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蔚的表情垮了下来。
蓓雪马上感到后悔。她的女儿大胆活泼,充满冒险精神和想象力,她痛恨压抑她鲜明的性格。
但她别无选择。
适当的教育、合宜的举止,外加些许好运,莉薇可以找到合适的丈夫。对象不会是贵族,不,绝对不是。虽然蓓雪并不后悔嫁给她深爱的男人,但她宁愿宁愿莉薇不必经历门不当户不对所带来的折磨。
蓓雪的愿望相当谦卑。她希望莉薇的对象能珍爱并善待她,提供她安稳的生活,最好是律师、医生或其它怀有一技之长的男人,但例如布商、书商或文具商等正当商人,也可以接受。
至于财富,只要那桩婚姻能让女儿免于这种捉襟见肘、左支右绌的穷苦生活,就够了。
倘若一切顺利,莉薇不必和她一样担忧这些问题。而除非她们尽快搬到更好的社区,一切很难顺利。
* * * *
不出所料,欧夫人连一分钟也不浪费,开始大肆宣传温蓓雪出现在埃及博物馆的消息。那天下午稍晚,宾迪抵达俱乐部时,每个人谈论的都是这件事。然而,晚上在韩克伯爵府时又被提起,他着实感到意外。
他,瑞麟以及鲁博与其妻黛芬到伯爵府晚餐。
稍晚,全家人齐聚书房时,宾迪讶异地听到瑞麟拿出他在埃及博物馆所画的图,请韩克伯爵判断,以他这样的功力,是否有资格成为研究古物的学者。
宾迪若无其事的走过房间,拿下最新一期的《评论季刊》开始翻阅。
韩克伯爵对家人向来有话直说,而他和所有的辛家人一样,早将瑞麟视为家人,因此他并没有浪费时间说些拐弯抹角的话。
“画得不好,”爵爷说,“连鲁博画得都比这个好,而鲁博克是个白痴。”
鲁博大笑。
“他只是假装白痴,”黛芬说,“这是他自娱娱人的把戏。
全世界的人都没发现这一点,但我不敢相信连你也会被他骗过,爵爷。”
“他的演技精湛,跟真的弱智没有两样,”韩克伯爵说,“不过,绅士该有的绘画能力,他还是有的,在莱尔的年纪时已经画得一手好画。”他望向在房间另一头的宾迪,“你到底在想什么,洛斯本,竟让事情恶化到这种地步?这孩子需要一位称职的绘画老师。”
“她也这么说,”瑞麟说,“她说我画得不好。但她是个女孩,我怎么知道她的话可不可信?”
“她?”韩克夫人的眉毛扬了起来,深色的眼眸移向宾迪。
鲁博以同样的表情看向他,差别只在弟弟的眼中充满笑意。
从这处看,他和宾迪从目前身上继承了相当神似的外貌,而另外三个儿子,季飞、励思和岱睿,则继承了父亲金棕色的头发和琥珀色眼眸。
“一个女孩,”尽管心跳加速,宾迪的外表依旧冷淡,“在埃及博物馆碰到的,她和瑞麟起了点争执。”这并不意外,瑞麟和每个人都有争执。
“她的发色和黛芬婶婶一样,名字叫做莉薇,她母亲是位画家,”瑞麟热心地补充说明,“她有点蠢,不过她母亲看起来很聪明。”
“啊,她母亲也在场。”韩克夫人说,目光依旧停留在宾迪脸上。
“宾迪,我想你应该不至于"碰巧"留意到她的母亲漂不漂亮吧?”鲁博装出毫无心机的样子问到。
宾迪放下《评论季刊》,抬起头来,谨慎地让表情保持空白,仿佛心思还在期刊的文章上,“漂亮?”他说,“不止吧,以"美丽"来形容更为恰当。”他将视线转回期刊,“欧夫人认得她,说她姓王,还是汪?或许她说的是文。”
“那女孩说她姓温。”瑞麟说。
这个姓氏在书房里引发的反应,有如一颗流星炸开了屋顶,坠落在房间。
短暂的静默之后,韩克伯爵说:“温?红发的女孩?那一定是温杰克的女儿。”
“我想,她今年应该是十一或十二岁。”韩克夫人道。
“我倒是对那位母亲比较有兴趣。”鲁博说。
“为什么我并不意外?”黛芬评论。
鲁博无辜地回望她,“但是温蓓雪非常有名,吾爱。她就像荷马说的那种引诱水手撞上暗礁的美丽海中魔女。”
“应该是海妖(Siren),”瑞麟说,“但她们就像美人鱼一样,只是神话中的生物。传说她们以歌声引诱男人走向死亡,简直荒谬。我不明白歌声除了让人睡着,还有什么作用。更何况,如果温太太是谋杀犯——”
“她当然不是,”韩克爵爷说,“虽然难以置信,但鲁博刚才运用了譬喻法,而且用得十分贴切。”
“那是桩凄美的爱情故事。”鲁博故意说。
瑞麟扮个鬼脸。
“你可以到撞球室去了。”宾迪说。
男孩如获大赦,飞也似的逃出书房。一如鲁博所料,以瑞麟的想法,爱情故事是最恶心的东西,凄美的爱情故事就更可怕了。
一等男孩听不到,鲁博开始把美丽的陆蓓雪如何引诱傅斯里伯爵最疼爱的次子,毁了他一生的故事,告诉妻子。同一个故事,宾迪今天已至少听过十次。
众人皆知,当时温杰克“疯狂地陷入爱河”,完全着了魔,只能任由陆蓓雪摆布。而那份爱毁了他,他失去了家人、地位——一切。
“所以说,她是引诱温杰克走上绝路的女妖,”鲁博说出结论,“一如希腊神话故事的描述。”
“听起来也像神话,”黛芬以讽刺的口气说,“别忘了,社交圈也认为女性学者是怪物,那些人的见识之浅薄,令人发指。”
这是黛芬亲身的经历,尽管嫁入英国最具影响力的家庭之一,主流学者依旧对她的埃及象形文字研究成果视若无睹。
“这件事除外,”韩克伯爵说,“据我所知,整件事要追溯到我祖父的时代,换句话说,约莫是本世纪初的时候,陆家每代几乎都会出一名海军英雄,陆艾蒙是家中的次子,也是出色的军官,眼看就要在家族史上再添一笔佳话,突然间,他被海军开除,抛弃了未婚妻,出海当起海盗。”
“你这是开玩笑吧,父亲?”宾迪说,每个人都在谈论温杰克可笑的爱情悲剧,没人提起陆家的历史。
然而,他父亲并非信口开河,且真相更加骇人。
根据韩克伯爵所述,艾蒙不像一般的海盗那样英年早逝,而是活到耄耋,子孙满堂,而且每一房最小的一个儿子都继承了他的性格,吸引一些出身良好的不肖子弟形成一票狐朋狗党。
“陆家的那支旁系全是精于吃喝嫖赌、偷拐抢骗得败类,”
伯爵说,“说谎成性、丑闻缠身,每一代都不例外,重婚和离婚对他们而言,简直是家常便饭。后来他们大多远居国外,目的是避开债主,和继续欺骗其它蠢到不懂得避开的对象。恶名昭著的一家人。”
而宾迪差点便尾随其中一位而去。
即时不在她身边,他也无法将她自脑中抹去。她的名字不断被人提起。
她是个海妖、蛇蝎美人。但她拒绝了他。
也许不是拒绝?只是欲擒故纵?
与唐突没有关系,只是自我保护。那是拒绝或诱惑?
答案并不重要,反正他也不会采取行动找出真正的答案。
婚前,他便已悄悄套上盔甲;婚后,他对婚姻绝对忠贞。雅黛死后,他才在合于礼仪的服丧期过后,找了个情妇,但此事没有人知道。
温蓓雪是一个活生生的传奇。
父亲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
“说到这,宾迪,你对莱尔有何打算?”
宾迪知道刚才有很多话没听到,但他不动声色地说:“那孩子的未来不该由我打算。”
他将《评论季刊》放回书架。
“别说蠢话,”韩克爵爷说,“事情总要有人负责。”
而一如既往,那个人就是我。宾迪想。
“你知道亚瑟顿根本束手无策,”母亲开口,“瑞麟不但尊敬你,更喜欢你。你有义务管教他,否则那孩子很快会走上歧途。”
我的人生便是一连串的义务。宾迪想,并立刻谴责自己竟有这种念头。他疼爱瑞麟,也比任何人更清楚亚瑟顿和他的妻子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宾迪知道瑞麟需要什么,以及怎样的方式他才加以理会:那就是逻辑、、冷静和简单的规则规范他。
这也是宾迪所信奉的一切,尤其是规则。
少了规则,生命将变得复杂难解。少了规则,热情和欲望将凌驾一切,让生活完全脱缰失控。
他答应施以援手,协助寻找绘画老师,或许过段时间再帮他找一位家庭教师。
待一切谈定,瑞麟又被召回书房。
接下来的夜晚相当平顺,只有黛芬和韩克伯爵针对大英博物馆对待贝索尼先生的不当态度有所争执。虽然争论激烈,但没人想要介入。韩克夫人兴趣盎然地袖手旁观,而鲁博骄傲地注视着妻子,连瑞麟都静坐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毕竟埃及是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主题。
在回程的马车上,宾迪询问男孩,为什么没来问他对绘画的评论。
“我怕你会拐弯抹角,”瑞麟说,“而我知道韩克爵爷会说实话现在他说我需要找个绘画老师。”
“我会为你延请一位。”
“那个红发丫头的母亲是绘画老师。”瑞麟说。
“是吗?”
诱惑在宾迪眼前现身,露出海妖得微笑,朝他勾起手指。
他曾无数次把诱惑拒于门外,这次也同样不费吹灰之力。他如此告诉自己。
* * * *
次日午后,洛斯本爵爷伫立在汉邦区一家印刷店的橱窗外面,凝视一张告示,虽然面无表情但线条加速。
就因为一小张纸。但这简直荒谬,他毫无激动的理由。
上面不过写了她的名字,至少是她的姓氏,甚至不是印刷的,只是手写字体。非常美丽的笔迹。
水彩课程教授,按时计费;
欧陆留学名师,经验丰富;
提供画作一幅以资参考,详情内洽。温太太。
他低头望向瑞麟。
“那个雀斑女孩告诉我,可以来这里看看,”他的教子说,“橱窗里应该有一幅她母亲的画,她说我可以看了之后再自行判断她母亲是否有资格教我。问题是,根据她的说法,我对绘画一窍不通,又要怎么判断?”他皱眉,“我早就有点怀疑,所以韩克爵爷说我的画不好,其实并不意外。”
看着男孩急切地在印刷店橱窗里许多庸俗的画作中搜寻,宾迪镇希望父亲偶尔也能委婉一点。
要是他能稍稍赞扬瑞麟的努力,男孩便不会如此急着非马上找到绘画老师不可。他十万火急地想要开始上课,直说连一秒钟都不可以浪费,不然他错误的旧习惯会越来越难改正。这位女士正在招收学生,加上她不但聪明,而且适任,不是吗?
宾迪大可对这一连串话语简单地回一句:不能挑温蓓雪。
但,他却屈服于好奇心的驱使,答应了。
愚蠢的自我纵容。
确实,亚瑟顿懒得在儿子的教育和生活方面多费心思。他只期望儿子进入体面地学校,并将这项奇迹完全交付给秘书去达成。而且,亚瑟顿和妻子此刻正在苏格兰的宅邸,明年之前都不会返回伦敦。绝大多数的一般贵族都是如此。
问题在于,瑞麟并不是一般的贵族子弟。他的名字是一种老鹰:游隼(Peregrine),而他人如其名,无法在牢笼中生存,也无法融入出身的上流社会。他对人生有很多野心,并不想追随父亲、祖父以及一长串戴家先人的脚步。
尽管宾迪从未想过要标新立异,但他相当尊重企图新,以及为了完成目标而做的努力。
然而,这仍然无法解释他出现在汉邦区这处荒凉角落的原因。
他的确打算替瑞麟找一位绘画老师,但对象决不会是温蓓雪。亚瑟顿决不会同意儿子向恶名昭著的陆家人学艺,尤其是这一位。
“找到了!”瑞麟指向一幅汉普德绿地公园的水彩。
宾迪望向那幅画,再次感到无法喘息,仿佛一拳正中心口。
那时一幅完美的水彩画,不只是线条、风格和用色,更重要的是其中所展现的神韵,仿佛公园片刻的美尽被画家捕捉在画里。
美得让人难以释怀的一幅画,他想买下它。
非买不可。
然而他的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可能延聘这位画家担任瑞麟的老师,恶名昭著的女人并不适合指导易受影响的孩童。
韩克爵爷预期的绘画老师是男性,而非女性。
“怎样?这幅画可以吗?”瑞麟着急地问。
说它不太出色,平凡无奇,只能算是二流作品。任何违背良心的评语,然后你可以从此将她抛在脑后。
“它非常出色。”宾迪说。
他闭上嘴,重新建立大脑命令舌头的系统。
“太出色了,事实上,”这是亡羊补牢,“出色到我不认为她会愿意浪费时间去指导刚入门的小孩,显然她预期的是有一定基础的学生。我相信那女孩是出自一片好意,说实话,她应该只是客气,才会对你提起她母亲可以帮忙,然而——”
店门打开,一位女士匆忙走出,望向他的方向……绊了一跤。
宾迪本能地往前,在她跌倒在人行道之前接住她。
他低下头。
歪斜的帽子凌乱地挂在颈间。丰厚的发丝一览无遗,在晌午的阳光下闪耀着蓝黑的光泽。
她仰起头,而他望进那双无尽深邃的蓝色大眼中。
他俯下头,她分开双唇。他收紧双臂,听见几不可闻的轻喘。
他察觉到他的手紧握住她的上臂,体温透过手套传来……呼吸扑上脸颊——他们的脸相隔只余寸许。
他松开手,强迫自己故作从容。事实上,他必须费尽全力才能正常呼吸,与思考。
他狂乱地想找出一条规则,任何规则,想让这突然被颠覆的世界回复正常。
幽默是最好的下台阶。
“温太太,”他说,“我们才刚提到你,想不到你便翩然而至。”
* * * *
他放开了她,蓓雪退后,扶好帽子,但伤害已经造成。她仍能感觉到他的指尖透过层层羊毛布料施加的压力,感觉他的呼吸拂过嘴唇,几乎可以尝到他的味道,太过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气息,男性的气味搔动嗅觉。她努力忽视这些,专注在比较安全的浆料和肥皂的味道。
他的味道很干净,一丝不苟的干净。她上次碰到气味如此清新,衣服浆得笔挺的男性,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她知道他的下颌有一道小小的疤痕,正落在嘴唇左侧下方,两公分长的一道浅痕。
她不想知道他有多少疤痕,不想知道他的气味,她不想知道与他有关的一切。自从杰克过世,她已有三年不曾留意过任何异性。而即使在他生前,她也几乎不曾注意过杰克之外的男性。她这样巨细靡遗地察觉到这位模范爵爷的存在,完全是命运乖张的恶作剧。
“洛斯本爵爷。”她说。依旧感到呼吸急促,面红耳赤,世界上有这么多男人,她偏偏跌进他的怀里。
“你说我们生活于不同的世界,”他说,“显然和现实有所出入,否则我们不会在这里碰面。”
“你说得对,但我该离开了。”她转身欲行。
“我们正在找一位绘画老师。”他说。
啊。她回转身。
“教导莱尔画画,”他说,“我已故妻子的外甥,也就是昨天,呃,冒犯了温小姐的那个,他就在这里。”他朝男孩点头。
“那女孩昨天只说我画的不是很好,”莱尔爵士说,“没说究竟有多不好,结果韩克爵爷说我的画糟透了。”
洛斯本爵爷只低头看他一眼,男孩便匆匆又说,“我是说,温小姐好心地提供了专家的评论,显然,也说得很委婉。”
蓓雪错了,莉薇想出一个鬼点子不需要九分半钟。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她已在瞬间采取了行动。
莉薇的思考逻辑并不难猜:这家伙是个有钱的阿贵。而就像陆家的其它人,她本能地立刻将莱尔爵士当成目标。
蓓雪自己也不见得有多清高,一听到绘画课,她的脚步便停下了,不是吗?而且马上开始盘算要上多少堂课、收多少钟点费,才能让她在这个月内搬到其它地区去。
“莉薇总是有太多意见,”她说,“麻烦的是,她还唯恐别人不知道。”
“但她说的确是事实,”洛斯本说,“我的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