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起一片苍白到憔悴的白梅,江若清的心中飘过另一重烦忧,“七天了,小川,你时常进宫,就不想来看看我吗?”
“中丞大人!”
云笺遥遥向江若清行了一礼,“大人这些天住在宫里,可还习惯?”
“还好。”
江若清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皇命而已,无所谓习不习惯。”
云笺微笑,“我刚看见太史令大人去了南书房,只怕一会,便会来见大人吧。”
“是吗?”
江若清的眸中闪过一抹喜色,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必是陛下与她商议融血之祭的事情,毕竟,这种祭祀,已是很久前的事情了。她事务繁忙,用不着到这边来。”
“这样?”
云笺依旧带笑,“我能否进去见一见祭司大人?不管怎么说,也是我将她从岭南带到了长安。”
“云将军。”
江若清微感歉意,“融血之祭前,陛下不允许任何人与梅祭司单独见面,以确保祭司大人的安全。”
“安全?”
云笺笑,“难不成皇宫大内还有人如此大胆?”
江若清缓缓道:“世事难料!祭司大人并无自保之力,若有人使其瞬间毙命,即使自身拥有阴阳血统,祭司也无回天之力。”
“那这些白梅是怎么回事?”
云笺指着院内迎风绽放的白梅,如雪般,让人感到洁白与冷寂。
“或许,这就是术法。”
“小川!”
叶辋川微笑着递给江若清一个环形玉坠,
“送给你。”
“怎么突然送我东西?”
叶辋川笑而不语。
“天下武术,分为武功、术法。世人多练武功,依托自身经脉骨骼,强身健体,竞技搏杀。而术法,是控制自然阴阳之力,见风借风,遇雨借雨,以此来改变自身乃至周遭气场的一种道术。术法与武功,并没有太大的可比性,因为极少人有天赋可以练术法,而术法,也大多不具备攻击性。像这般,让梅花在春日盛开,仅是改变了梅树的花期,徒使世人惊异而已。这样的术法,对于祭司大人来说,应当是不难也不易吧!”
云笺轻轻拍掌,
“不愧是大周的太史令大人,果然见识广博!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云笺受益匪浅。”
“大人过誉了。”
叶辋川微笑地看着云笺,“其实在下,心中也一直有个疑问,想请教云将军。”
“请说。”
“大人,究竟是如何找到的祭司大人?要知道,之前朝廷对此,虽未尽全力,却也一直并未放弃。何以大人如此自信,在陛下面前许诺,定能找到梅祭司?”
望着同样好奇的江若清,云笺的笑容渐渐隐去。
“实话实说,两位大人定会唾弃在下。只是实不相瞒,在下到了岭南,发现当地虽有官府,暗处却无处不是梅家的势力,明察暗访,均不得力。迫于在下曾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以自身性命荣辱担保,事已至此,在下只得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如何搏?”
看着苍白直至惨白的梅花,云笺的神色略带悲凉。
“在下是带着军队到的岭南郡郡城——花城。诚如其名,城内四季长春,繁花似锦。这是岭南的政治、商业中心所在,也是昔日梅家的旧所。在下在城中随便抓了五千无辜百姓,关在城外军营,同时贴出告示:若不见梅家祭司,一日杀五百,杀完再抓。
“此种行为,实在太过。”
江若清微带怒意,“云将军,他们也是我大周的子民,谁给了你这种权力,滥杀无辜?”
云笺自嘲地笑,“在下敢做,便敢当!”
“是陛下吧?”
叶辋川突然开口,“除了陛下,没有人有这种权力。只是陛下,也不会明示将军,将军颇能体察圣意!”
略感意外地看了叶辋川一眼,云笺道:“这只是太史令大人的猜测,在下并未承认。”
“不可能!”
江若清有些不敢相信,“为了一个人,牺牲五千甚至更多人的性命?我绝不相信。”
“若清!”
伸手握住江若清的手,叶辋川道,“让云将军先说完。不管怎样,将军能把这些告诉我们,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
给了叶辋川一个感激的眼神,云笺继续道:“第一天,没有消息,我下令,杀了五百人,血染城门。第二天,还是没有消息,我又下令,杀了五百人。城中渐起骚动,但我派军驻守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无数百姓家门前挂出白幡,披麻带丧之人,随处可见。城内的棺材店,人头攒动,所有棺材,一售而空,老板多是边卖边落泪,不收分文。其间还有企图逃跑的、试图救人的,等等因此受伤送命的人,不在少数。三月花城,白麻翻飞,哀乐不散。那种压抑的氛围,就连我从燕赵带去的、身经百战的军队也是难以承受。直到第三天,我走出营帐,便看见云海带着一个美得不应在人间的白衣女子向我走来。她的脸上,是深深的怜悯与隐隐的愤怒。
‘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看着她如黑山白水般分明的眼眸,我竟有些不敢对视。从岭南,到长安。虽是皇命难违,我也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举措,只是对她,终究是有着几分愧疚。”
话已说完,云笺深深地吐出几口气,仿佛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一般。
一缕笛声,忽在此刻响起。
从梅林深处传来,一反笛子本身音色的欢快清越,这缕笛音,竟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悲到极致,反变成了一种难言的沧桑与无奈。
无奈!
无可奈何!
细听片刻,叶辋川轻叹,“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能将王摩诘的这首《相思》,吹得如此惆怅、悲凉。”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云笺轻声念着,“这是岭南郡流转最广的一首诗,道尽思乡思念之情。”
俯身折下一片碧叶,叶辋川将之放在唇边,试了试,倒也吹出了断续的曲子。只是音色嘹亮,反复的那一段,虽缠绵却并不凄苦,使人心中顿感平和。
笛声渐止,只余树叶声在空中飘荡。江若清看着叶辋川闭眼吹叶的侧脸,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环形的玉坠。
“玉取其坚贞不渝,环取其始终不绝。若清,你我相识,已有一年了。”
暗香
江若清坐在离疏影阁五十步之遥的落花斋内。面前,是几碟小菜,一壶酒,两副碗筷。没有动,随着时间的流逝,冒着热气的饭菜逐渐变凉、变冷。一阵风过,吹得烛台上的红烛摇曳不止,几欲熄灭。
风,很凉。
“为什么想到送我礼物?”
这是下午云笺走后,江若清问叶辋川的话。
叶辋川扬起嘴角,很好看地笑,“我喜欢你,我喜欢这块玉,我喜欢把我喜欢的玉送给我喜欢的人。”
“绕口令一般。”
微微红了脸,江若清低头细细抚摸着通透碧绿的玉环,
“很贵吧,这个?”
“还好。”
“小川,你不是刚被陛下罚了半年的俸禄,哪来的钱?以后,别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了,又不实用。”
“若清!”
伸手从江若清手中取过玉坠,叶辋川挑了挑眉,“我的御史中丞大人,御史台监察百官,你不要监察出习惯了好不好。不然,我把我竹里馆的账本交给你,你来替我当家?”
江若清正色道:“只要你交,我就当!不过啊,到时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你可别怪我。”
吐了吐舌头,叶辋川满不在乎,
“那我就去找陛下,抱腿痛哭,说她心中最可靠最能干的臣子就这样活生生地把我太史令府给败了。我要一脸菜色,晕倒在她的怀中,装可怜,搏同情。”
江若清撇了撇嘴角,不屑地道:“陛下才懒得理你!只怕你还没摸到她的衣角,常公公就直接把你丢出了门外。”
“唉!”
叶辋川仰头看天,一脸郁闷状,
“虽然我知道自己武功烂,可也不至于那么烂好不好?要是常公公欺负我,若清,你要保护我。”
“去!”
江若清早有准备,一把拂开叶辋川撒娇般扯住她衣袖的手,
“多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孩样!”
“小孩怎么了?小孩多单纯啊!”
轻轻撩起江若清颈后的长发,叶辋川细心地将那吊着玉坠的红线系在了江若清白皙的颈间,顺带,亲了亲。
“晚上我进宫来陪你吃饭,好不好?我想你了!”
“吃饭?”
被叶辋川的气息包围着,江若清有些呼吸紊乱,“我要负责梅落的安全。”
“我明白!”
从后环住江若清的腰,叶辋川干脆把整个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
“我们可以在落花斋。那里花木繁盛,十分幽静,离疏影阁也只有五十步之遥,若当真有什么事,赶过去也来得及。”
“晚上,陛下是不会宣你进宫的。”
江若清闭上了眼睛。
“我会进宫来见陛下的。随便说点什么,就来见你,好不好?”
“嗯。”
江若清在落花斋内已坐了整整一刻钟,叶辋川没有来,她也没有吃。风过,吹得江若清的心,有些冷。
幽幽的,飘来梅花的清香。
不能再等了!
起身,江若清打开门,向疏影阁走去。
剑光!
一道迅疾清亮的剑光迎面袭来。
江若清侧身避过,只见一黑衣蒙面人一闪即逝。
“什么人?站住!”
眼见黑衣人欲退走,江若清急追而去。
浅雾,在夜中渐渐弥漫。
被雾气笼罩了夜里,充满了梅花的幽香。
叶辋川一袭黑衣,迈步在疏影阁梅林。有琴声,从梅林深处依稀传来。声调,很平缓。
梅林深处!
梅林的深处还是梅,白梅,在夜色中愈显苍白憔悴的白梅。反季节盛开的花,生命极其短暂。
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白衣,坐在梅下抚琴的女子,叶辋川定了定,掀衣,坐下,倾听。
琴声悠然,浑不似下午的悲切凄凉。闭上眼睛,在袅袅余音中,叶辋川犹自沉溺于音韵的安然。
“太史令大人!”
梅落开口,声音很清,很好听。
“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所谓何事?”
睁开眼睛,任眼角的一滴泪水滑落,试了试,叶辋川颇有些不好意思。
“祭司大人的琴艺,实在让人,难以自制。”
“太史令大人!”
梅落看着叶辋川,清亮的眸中含着疑问,“大人下午反复吹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一句的曲调,究竟有何要事?”
“在下,想求大人救一个人的命。”
叶辋川向梅落深揖一礼。
“救命?”
梅落的嘴角掠过一丝自嘲的笑,“天下芸芸众生,生死有命。我,如何救得过来!”
“天下众生,我只救我在乎的人。”
叶辋川凝视梅落,“大人,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如非无奈,在下也不会冒昧相求。”
梅落起身,抱着琴向疏影阁走去。
“外面不是有江大人,大人是如何进来的?难不成,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江大人便背弃了职责?”
“祭司大人言重了!”
抢先一步推开木门,叶辋川跟着梅落步入房中。
疏影阁,是坐落在梅林的一座两层木制小楼。一楼悬空,仅二楼有房屋数间,窗外梅影,悉印墙上。
“我也不知若清会何时回返。只是在下的一个朋友为天蚕丝窜入血脉中,在下,不能见死不救。”
“朋友?”
放下琴,梅落转身望着叶辋川,任脸颊染上灯色。
“大人可知若有人知晓大人在融血之祭前私会祭司,大人或许死罪可免,活罪必定难逃。”
“在下生死,尽在祭司大人一念之间。”叶辋川很认真地看着梅落。
沉默片刻,梅落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银盒。打开,放在桌上。
“太史令大人,请借随身小刀一用!”
“啊!”
叶辋川有些没想到。
“为免我自尽,疏影阁内没有任何可以致命的东西。”
默默地解下佩刀,叶辋川只见梅落在左腕划开一道血口。血流下,但伤口,竟在顷刻间愈合。
这就是,传说中拥有自愈能力的阴阳血统吗?
叶辋川看着梅落在同样的地方再将愈合的伤口划开,血流下,愈合,再划开。如此六次,方在盒内积起半盒鲜血。
盖上盒盖,梅落将银盒与犹在滴血的小刀递给叶辋川。
“用它清洗伤口处,天蚕丝自会随之流出。”
“祭司大人!”
叶辋川注意到梅落手上的伤口并没有像第一次那般快速愈合,只是在腕口处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
“如此大恩,在下日后定当回报。”
“不用了!”
梅落看着面色凝重的叶辋川,不禁微微一笑,“我只希望大人也可以将我当成朋友,为我,去做如这般艰难的事。”
乱夜
宫殿、楼阁、屋宇
在夜色中追逐于这些建筑物之间,江若清突然止步,回身,向疏影阁奔去。
剑光!
依旧是迅疾清亮的剑光,挡住了她的去路。
果然是调虎离山之计!
江若清看着眼前的这个黑衣蒙面人。身形削瘦,眼神却是格外的锐利,在黑夜中亮的异常。
“阁下究竟是何人?”
黑衣人不语,只是全神贯注地注意着江若清的举动。
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江若清迎着剑光向疏影阁冲去,同时从怀中取出一只铜哨。
尖啸示警!
眼看着宫中渐起骚动,纷纷赶来的大内侍卫将那黑衣人团团围住,江若清去势不减,穿过院落、花木,直奔疏影阁。
“砰”
推开木门,江若清只见梅落一人立于窗边,仿佛若有所思。
“祭司大人!”
江若清仔细地打量着屋内,发现地上有一小点水渍,从颜色看,好像是血。
“刚才是否有人来过?”
“人?”
梅落缓缓转身,抬头看向江若清。
“有大人在外守护,梅落不曾发现有人来此。”
“祭司大人!”
江若清盯着梅落,却发现她的表情竟然很淡然。
“事关重大,还望大人仔细回想。”
“没有发生的事情,让人如何去想?”
“不想去想,就不要想了!”
皇帝带着常公公与大批侍卫赶到疏影阁,燃烧的火把映得夜通红。
“院使大人,你去检查一下祭司大人的身体,看看有无损伤?”
“臣领旨!”
太医院的最高长官应声上前一步,江若清在人群中看到了叶辋川。
“不必了!”
梅落突然开口,声音如冰雪般清冷。
“既然陛下有旨,无须劳烦院使大人,小女子,遵命即是。”
望着眼前的皇帝、大臣和大内侍卫,梅落的目光穿过了人群,落在遥远而不知名的地方。她动手,一点点,脱去身上的衣物。
一件!
再一件!
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江若清看着面无表情的梅落,不禁,有些钦佩于她的勇气。
这是,对陛下旨意的一种无声嘲讽吧!
“够了!”
皇帝终于按耐不住,声音中隐含怒意。
“梅大人,不要忘了,你即将成为我大周的钦天监监正。作为大周的官员,朕的臣子,你这么做,究竟想让天下人看谁的笑话?”
“小女子,只是谨遵圣谕而已。”
无视皇帝冰冷的目光,梅落依旧伸手,去褪身上最后一件亵衣。
“梅大人!”
叶辋川一把握住梅落欲解衣结的手。
“陛下只是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