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下去,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仰起头不去看脚下密密麻麻的士兵,凝望头顶湛蓝天空,见偶尔有一两只白色的鸟飞过,江若清有些出神。
“天哪,唐秀詹她到底想干什么?”
叶辋川的惊呼让江若清回过神来,顺势往下看去,却见本来两军交接的战场已经出现了变化。
原本陛下亲临战地,在鼓舞士气的同时安全也是个重要问题,位于中军位置的皇帝一直是所有人心中最安全的人,因为在她周围,是层层数不清的士兵和大内侍卫,根本就不会有人愚蠢到去冲击被整个军队重点保卫的主帅。然而此刻,不知道唐秀詹此举是刻意还是调虎离山,她带着一支人数不多但战斗力绝对彪悍的小队发疯般地冲向卫长风,鲜血喷涌之下,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竟给她硬冲出了一个缺口,陛下危矣!
“你老老实实待在这,我去看看。”
抛下这句话的江若清已经飞奔下城楼,冲着无数拥挤在北门处同样想去救援的官兵大喊,“擅自出城者,杀无赦!北门长,守好你的位置,万万不可自乱阵脚!”话未说完,她已抢过一匹快马,疾驰向愈显混乱的战场。
“混蛋!是谁让她去的?”
叛军中军阵内,云亭北远望唐秀詹仿佛自杀般的举动,不由勃然大怒,“是谁的部队?我不是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跟她上阵的吗?你们是聋了还是哑了?啊?”
“母亲,那些都是唐门的人,我今日看他们一早就聚集在一起,应当是早有所谋。本来想告诉您的,但是您一直在调度军队,我想这可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就给耽误了。”
此刻还有勇气出来答话的是云亭北的女儿云昭阳。
“罢了,罢了!”
不想再听的云亭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全军准备,全力冲击!”
“母亲!”云昭阳大惊,“现在敌方仅是出现了骚乱,实力并未受损,我们若是一味强攻,伤亡势必惨重,请您三思!若是一定要进攻,女儿建议弃卫长风而直接攻城,这样一方面敌方可能因急于救援他们的皇帝而出现纰漏,另一方面也可以起到围魏救赵的目的,唐宗主之围自解。”
“不行,这么做的话见效太慢,我不能拿秀秀的生命开玩笑!你不要再说了,我亲自领军冲击,你就守在这。”
“母亲!”
第一次发现自己母亲在做决定时,竟然也会感情用事?云昭阳用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见如潮水般的士兵紧随在云亭北身后,杀向卫长风。
“这场战,很快就会结束了,哥哥的计划,也快达成了吧,可惜了这么多鲜活的生命!”
带着一丝悲悯的色彩,云昭阳面带哀伤地看着身边不断汇入战场的士兵,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这是怎么回事?云亭北也疯了吗?”
本来两军交战,双方你攻我守、各尽其谋,厮杀间,全部符合战争的一般步骤,然而现在唐秀詹带人不顾生死杀向卫长风,大周军队迅速救援,敌方坐镇的云亭北不仅没有奇袭反而将主力兵力再次投入到冲杀卫长风的行动中,大周军队再次驰援,这就是使得本来讲究谋略策划的战争完全变成了一种毫无战术可言的肉搏消耗战,而此刻胜负的关键也变成了:究竟是大周军队先将陷入重围之中的唐秀詹一行截杀?还是唐秀詹一鼓作气,赶上卫长风将她成功击毙?
双方俱是时间紧迫,情况危急。
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将战场局势看得一清二楚的叶辋川不由暗自咒骂。若是陛下被唐秀詹刺死,那时候第一次死的不是卫长风,而是好不容易才逃出京城的梅落。
“唐秀詹这女人,是想杀陛下想疯了吧!”
毫无武艺、上战场也只是徒增累赘的叶辋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若清冲出潼关城,努力冲去卫长风身边。
“护驾!护驾!”
此刻在陛下身边,最得力的侍卫已经不再是军方将领,而是一直忠心耿耿、寸步不离的大内总管常公公。虽然是太监头领,但在这种危机时刻指挥起来也是头头是道。
“卫长风,纳命来!”
十步之外,一扬手洒出大片黑沙的唐秀詹厉声喝道,被黑沙沾上的士兵当即大声喊痛,□的皮肤感到仿佛被灼烧一般。
“疯女人!”
卫长风虽然还在竭力维持镇定,但迅速后退的步伐已经暴露了她恐慌的内心,年少时带领十万军队驰骋沙场的帝王,如今也已因醉心权术和宫闱斗争而丧失了曾经的血性。
“护驾!”
拉过数名大内侍卫挡在自己身后,卫长风一直往城门方向退,只要进了城,一切都安全了。
“狗皇帝,哪里走!”
“啊!”
侍卫温热的鲜血溅射在卫长风纯黄的龙袍上,回头便是唐秀詹愤怒的脸与寒光一现的长剑,卫长风不由下意识抬手去挡。
“噗!”
锋利的长剑并未落下,而是被常平用一双肉掌牢牢夹住,鲜红的血沿着剑身滴滴滑落。
“陛下快走!”
无视自己双掌鲜血淋漓,常平转过身,锁定唐秀詹,寒声道,“宗主大人,让奴才来会你!”
“哼!”
眼见卫长风已快脱身而去,唐秀詹持剑而上,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但常平却是以伤换伤,拼着自己全身伤口血流如注,也成功拖住了唐秀詹。
“你一个不能人事的太监,还想着自己的主子,不觉得恶心吗?”
唐秀詹话恶毒,剑招也同样狠辣,一个侧闪还是被划出一道新伤口的常平笑得却是异常开心,“至少我的爱还有机会,而你的心上人生前爱的是别人,死后也更加不会爱上你!”
“你住口!”
仿若疯了般,唐秀詹已经不顾自己安全,只攻不守,一剑连着一剑向常平砍去。
“秀秀!”
眼见唐秀詹不要命的杀,云亭北心急如焚却又一下子不能冲到她身边,只能带领手下人尽量往那边靠。
“陛下,您没事吧?”
将轻功发挥到极致就差没在自己士兵脑袋上飞的江若清终于冲到了卫长风身边,伸手稳住卫长风摇晃的身影。
“若清,你来拉,快,我们回城!”
回头张望,却见唐秀詹踢开死命抱住自己的常平提剑追了上来,披头散发,全身血污,仿佛化身厉鬼索命一般,卫长风急道,“来人啊,快护驾!”
“陛下无须恐慌!”
一眼就看出唐秀詹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全凭一个念头强撑着的江若清果断指挥重新聚集起来的士兵包围唐秀詹,打算一点点将她磨死。
“秀秀!”
抛下自己大部队的云亭北也终于赶了过来,狠攻强突,硬是将不支昏迷的唐秀詹抢了回去。
“去,快给常总管宣随军太医,无论如何,一定要给朕救活他!”
惊魂未定的卫长风发现自己最信任的大内总管常公公就倒在不远处,血流一地,生死不知,连忙大声吩咐道。
承平十一年夏的潼关城外,尸横遍地、血流如河,大周皇帝卫长风在这一战中受到了严重惊吓,最倚重的侍卫总管常平也是力战身亡,全军守在潼关城,再不主动出击。
而叛军方面,被救回去的唐秀詹亦是一直昏迷不醒、生命垂危,致使云亭北根本无心军事,整日忧心不已。
如此一来,恶战之后的潼关,反而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时期,双方俱是无心战事,任时间在一点一滴间悄然流走。
盛夏微凉
“陛下,常公公的后事已经办妥了。”
“嗯,下去吧。”
潼关城内,花木扶疏的太守府后花园,卫长风盯着池塘内嬉戏的游鱼一阵恍神。
死了?竟然死了?大周皇宫第一高手常平常总管就是这么死了!以后,还有谁会四季如一地守在自己身边,端茶送水,鞍前马后,全心服侍?
风过
在盛夏的池塘边皇帝却觉心中微凉。
“大胆奴才,见了储君殿下,不但不跪,还敢如此无礼,你是哪个宫的小太监?是怎么被□的?”
皇极殿外,储君身边的随行大太监正大声呵斥着一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起因却是在储君经过时,这个小太监不但不跪,还敢直勾勾地一直盯着年少的储君看,着实无礼至极。
“怎么不说话?”
见自己的权势得不到显摆,大太监很怒,正打算上前给这个藐视他的小太监一点深刻的教训,却不妨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储君突然开口。
“住手!”
走上前,走到那个双肩不住抖动、脑袋已经低得快要埋到地下的小太监面前,十六岁的卫长风颇感兴趣地问,“说,你为什么会一直盯着我看?为什么不下跪?”
“因为,因为殿下您实在太美了,奴才惊得忘记了。”
“哈哈!”如此诚实浅白的回答听得卫长风大为开心,索性蹲下去,一折扇挑起小太监的脸,见模样儿也算清秀,卫长风微微笑道,“那你想不想像那些大公公一样时刻跟在我身边?”
小太监点头如鸡啄米。
“可惜啊!”卫长风不无遗憾地道,“看你这小身板,只怕既无高深的武功保护我,也尚未学会察言观色。我身边,可从不养废物!”
站起身,弹了弹衣上刚刚沾上的灰尘,年少的储君冷然道,“我们走!”
“常平,储君殿下已经走了,你没事吧?”
有好心人去拉此刻还匍匐在地上的小太监,却未察觉这个叫常平的太监握紧拳,已在心中下了一个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殿下,我一定会努力,直到有一天,能够在你身边,为您献上我的一切!”
一切啊!
生前种种,俱埋黄土,随一缕青烟,因风而逝。
打了个冷颤,在盛夏的池塘边、柳树下,大周皇帝卫长风就是这么莫名地,直直昏倒过去。
“刺史大人,老朽真的已经尽力了,总督大人那里,您能不能帮着求求情,好歹为老朽留一点血脉,求求您了!”
年近古稀的老人跪在自己面前,头发俱已花白,痛哭流涕的样子看得云昭阳大为皱眉。但她也清楚,面前的老人是有理由害怕的,母亲云亭北已经将救治唐秀詹的三个军医满门抄斩,原因不过是大家都说了实话。不管怎样,唐秀詹已经无药可救,纯靠人参续命的她,随时都可能咽下那最后一口气。因此,在目睹了前三位同僚的悲惨遭遇后,已不打算活命的老人来求云昭阳能让自己留一点血脉,护三岁的曾孙不死,其他人,就看总督大人心情吧!
“大人,大人,不好了!唐宗主刚刚去世了,总督大人知道了,疯了一般地向那边冲去,您快去看看吧!”
一小兵满脸惊惶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通报,话未说完,云昭阳已经摔帘而出,剩下那老军医一屁股坐在地上,口中不住道,“完了!完了!”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急急赶到唐秀詹所居营帐,见几乎所有高级将领都已守在帐外,三两成群地议论着。看来对于因这个女人而起的叛国战,众将俱是忿忿,顾不上细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云昭阳直接闯进帐中。
“母亲大人!”
出乎云昭阳的猜想,除了云亭北与唐秀詹,帐内再无他人,或者说,除了活着的云亭北与刚刚死去的唐秀詹,云昭阳再没有看见其他人。
“人死不能复生,请您节哀!”
虽然自己母亲云亭北一脸平静,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唐秀詹不说话,云昭阳还是不能确定,这是否会是爆发前的沉默。
“她死了,卫长风因此受了惊吓,你哥会很开心吧?”
“什么?”
心虚又震惊的云昭阳当场身体完全僵硬,好半响方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道,“您在说些什么?”
“昭阳啊,或许你的命会比我更好点,哪怕我们所爱之人爱的都不是我们。”
云亭北的声音很轻,语气很感慨,但在云昭阳听来,却仿佛晴天霹雳。
“您知道?”
伸手去抚唐秀詹的脸,哪怕那人已不再有任何知觉,云亭北的动作还是很轻、很柔,带着无尽的深情。
“秀秀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所以哪怕唐安不爱她,她也要想方设法为他报仇,让天下人都明白,她代表唐安,与唐安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二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她,她骑在马上,一身火红的衣服,骄傲又艳丽。我说这位小姐,你的马鞭掉了,她说那你为什么不帮我捡起来呢?于是我拾起她的鞭子,却将自己的马鞭递给她,看她冲我粲然一笑,那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直接照进了我心里。七天七夜,我追随着她,不顾侍卫们的劝阻,无视她身边人的白眼,只为她时不时地对我一笑,我就觉得无比开心,好像整个世界都因那一笑而光明。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她是唐门的少主,她也不知道我是燕赵的将军、下一任云家的当家。我以为凭借我自身的条件与身份地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不是手到擒来,哪怕她是那么的骄傲,骄傲的女人,不是更有味道吗?只是我没想到,她心中早已有人,还是一个不爱她只将她当成小妹妹的男人。我不服气,收起我的傲气,尽我全部的温柔体贴,不舍不弃地,陪伴在她身边。直到有一天,她对我说,不然就做比朋友更好、无话不说的密友,不然就消失在我的视线,让我永远也找不到她。我惶然、愤怒、困惑,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如此狠心,任我付出一切也不动心?我曾想去杀了那个她心中的男人,却没想到,那竟是陛下的丈夫,更没想到,不用我出手,那个男人就因毒杀陛下而被处死,连尸体都找不到了。这一辈子,我知道秀秀最爱也是唯一爱的是唐安,但是在她伤心时、难过时、开心时、快乐时,是我陪在她身边,看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女人,一个掌管唐门世人惧怕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她不爱我,却喜欢我、信任我、依赖我,所以我认为,我比唐安更幸福,我虽然没有得到她的心,但我已经得到了除此以外的所有。感情的事情,人力不能勉强,那除了爱情,你其实可以得到得更多,收获也更多。昭阳,我知道你爱云笺,你也清楚云笺他不爱你,你并不是能让他爱上的女人,但是母亲想告诉你,这些都不打紧。如果你真的很爱他,爱得义无反顾,爱得能够忍受他不爱你这个可能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实,那就不要去计较一些虚名,坚定地留在他身边。”
“留在他身边?”云昭阳一阵恍惚,“不计较就能留在他身边?”
“我是说不计较一些虚名。”云亭北淡淡一笑,“比如说以后也不要指望他会光明正大地娶你,他是一个为达目的可以牺牲一切的人,但他很念旧情,所以只要你以后不学那些无知妇人,整天为一些小事拈酸吃醋,他就永远也不会离开你。在他心里,弟弟是最重要的,而你当年对云书诸多照顾,这份恩情,他永远都会记住,也永远会因此对你心存温情。”
“母亲!”
云昭阳这才回过神来,感觉自己在云亭北面前,又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毫无遮掩。
“您都知道?”
“你是我的女儿,我当然要为你的将来打算。过几日,修整完毕,我们就撤回燕赵,等我死后,你就率军重归朝廷吧!”
“母亲,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啊,你怎么可能会死?”
回身安抚自己情绪激动的女儿,云亭北微微笑道,“母亲又不是妖怪,怎么可能会不死,只要你幸福快乐,我就安心了。”
“不,您不能!”
云昭阳泪如雨下。
“傻瓜!”
伸手想去拥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