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开看看。”
礼部侍郎蒋小山蒋美人打开木盒,发现盒内是两个木制小玩偶,手牵着手,煞是可爱。左边一个是自己,上面一张粉色的小笺写着“遥叩芳辰”四个字,左边也是张粉笺,上边却是“看不见我”四个字。怎么回事?蒋小山狐疑地拿开小笺,发现下面的木偶脸上竟还戴着一条面巾,从服饰上看,好象是——卫信!
“小川!”
蒋小山拿着纸条问叶辋川,“什么意思?”
叶辋川先闪到一旁,再解释道:“你不是不想看到他嘛,戴个面巾就看不见脸了。如果你觉得这礼物不够好,我再送份大的给你。”说罢一把把同样挂个黑布遮面的卫信从树丛中抓出来,“真人版,同样你是看不到他这张脸出现在你面前。”
蒋小山气结:“那这两个小人手拉手是什么意思?”
“哎呀!”叶辋川开始装傻,“这我就不清楚了。十三哥,是不是你私下叫老板给改的?”
“啊,我,”虽然戴着面巾也可以看到卫信面巾下涨红的脸,“我……”
“我看你还是和小山姐好好解释一下吧!”叶辋川赶忙溜走,“小山姐,生日快乐,大好良辰切莫辜负。哎,知秋,快来拉我一把,我跳不过去。”
在知秋的帮助下迅速逃离礼部侍郎府的叶辋川坐在马车内,沉声道:“回府,让叶修把收集到的资料送来。”
重重地窝在靠垫上,叶辋川看得车外景物变换,唯一不变的,可能就是这为月光所无法驱散的黑暗吧,这是融血之祭的前夜。
血祭(一)
“绥万邦,屡丰年,天命匪解。桓桓帝王,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
天坛,是大周皇帝举行祭天大典的地方,为大周太祖卫景平始建,第一次的融血之祭亦在此举行。坛平面呈圆形,共分三层,每层四面各有台阶九级,栏板为汉白玉所制,坛面则用坚硬耐久的艾叶青石铺就。站于最上层的中心说话,无须大声声音听上去也十分洪亮、悦耳,连绵不绝,诱人沉溺,这也为历次祭祀平添了不少神秘的色彩。
此时,天坛最上层——天心台上,严格来说,有九个人。九为极阳之数,也是时人视为最吉祥的数字,天坛的栏杆以及各层铺设的扇面形石板均为九或九的倍数,因此,历次大典登上天坛的人,也仅为九人。
天心台的正中,放置了一张紫檀木书架,案上是一块纯白的绸缎。书案的南方,背北朝南而立的,是卫曲池与曹苏合;东南方,是现任大周皇帝卫长风与大内总管常平;西南方,则是梅落与轩辋川。大周以白色为圣洁祭天之色,因此台上六人,皆是白色祭服,庄重典雅。尤其是卫长风与梅落,所着礼服皆为特制,愈发地突显出陛下仪态威严,祭司清丽出尘,如天上的仙子般,让人不敢直视。
还有三个人?紫檀书案上,从左至右,依次为梅绛雪、卫景平、卫君流的灵牌。其中开国皇帝与第一任梅氏祭司的灵牌是必设,但为什么,要将先皇的灵牌亦供奉于本次大典?朝臣议论纷纷,但陛下,并未就此举作出任何解释。
坛下,群臣依东、南、西、北四方,按照官职品阶高低列队而立。每一队的中间,即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方,皆留出一块梯形空地。空地中央分别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一座木铁合成的宫室模型,一副制作精良的战甲,一小块移植的稻田。空地边沿以石灰粉划有虚线,由御前侍卫把守,任何人不得踏入线内半步。
“於昭于天,皇以间之,普天之下,时周之命。……”
叶辋川一直担心,年仅十五的储君殿下念起这段艰涩冷僻的祭文来,会不会有些困难。她看见三朝元老,被陛下视为肱股之臣的内阁首辅兼翰林院掌院大学士曹苏合曹大人一直站在卫曲池身边,满脸微笑。既是给储君殿下以支持,又是为了出现差错时能尽快救场吧!叶辋川如是想。但听得卫曲池稚嫩却不失威严的声音,配上宫中乐府庄严肃穆的音乐,叶辋川觉着,让储君殿下来主持这一大典,确实有莫大的好处。自今日起,大周九郡乃至北燕、西夏等邻国,俱会对这位殿下刮目相看,大周的太子——卫曲池,已开始拥有自己的权力与影响力,承担起一个帝国接班人所该承受的荣耀与责任。
“清和六合,制数以五。海内安宁,兴文偃武。后土富媪,昭明三光。穆穆优游,嘉服上黄。祭!”
终于念完了,卫曲池擦了擦汗,与曹苏合一同退到了卫长风身边。即便是暮春,气候宜人,卫曲池还是紧张得出了一身的汗。但她很开心,因为自母亲那淡淡的微笑中,她看到了对自己的嘉许,同时也从台上、台下的群臣、侍卫眼中,看到了他们对于自己的认可与尊崇。尊崇,是年幼的大周太子卫曲池目前最想得到的。但是,
在卫曲池念完祭文后,天色突变。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此时阴云密布,无数黑云团集于天坛上空,天色阴暗。“哗啦!”更有闷雷闪电不时自头顶滚过、劈下,抬头便可望见风云变幻。
卫曲池的脸有些白,她看了一眼台下群臣,大多数的面色都是惨白惨白的,更有甚者,腿脚都在不停地抖动,仿佛随时会瘫软于地,失声尖叫。
这就是史书所载的“融血之祭”?
梅落径直走到台中书案前,面朝正北跪下,低头合上手掌,喃喃念起血祭引文。叶辋川看见不时有闪电划破长空,如利剑般劈斩于她左右,梅落垂首,神情严肃,仿佛在用全部心灵念着那一句句叶辋川根本就听不懂的引语。
叶辋川不想听懂,她戴上了为祭祀专用的血指环。指环戴于左手中指,边有利刃,锋利无双。照太医院院使的交待,她要用左手握住梅落右手手腕处,以划开她连通心脉的大血管,保证祭司能就着顺着手腕流到手指的血写完祭文。由于与心相连,寻常人一旦此血管破开便血液喷涌不止,失血而亡。唯祭司之血拥有超强自愈能力,故血管一破开便已愈合。融血之刑施行者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掌握好用利刃划开祭司大血管的时间与分寸,既要保证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出,又不可太用力而使血管的破损大大超出了自愈的能力。戴着这枚指环,叶辋川的心都变得很不安,她深呼吸,再呼吸,再呼吸,直到梅落起身,示意她引文已念完。
天空黑云压顶,仿佛伸手便可碰触的乌云让人倍感压抑。叶辋川瞧见台上卫曲池、曹苏合、常平脸色均变,倒是陛下神色如常。而台下,江若清担忧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那熟悉的关切让人感到温暖。
叶辋川抓住梅落的手,迅速刺破她手腕,鲜红的血飞快涌出,梅落为此露出了一丝痛苦的表情。她转身,走到案边,在白绸上就着自己的血开始书写:
“木,东方也。于易,地上之木为观。田猎不宿,饮食不享,出入不节,夺民农时,及有奸谋,则木不曲直。”
空中突然狂风大作,一团急速旋转的风卷过坛下东南空地,片刻后,原本枝叶茂盛的大树竟然全部枯死。
“火,南方,扬光辉为明者也。弃法律,逐功臣,杀太子,以妾为妻,则火不炎上。”
一团火焰自天空云层中落下,木铁制成的宫室模型倾刻间尽成灰烬。
“土,中央,生万物者也。治宫室,饰台榭,内□,犯亲戚,侮父兄,则稼穑不成。”
大地微荡,站立不稳,左右摇晃的感觉让所有人为之骇然。
“金,西方,万物始成,杀气之始也。好战攻,轻百姓,饰城郭,侵边境,则金不从革。”
一道闪电划开天幕,径直劈在西南方制作精良的盔甲上,精钢顿成铁水。
“水,北方,终藏万物者也。简宗庙,不祷祠,废祭祀,逆天时,则水不润下。”
西北方地面突然开裂,水柱自地底涌出,将移植而来的稻田冲刷得干干净净。
“礼乐成,命将连,托玄德,长无衰。”
梅落的脸变得比纸还要白,一气呵成的祭文加上灌住其中的灵力让她损耗极大,她的身子开始有些晃,眼前阵阵发黑。身旁的叶辋川感觉到了她的虚弱,但是,她也无法可想,还必须取过一只金碗,任鲜血滴满其中。
大风飞扬,雷声不断,“轰”的一个惊雷,梅落忽往后一倒,吓得叶辋川急忙用右手托住,同时觉得左手无名指微疼,竟好像被划伤一般。
梅落勉强站直身子,将鲜血落满碗中。叶辋川让她扶着案边,脱下指环,发现手指完好无损。难道刚才,仅是自己的错觉?如此想的叶辋川端着祭司之血来到一直默然观礼的卫长风面前。
“陛下!”
叶辋川呈上金碗,碗中的血颜色很暗,却很鲜活。叶辋川注意到卫长风今日有些反常,她盯着碗中流动的血液,脸上,却是很复杂的表情。仿佛有些畏怯,又有些嘲讽,竟是不断变幻着,难以用言语表述。
“陛下!”
稍稍平静的天空又开始电闪雷鸣,叶辋川瞥见梅落的伤口并没有愈合,鲜红的血液顺着她的手,染红了她的白衣。
“陛下!”
卫长风如梦方醒,她看了看面前的血,再深深瞅了一眼明显失血过多的梅落,接过金碗,饮掉三分之二,拿起常平递来的小刀,划破自己手腕,让碗内鲜血重新积满。
融血!
叶辋川端着一碗融合的血跑回梅落身边。她很急,莫名地害怕梅落会支持不住,昏迷过去。若是祭祀半途而废,祭司之命绝对难保。
将碗递到梅落唇边,喂她喝下一半,剩下一半看她在鲜血写就的白绸上划出一个六芒星图案。
“慈悲的神灵,请允许我逆天而行,以命为祭,佑我心中所佑,天地之间,风云雷电,皆为我所用。祭!”
白底写满红字的绸缎在书案上不动分毫,梅落有些急,无法止住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她半边身子,这使得身处风云雷电交汇下的她,呈现出一种决绝惨烈的感觉。
“慈悲的神灵……”
若不接受祭文,同样表明血祭未成,由此所产生的后果,悉数由祭司承担。
“慈悲的神灵……”
梅落伏于案前,开始第三次祷告。狂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叶辋川立在她身后,却感觉自己离她好远,好远,一点力也使不上。
“呼!”
写满祭文的白绸突然开始自己燃烧,同时头顶乌云迅速散去,露出湛蓝天空。
待白绸完全燃烧干净,阳光重照大地,卫长风走到天心台中央,大声宣布道:“礼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拜倒,而梅落呢?叶辋川跪在地上自侧边看去,梅落倒在案边完全昏迷,鲜血以她的身体为中心向四周漫开,白衣尽为染透。
“柳柳”
在叶辋川同样觉得自己快昏倒时,她恍惚中看见有人跑上台来扶住了她。
“若清!”
血祭(二)
叶辋川在做梦,她梦见自己十四岁那年,偷偷带着柳柳溜进唯有皇室成员与新科进士才能自由进入的皇家园林——曲江池畔玩。那是一个夏季的夜晚,草丛上飞着很多萤火虫,一闪一闪地,与天上的星星交相呼应,使人宛如身处幻境。手牵手,躺在草地上,柳柳给叶辋川背她最喜欢的一首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叶辋川故意皱起眉,摇着头:“不好不好,太温和了,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啊!”叶辋川眨着眼睛,“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喜欢激烈一点的,人生太平淡短暂了,若不刻骨铭心,怎能不被遗忘!”
“小川!”
柳柳侧支起身子,凑到叶辋川面前,很认真地问,“你会忘了我吗?”
“傻瓜!”
拧了拧犯傻人的小鼻子,叶辋川道,“你最爱的那首诗的第六句是什么,背出来听听。”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所以了,”叶辋川抱过柳柳,宠溺地道,“都变成一把灰了,我如何将你忘却?”
“我如何将你忘却?”
梦中的叶辋川流下了眼泪。
“太史令大人,请不要责罚小川,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住口!你一个下贱的人,我打你骂你岂不是失了自己的身份。”
“母亲大人!”叶辋川情绪激动,“请不要这么说。柳柳,她是我一生一世想要守护的人。”
“守护?”叶轻萍语带讽刺,“就凭你?小川,不要忘了,你自己也是要陛下指婚的。今日京兆尹大人只不过和柳柳略开玩笑,你就将他打得鼻青脸肿,所幸京兆尹大人平素为人极差,一出事,连个肯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你才没有落得一个殴打朝廷命官的罪名。”
“母亲!”
任后背被藤条抽出道道血痕,叶辋川还是不低头,不认错,不屈服。
“人这一生,总是要背负太多的责任与限制,谈不上对错,也说不清因果。小川,我只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的方向与能力,不要枉送性命,累及他人。”
母亲大人,你总是如明镜般知晓我的一切,可为什么,从不肯给我以稍许安慰,为什么,从来就没有让我拥有过亲情的温暖?
“太史令大人!”
梅落的声音和柳柳一样,很清、很软,周身的气质也有着莫名的相似,只是,她长得更好看,为人更冷一点。自己很喜欢和她在一起,在一起,不说话,就好像是柳柳陪着自己一般。
“你喜欢梅落?”
不,若清,不是那一种喜欢。
“融血之祭后,大人能常常来看我吗?”
“明天,和我一起去接父亲大人吧!”
对不起,若清,我不能去,我没有资格。等我报了仇,除掉卫长央,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和你在一起,如果那时的你还不曾放弃我。否则,我寝食难安。
“叶大人,我有陛下的宠信,郡主的支持,身为护国长公主,掌管着大周最精锐的军队——禁军,你想杀我,简直是痴人说梦!”
卫长央,是卫长央!
叶辋川冷汗涔涔而下。
我的武功杀不了她,锦衣卫也不能以下犯上,叶修、知秋,我不能让你们背上灭九族的罪,有谁?有谁可以帮我?
“太史令大人,你既然这么想杀我?那我就索性成全你,送你到地下与你的情人相会吧!”
“不要!不要!”
“啊!”
“不要!”叶辋川猛然坐起,将正在为她拭汗的江若清吓了一跳。
“做恶梦了?”
看清眼前人,叶辋川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她伸手,紧紧地、紧紧地抱住江若清。
“小川!”
毕竟这是在宫中,江若清有些不习惯。
“让我抱一下,就一下。”
听出叶辋川声音的颤抖,江若清不再说话。她用手,轻拍着叶辋川的后背,柔声哄道:“别怕,那只是个梦。”
“嗯!”
片刻之后,恢复平静的叶辋川放开江若清,问:“梅落呢?她怎么样?”
江若清的心轻轻抽了一下:“她醒了,失血过多身子有点虚,陛下派了御医照顾她。“
“那就好。”喃喃自语的叶辋川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推门而入的卫信打断。
“咳,咳,二位请注意下我的存在,小川!”卫信扑到床边,急切地道,“你怎么样,没事了吧!平时看你这小身板挺结实的,怎么说晕就晕?不过也难怪,早晨那光景,现在很多大臣谈起来还心有余悸,害得宫中御膳房不停地送安神汤给大家喝,那味道,真是糟糕透了。”
卫信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你醒来就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