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信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你醒来就好,我真怕你赶不上御赐的宴席。陛下设宴礼明殿款待各国使臣,小山是忙得团团转,根本抽不出身来看你,我也是好不容易瞅了个空过来的,现在你没事,我得赶紧告诉她一声去,还有知秋,恐怕也急死了。”
“知秋?”
“是啊,他们这些侍卫在宫中又不能随意走动,她听说你在祭祀中昏迷了,急得什么似的。”
“我已经差人去告诉她了。”江若清静静地道。
“是吗?”
卫信看看叶辋川,再看看江若清,“那你们继续,我还有事,先走了,晚上的宴请,陛下吩咐了,你和新任监正大人都要出席。”
“监正大人?”
看着卫信匆匆忙忙又走了,叶辋川念着这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名词,“五十多年了,大周钦天监终于又有了监正。”
“早上的祭祀,实在是太可怕了。”江若清回想着,“幸好祭司的术法并不像武功那般具有直接威胁性,否则,拥有能够控制自然的力量,该是多么可怕。”
“不止是可怕,”叶辋川冷笑,“那会是帝王的心头刺。”
“小川,”江若清感叹着,“我看见梅祭司以血为祭,真的,很可怜。”
叶辋川没有说话,她沉默着,脑中,就浮现了梅落最后昏迷于血中的画面。可怜?可怜又如何?总算祭天成功,虽然今后性命已是不由自己,但好歹,还是活着不是,为着心中的信念活着。
“晚上的宴请,会有什么特别吗?”叶辋川问。
江若清想了想:“北燕、西夏来者不善,估计会挑起事端。”
叶辋川微微一笑:“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现在我大周国富民强,实力决定一切。”
江若清点头赞同。
“时候不早了,我们去礼明殿吧!”
“小川,”江若清拉住叶辋川的手,“大典之后,我们好好谈谈吧!”
谈谈?
叶辋川本能地皱起眉头,她不知道江若清打算和她谈什么,但没关系,大典之后,不等大典结束,就会发生什么吧!
“好!”
反握住江若清的手,叶辋川与江若清朝礼明殿走去。
礼明殿,是大周皇帝款待外国使臣的地方。今日祭祀仪式完成后,陛下于宫中大宴群臣,同时宣布大赦天下,减免一年赋税,官员按品各有赏赐。得此消息,宫内外俱是欢天喜地,再加上有好事者大肆宣扬祭祀场面之震憾,祭司术法的神奇,一传十,十传百,在百姓看来,还是陛下英明神武,大周深得天佑,然而在礼明殿,却又是另一种氛围。
“尊贵的大周皇帝陛下,我等听闻祭祀完成后,祭司便能以命为祭品,消弥灾祸,治愈疾病,不知我等有否眼福,能亲眼见证术法的神奇?”
卫长风设宴礼明殿招待此次前来观礼的各国使臣,并命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相陪,除了叶辋川与梅落。她二人因官职特殊,所安排的座位,不但在一起,还在靠前的位置。
“大人想怎样见识呢?是待我大周遭遇一场天灾,亦或制造一次人祸?”
蒋小山反问得很尖锐,提问的北燕使臣并非一般惯例上的礼部官员,竟是一位兵部侍郎,去别国观礼不选礼部、户部甚至吏部、工部的人,独独选了一位从二品的兵部侍郎,蒋小山不好说是北燕太愚蠢,还是太狂妄。
“在下听闻陛下与贵国监正也就是祭司大人已成功融血,陛下所受的伤,无论致命与否,均会在短时间内愈合,不知传闻是否可信?”
三十多岁的北燕使臣倒也真的无所顾忌,开口便提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很关心的问题。
是否可信?
若是真的,那大周皇帝等于从此以后再不用担心一切暗杀、投毒、恶疾等问题,可以将全部精力悉数放在国家政事上,这对于周边各国,可是一个非常坏的消息。大理与汉阳本就对大周年年来朝、岁岁进贡,此后,只怕来往得更加密切,自愿成为大周的附属国亦有可能。想到这一点,南越、西夏、北燕的使者皆将目光投注到了卫长风与梅落身上,急切地期盼着一个答案。
叶辋川看见身边的梅落头垂着,脸色虽不太好但比早晨正常多了,她以左手指尖轻拂过右手手腕那一道怎样也不会消退的疤痕,不说话。
“哈哈”,卫长风倒是兴致很高,她一手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一边抬头看定北燕使臣,眸中精光四射,“朕受的伤,是否能在短时间痊愈,这个问题很好。这位大人当真是勇气可嘉,知道我大周乃礼仪之邦,两国之争,从不累及来使,只是,”卫长风猛然回身,抽出一名御前侍卫腰间长剑丢到案前,“谁能让朕受伤呢?”
谁能让朕受伤?
“难不成,”卫长风自顾自地饮下一杯酒,调侃道,“还要朕自己弄伤自己,来证明给你们看?”
“吾皇万岁!”
殿中的大周官员、侍卫悉数跪倒,让那位可怜的北燕使臣站在殿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万分。
“多谢陛下赐剑。”
能出使他国的官吏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北燕使臣顺势拾起被卫长风扔下的宝剑,行了一礼。
“请让我将北燕剑舞作为献给陛下的礼物,展现于宝殿之上。”
“该不会又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种老把戏吧!”叶辋川嘀咕了一句,她看见蒋小山的神色有些变,毕竟宫中除了侍卫,任何人均不得携带武器,而一剑在手,会发生什么变故,谁也不好说。
“独舞太过寂寞,请让下官陪大人共舞!”
看都不用看,为免蒋小山忧心而毅然出场的人肯定是卫信。叶辋川夸张地冲蒋小山挤了下眼睛,看到蒋美人软若无骨地将身子倚在同一桌的江若清身上,手,也十分配合地搭上了江若清的腰,再狠狠地瞪过来一眼,那眼神的大致含义就是:你再笑老娘,老娘就占你们家那谁的便宜。
悲剧啊!
叶辋川看见十分配合蒋小山的江若清,从心底里哀叹了一声。
“准!”
皇帝的话音刚落;凌厉的剑风便笼罩了整个大殿。
“这是舞剑吗?简直是生死搏杀!”
叶辋川不满地念叨了一句,由于比剑的两人正好处于殿中靠前的位置,叶辋川一直觉得被剑气压得心脏很不舒服,胸口隐隐作痛。
“该死的,怎么又发作了?”
装作饮酒俯下身子,叶辋川用手死死按住胸口。呼吸,用力呼吸,努力获取生命的气息。
“放松,不要运气。”
这是梅落凑到她耳边轻声说的话,同时一只手掌贴上她后背,温和纯正的内息让她顿感舒适。这一举动在旁人看来,这也不过是太史令大人呛酒了,一旁的监正大人在帮她顺气而已,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况且殿内众人的视线,此刻都集中在比试的两人身上。
“这种术法失传已久,摸索着练,很容易走火入魔,你最好不要再练了。”这是梅落的话。
“什么术法,刚才不是我呛酒了,大人你在帮我顺气吗?”叶辋川一脸茫然,微笑装傻。
梅落撇了撇嘴,转头再不搭理叶辋川。
“好险啊!”叶辋川暗叹,“叶修与知秋都不在自己身边,刚才,实在是太险了,只不过,”扭头望向梅落精致的侧面,叶辋川捏紧怀中卫信昨日给她的小布包,“让她知道了,我该怎么办呢?”
“铮!”
伴随着一声清鸣,缠斗在一起的两人终于分开,但北燕使臣手中的剑却被卫信削断,削下的剑尖直飞在一旁的西夏使臣,吓得她慌忙避让,连手中的酒都洒了。
“是下官的疏忽,请见谅!”
卫信抱拳行礼。
“大人好武功,”北燕使臣扔掉手中断剑,“请陛下赐我与这位大人比试骑术。”
北燕铁骑,天下闻名。
蒋小山担忧地看向卫长风,却发现一个小太监附在常平耳边说了什么,常平面露喜色,俯下身低声告诉了卫长风。
“快宣他进来!”
卫长风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对北燕使臣道,“大人先不要忙着比试,只怕接下来的这个消息,会让大人改变主意。”
“宣燕赵将军云笺觐见。”
“臣云笺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侧目,只见一身戎装,战甲上尤带血迹与泥痕,神采却很飞扬的云笺捧着一个木匣走进礼明殿。
“云将军,你手捧何物?”
“是臣送给陛下的礼物。”
“哦?打开看看。”
“遵旨!”
木匣内,赫然竟是一颗沾满泥血的人头,只听得北燕使臣惊呼一声:“右贤王!”既而对云笺怒目以视。
“陛下!”云笺毫不理会北燕使臣愤怒到能杀死人的目光,恭敬地道,“臣以晋阳为饵,诱敌军轻信冒进,于晋阳城大败敌军,斩获无数,其中一人疑似北燕右贤王,臣不敢妄自揣测,故带回让陛下定夺。”
“陛下!”北燕使臣含恨道,“杀我右贤王,请陛下给我国一个交待。”
“交待?”
卫长风瞄了一眼自云笺入殿后便一直神情不安,此刻更是面色惨白的卫长央,道:“随意入侵,伤我军民,掠夺财物,贵国想要朕给你们一个什么交待?十年前,朕刚刚登基,贵国便以祝贺为名挥军南下,连破数城,血流遍野,朝堂震惊,多亏了朕的皇妹,力挽狂澜。”
看了看脸色变幻不定的卫长央,卫长风接着道:“五年前,朕与贵国皇帝订下盟约,约为兄弟之国,贸易互市,不兴战事,而贵国年年犯边,使我燕赵郡百姓,饱受流离之苦。如今融血之祭,使臣大人不请自来,同时带来五万精兵奇袭我邺城、晋阳、太原,交待?敢问这位大人,是朕要给你们一个交待,还是你们要给朕一个交待,啊?”
卫长风突然间的拍案而起,使得殿内众人俱是一惊,礼乐顿止,气氛一时凝结。
“尊敬的皇帝陛下!”
眼见形势不对的北燕使臣倒也颇能转圜,“陛下知道我国虽对外统称北燕,但其实是由数十个部落联盟而成,我国皇帝,对于一些贵族的行为,也是有心无力。此次冒犯,恐是一次误会,待我回去禀明陛下,弄清原委,不伤两国和气为好。”
“如此自然最好。”卫长风倒也不咄咄逼人,见好就收。
“陛下!”
北燕使臣看了看手捧木匣的云笺,心有不甘地道,“敢问陛下,这位大人英俊神武,气度不凡,不知是何出身?”
“他?”
卫长风瞥了一眼镇定自若的云笺与殿内众人,淡然开口道:“他是朕的皇夫,燕赵云笺。”
血祭(三)
“皇夫?”
卫长央垂首默默咀嚼着这个让她百感交集的称呼。十年来,曾有多少觊觎此封号的男子被她明里暗里地毁掉,在陛下的默许纵容下。但此刻,陛下不再沉默,她公开告诉了朝臣乃至外国使臣:云笺,将成为她的皇夫。这一决定让卫长央心痛难言、呼吸麻痹,同时还有计谋败露所带来的深深恐惧。
“你想说什么?”
宴席撤下,群臣散去,大内总管常平适时地让宫女太监们退下,任刚刚还歌舞升平、人声鼎沸的礼明殿顷刻陷入了一种沉寂。
混合着愤怒、心伤与畏怯的沉寂。
卫长央抬头,面带绝望。
“我还能说什么?你决定的,不是从来就无法改变?”
“长央,有些事,我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卫长央提高音调,笑中带泪,
“十年前你身不由己,我信你,我帮你,十年后你还是身不由己?身为帝王,若连自己的情感都无法把握,还谈什么一统天下,尽掌生杀予夺之权,除非,你根本就是在敷衍我?”
“住口!”
卫长风跨下台阶,来到卫长央面前,
“你可以怀疑朕的感情,但二十多年来,你连你自己的付出,也要一并否决吗?”
“不是我的错觉”卫长央悲伤摇头,“皇姐,是你太无情。”
“朕无情,你就讲燕赵兵力部署图送给北燕?长央,百姓何其无辜。”
“你在乎他们,在乎你的子民,远远胜过我。”
“你这是叛国,是诛九族的大罪。”
卫长风有些愤怒。
“皇姐!”
抓住卫长风的手,卫长央哀伤地道:“我也可以领军,我也可以打仗,为何你不放心,用禁军统领一职将我留在京城?燕赵云家,江南江府,蜀中唐门,我都不再联系,为什么你还一再纵容曲风,让她享有她根本就不该享有的那些?深居宫闱,不理政事,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你放下防备吗?为什么你不愿相信,在十年前,我们的命运就已经紧密相连,无法分割?”
“你是在用十年前的事来威胁朕吗?”
卫长风眯起眼睛,神色转冷。
卫长央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我只想让你明白,皇姐,我只愿你好。”
轻叹了口气,卫长风上前,将卫长央轻轻拥住。
“去感业寺吧,去感业寺小住,朕要给群臣一个交代。”
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卫长风,感受那久违的温暖,卫长央点头。
“好!”
“过一阵子,我会派人去接你。”
“好。”
“你怪朕吗?”
“不怪。”
“长央!”
卫长风抬起卫长央的脸,深深吻下。
“来!”
灯光渐灭,昏黄的引路烛火逐渐转往南书房,光灭夜深。
“又一次,陛下没有追究,卫长央,你到底要做什么,才会触到陛下的底线,让她忍无可忍,痛下杀手。”
叶辋川打量着黑暗平静的内廷,从心底里叹息。
“小川?”
江若清站在一旁,关切地道,“还不走吗?夜凉风寒,别久站。”
“我明白”叶辋川凑到江若清身边,“不如今晚我去你府上?你不是要找我谈谈吗,夜深人静,我们正好谈啊。”
“呃”
江若清有些没料到,鬼才相信小川晚上会和她谈正事,想到这,她的脸红了。
“说什么悄悄话呢?”
蒋小山突然出现,一把拖过江若清,
“别听小川的甜言蜜语,她这人啊,靠不住。”
“我哪里靠不住了?”
叶辋川扭头看见卫信,笑,“我当然不像某人那么神勇啦,十三哥,你今晚表现很出色。”
“是吗?哎,我……”
卫信在蒋小山面前一被夸就有些说不出话。
“他啊,算了吧。”
蒋小山故意不去理睬满脸通红的卫信,“云将军一来,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了,晋阳大捷,我大周与北燕之间,有多少年没有占过上风了?这次竟击毙了他们的右贤王,真是大快人心哪!也怪不得陛下当场宣布云将军为皇夫,可怜的我,刚筹办完这次大典,又要准备下一次了。”
“陛下真的这么想?”江若清道,“不是一时之言?”
“若清啊!”叶辋川摇着手指头,“你这人就是这样,金口玉言,会有假?”
“我是觉得……”
“你别乱想。”
叶辋川打断她的话,
“你该相信陛下的决定。”
深深地看着叶辋川,江若清意外地从对方眼中发现了几分发自心底的关心,她突然很想开口,说一些她早就想说,却又一直无法启齿的话。
“小川,我……”
“拜托你们,深情对望能去幽暗僻静处吗?这不是活生生地刺激我这个大龄未嫁女官员?”
蒋小山很不满。
“你可以选择无视。”叶辋川很郁闷,“我们家若清多难得这么深情地凝望我一次,小山姐,这下全给你毁了。”
“少来了”
蒋小山不屑,“你的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