手被康桥握在手心,又努力地抬起另一手。手上缠了纱布,但哪怕是最细微的动作都依稀可辨。隔着两米远的距离,隔着一块玻璃,夏果扭头看着窗外,抬起手,手掌微微移动,像是轻轻抚摸着瑟琳娜的面颊,阿Bei的面颊,又在黄淑萍的“面颊”上停滞,垂落。
作者有话要说:
☆、再离别
夏果还是去了。
康桥告诉黄淑萍,夏果在最后的一刻叫了一声“妈”,又告诉阿Bei说:夏果没有强奸王萌萌,王萌萌是自杀的。
阿Bei心里一沉,木讷地看着康桥,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又一次模糊起来,泪水凝聚,在眼眶里打转。便连她都认定了,是夏果强奸了王萌萌,是夏果杀死了王萌萌。
“不过,张春晓的死,他有份参与;王泽林也是他杀的。”康桥说着,又深吸了一口气:“至于其他的,就没时间问了。”
那晶莹的泪水终于落下,心里五味杂陈。有内疚,有失落,有不能自己的悲伤,又为夏果临终前的解脱而欣慰。
夏果被暂时安置在医院太平间里,当凝着雾气的冰柜缓缓合上,那彻骨的寒意也随即包围了自己,连同无助和孤独。
即便有瑟琳娜的提点和康桥的帮助,可那一种无助和孤独也随着寒气的逼近而逼近。就这一刻,她多希望严晓娉能陪在身边。要严晓娉在,她大概是什么话都不会说,就静静地在身旁坐下,就紧紧地抱着自己,就轻轻地吻去那挂在睫毛梢上的眼泪。
陈新平也在太平间外等着,那或是夏果最恨的人。他告诉阿Bei,他是有项目在美国考察,刚赶回来。
阿Bei没有说话,如同陌生人一般从陈新平的面前走过,面无表情。
从公交车爆炸,到夏果离世,短短不过五天。可就这五天时间,恍如隔世。五天里,阿Bei没有回过一趟家,没有睡过一顿囫囵觉,没有安安心心地吃下一口饭。悲伤和焦虑几乎让她忘记了自己的疲惫。等从医院里出来,坐上瑟琳娜那辆红色尼桑车的时候,阿Bei的脑袋刚一粘座椅背垫,便昏沉沉地睡去。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再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是那个略显凌乱,空荡而毫无生气的出租屋。看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阿Bei静静感受着严晓娉的残留下来的一丝半点气息。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比现在更让她迫切地想要见到严晓娉。严晓娉总说,是阿Bei给了她温暖;但阿Bei清楚,也是严晓娉给了阿Bei温暖。抱团取暖,可如今,阿Bei能紧紧怀抱的也就是自己的双臂。
阿Bei翻身下床,迅速地打开电脑,迅速地登录MSN。
距离上一条信息已经过了8天,严晓娉在传来了一条视频:视频的里严晓娉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套头衫,一条到大腿根的白色小短裙,高跟鞋足有十来公分,性感,又不是可爱,青春靓丽。严晓娉正随着激荡的音乐热舞,边跳边唱,不时地抛出飞吻。跳到最后,严晓娉又冲到镜头前,冲着镜头亲了一口,透过镜头告诉阿Bei说:这是她的歌,这是她的舞蹈。
没有任何一个学员能像严晓娉一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获得专门的培训计划,似乎,严晓娉的出道指日可待。
阿Bei该为严晓娉的高兴,却又高兴不起来。在打开电脑之前,她是那么迫切地想向严晓娉诉说这一切,可等看过视频,阿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