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偏爱江若清,引起江府嫡系不满;强行掠走梅氏祭司,使得岭南动荡;十年前,更是以唐安毒杀先皇为由,大肆屠戮唐门子弟;如今欲立云笺为皇父,也不过为了安抚世守燕赵的云家。国之大族,伤一损百,陛下有意加强中央之权,削弱地方势力,却不知刀悬于头顶,人岂会束手待命。况且北燕、西夏,一直是大周的心头之患。内不平,外不安,陛下,也很艰难吧!”
“木竹!”卫曲风听不太懂唐木竹的这番话,但她看出唐木竹眼中有光,那是一种睿智的,却又带着野性的光。这种光让她想追随,想依靠,也从中寻得了自己内心的希望,“你的意思是,对卫长风不满的人很多,我们能成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是最强大的人,亦是最孤独的人,因为,她只有一个人,但我们有很多人。”
“可我并不想要她的命。”卫曲风急急地道。
“当然”,唐木竹点头,“您若要了她的命,长公主也会记恨您一辈子。我们只要她给长公主殿下一个名份,一个交待。贵为天子,就该以天下为聘礼去迎娶自己的恋人。”
“木竹,”卫曲风长身而起,握住唐木竹的手,急切地道,“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唐木竹拍着卫曲风的手,“大人,我自然会帮您。”
“我该怎么做?”
唐木竹拿出折扇,想习惯性地扇几下,却恍然忆起扇骨已被自己捏断,她索性拿着扇子在手心搭了搭。
“大人,您应当联络各方,积蓄力量,再寻找合适的时机,图谋大计。而当务之急,就是将那名婢女的卖身契交给储君殿下,以免引起陛下真正的愤怒。”
“还给曲池?”卫曲风很意外,“我不明白,卖身契在我这,理在我这边,就连卫长风,陛下她也对此不置可否,为什么要向曲池示弱?”
“今时不同往日,大人。”唐木竹任烛光照着她侧面,这使得她本人呈现出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样子,“陛下召回了太子,让她主持融血之祭,命她南书房理政,让曹苏合、杨林表、蒋小山、江若清等一干重臣辅佐她,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卫曲风不解。
唐木竹缓缓地道:“这说明,陛下已正式打算日后传位于太子,决定悉心教导她,再不会任她在外飘泊,任人欺辱。”
“我知道,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卫曲风依然不解。
唐木竹微笑:“之前,陛下对您宠爱有加,甚至在您与太子之间,偏您更甚。无论赏赐、用度、住行、服饰,您的一切,包括权力,已经大大超出了一个普通郡主所能拥有,以至于给群臣造成了一种错觉,以为陛下,有废太子而立您为储君的想法。您觉得,这是为什么?”
“你的意思是……”
“陛下,是用您来磨练太子啊!”唐木竹感叹到,“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种假象,她心中真正疼爱的,自然是她的女儿。她对您越纵容,您就可能越放肆,群臣百姓对您的看法也就越大,到某一日,她随便寻一事由,积聚的恩怨就会使您百口莫辩,永无翻身之地,如此用心,不愧是帝王之道啊!”
“木竹,”卫曲风死死抓住唐木竹的手,冷汗涔涔而下,“你要救我,你一定要救我。”
“放心,大人!”唐木竹扶卫曲风坐在床边,“士为知己者死,我唐木竹自当竭尽所能,以报大人知遇之恩!”
卫曲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那母亲,她劝我不要欺曲池太甚,也是关心我了?”
“那是自然,”唐木竹有些没想到卫长央竟和卫曲风说过这样的话,她眼珠一转,想了想,接着又道,“这说明长公主殿下还是很关心您的,只是,她同时也深爱着陛下,所以,常常会陷入两难之地吧!”
“我一定要让母亲大人如愿!”卫曲风握紧了拳头,“哪怕付出一切。”
真是孝顺又可怜的孩子啊!
唐木竹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服侍卫曲风继续躺下休息,她起身,走出门外,仰头望向孤悬于天边的残月。
“月未圆,人难聚,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孩儿何时才能回到你们身边?这一天,也快到了吧?”
华清池内
华清宫
华清池内
华清宫因华清池而得名。华清池是一处天然的温泉,位于长安城郊,附近景色秀丽,花木丛生,历任大周皇帝均爱来此小住散心。久之,便索性建起了一座行宫,为沐浴斋戒,休养身心之用。以至于一些重大仪式,如祭祖、登基等,皇帝均会提前数日来此洗尽尘垢,以洁净之身、平和之心去主持大典。
温热的水使人倍感舒适,水面上浮起片片花瓣,卫长风睁开眼睛,蒸腾的热气让她看不太清对面梅落的表情。仿佛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头锁得很深,身材倒是不错,瘦了点,皮肤很好。这上天啊!还是公平的。拥有如此惊艳的一张脸,自然,命就不会太好。
“祭司大人为何如此沉默,朕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如此,朕还真有些不习惯。”
梅落并未因卫长风的注视而出现丝毫不安、羞怯,她淡然开口:“陛下不是已令岭南将军将我梅氏族人悉数押解入京?闻此消息,小女子怎敢再违抗陛下的旨意。”
卫长风笑:“何处听来的谣言?朕是邀他们前来观礼。但据说一路上水土多有不服,朕已下令,领了他们的心意,命他们回岭南了。”顿了顿,卫长风接着又道,“梅祭司远离故土,难免会有思乡之情,你既不愿族人来长安陪你,不若,在朝中寻一佳偶,将家安顿于京,亦可聊慰寂寞之意。”
“陛下说笑了,”梅落缓缓睁开眼睛,却没有与卫长风的视线交汇,“小女子之命悬于大周国运,朝不知夕,何人敢娶?”
“这不是问题,”皇帝来了兴趣,“朕为你做主,关键是你想嫁何人?”
梅落伸手任一瓣粉红自指缝滑走,没有回答。卫长风却是自顾自地说道:“朕听说,你对太史令大人颇为关心?”
“小女子对叶大人确有几分亲切之感。”
“哦!”皇帝挑了挑眉,“为何?”
“因为同命相怜”。任温热的水倾滑过□的肩,梅落的语调却没有什么温度。
“我是梅家的祭司,所以要来长安,为陛下行融血之祭。她是大周的太史令,所以注定嫁人生女,延续血脉,辜负江大人的一片深情。我与她,俱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祭司大人你太悲观了。”卫长风笑了笑,话语却很严肃,“人生不如意事本就十之八九,既是无法逃避,就应当强迫自己去面对,去解决,不论结果。你只看到叶辋川注定嫁人生女,却不见江若清明知此事但依旧恋得甘之如饴,所谓求仁得仁,不可怨。”
梅落摇头:“小女子可没有江大人那般的心胸。”
皇帝笑:“如此,你还是对叶大人很有好感了?”
梅落不语。
皇帝一人的声音在华清池上回旋,显得颇为冷厉。
“那她为你行融血之刑,你所感到的痛苦,是否也会少些?”
华清宫华清池外
叶辋川听候宣召已经等得有些出神了,直到常平进门为她奉上一盏茶。
“大人请!”
“有劳了,常公公。可知陛下一早宣我来此,所谓何事?”
“叶大人稍安勿躁。”常平笑眯眯地宽慰着,坐到了叶辋川对面,“据奴才猜测,陛下是选中了您,在明日的融血之祭上,为梅祭司行融血之刑。”
“我?”
叶辋川有些意外。她意外的倒不是皇帝的这个决定,事实上,融血之刑多半就是由太史令来执行。一来太史令是皇帝的近臣,二来此种祭祀,除了梅氏祭司,也就太史令最为了解。因此叶辋川在昨日,便已猜到皇帝会宣她入宫商宜此事。只是,她意外的是自己的反应。为什么一想到要切开梅落的血管,任血液流出交融,她便会忆起曾经的那个梦,梦中的柳柳躺在血泊中,鲜血以她的身体为中心向四周漫开,而造成这一幕的,仿佛就是自己。面对柳柳,自己怎能下手,怎么能稳健地握住刀,任那鲜红的、象征生命的血流出,叶辋川觉得自己做不到。
“常公公,此事可有商榷余地?”
“嗯?”
常平有些意外。由太史令来施刑是惯例,今日之宣召亦是走过场,他完全没有料到叶辋川竟然想推脱。
“这是陛下的旨意,奴才,可做不得主。”
“那,请问陛下何在?”
常平看出叶辋川是真的为此心怀烦恼,他很好奇,却依旧恭敬地道:“陛下此刻正与祭司大人沐浴斋戒,稍后,定会宣大人觐见。”
“沐浴!”
叶辋川明白,皇帝的旨意已是不容更改。她轻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到了窗外天空中的浮云上。
华清池内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白香山的诗真是极妙啊!”皇帝起身,任宫女为其抹干身体,穿上衣饰。再伸手取过一碗送上的冰镇酸梅汤,饮了些,回头问伺候在门外的传旨太监。
“太史令大人到了吗?宣她过来吧!”
“遵旨!”
皇帝颇有兴致地观察着梅落淡漠的表情。既没有让她出温泉池,也没有吩咐其他人回避,就是这么一直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笑等待着,直到脚步声由远而近。
“臣叶辋川参见陛下!”
“进来吧!”
叶辋川应声入内。只见屋正中是个正方形的温泉池,池中因水热而浮起丝丝白汽,红的、粉的花瓣飘在水面。但最刺激叶辋川眼睛的,还是池中的梅落。不着寸缕,水并不深,纵有雾气,也隐隐看得见她水面下的身体。叶辋川急忙调转头,才发现了在一旁笑意吟吟的皇帝。
“陛下!”
卫长风扬手制止了叶辋川的话:“不要再说了,相信你明白,常公公也告诉你了,融血之刑由你来执行。你是朕能想到的最佳人选,也是惯例,纵然你武功不高,但此等事情,亦不需要什么高深内力,只要把握好尺度、时机就好。所以,朕特地宣你来此,让你仔细了解梅祭司,明日之祭,不可出半点差错。”
“陛下,”叶辋川看了梅落一眼,有些尴尬,“是否定要如此?臣对自己的出手,还是比较有把握的。”
“比较有把握?”皇帝不屑,“朕要的是万无一失。况且,梅祭司对你倍感亲切,由你来施刑,她也少受些苦。太史令大人,这是朕的旨意,请用心完成。”
“是,陛下。”叶辋川低下头,只听得一声水响,一对尤沾水滴的玉足出现在她眼里。她不敢抬头,亦不敢随意乱动,只觉身体有些僵了。
“既然叶大人如此害羞,那朕还是回避吧!”皇帝哈哈笑了一声,“叶爱卿,此事绝非儿戏,你可不要假清高,最后伤了梅祭司的命。如此,你可承担不起。放心,朕不会告诉若清的。”
叶辋川一脸黑线地听到皇帝带着宫女们择门而去,半响方道:“你把衣服穿上吧!我有分寸!”
“我也不愿意拿我的性命开玩笑。”梅落的声音依旧很清很软,“况且,大家都是女子,你为何如此害羞?”
“我……”
“你和江大人,难道未有此种时候?”
“我和若清,咳!”(叶辋川暗道,我是想啊,可是那人不是脸皮薄吗?非要把灯全灭了,门窗全关了才放心。)
“大人心中无绮念,自然举止坦荡,除非……”梅落故意顿住,深深地看了叶辋川一眼,“大人请开始吧,不着衣物太久,是会着凉的。”
“啊!”
叶辋川这才恍过神来,匆忙去握梅落的手,一触之下,温软滑腻,却又慌乱丢开。
“太史令大人!”梅落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要明晓我的筋骨分布、血液流通状况,以便明日施刑之时,既不会伤我性命,亦能够取走我体内足够的血液,你这样……”
叶辋川突然伸手,抚上了梅落的眉,既而往下,抚上了她的眼睛。
“别睁眼。”叶辋川低低地道。
梅落闭上眼睛,感受着叶辋川的手在轻抚着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肩、到腰、到脚,是那般的温柔、细致,仿佛害怕自己随时会碎掉一般。一瞬间,她突然很想哭,为一种莫名的情绪。她紧闭双眼,任泪水润湿了眼眶但流不出来。
“好了。”叶辋川发现梅落依然没有睁开双目,不禁有些奇怪。她取过一件素衣披在梅落身上,柔声道,“穿衣服吧,当心着凉。”
“太史令大人!”
在叶辋川转过身,走到门边,正准备推门而去时,梅落开口,声音幽幽的:“融血之祭后,大人能常常来钦天监来看我吗?”
叶辋川回头,笑着行了一个礼:“当然可以,监正大人。以后,还请多指教!”
知秋的清晨
知秋在街上走,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她觉着头有点晕,但一想到今日早晨所发生的事,知秋觉得,不止是头晕,头更痛。
“知秋啊!陛下宣我一早去城外华清宫,若清那,你就去一趟吧!”
这是某人在用早饭时,仿佛顺理成章说的话。
“可是,大人,”知秋有点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我去了,该说什么?”
“她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呗!”叶辋川说得很轻松。
“不过……”
叶辋川抬头,看了知秋好一会。眨巴了五下眼睛,传递了数个眼神,然后笑着拍着知秋的肩膀道:“明白了吧!”
明白什么?
知秋一头雾水,仿佛若有所悟又好象全然不知。
“我走了。”
“啊!大人!”
望着从未如此快消失过的叶辋川背影,看着桌上被整个连盘带碗打包带走的糕点,知秋嘀咕着:“不就是不想去面对江大人吗?至于这般仓皇而逃?大人,要注意风度!”
风度?
要风度就没有温度,这是知秋在御史中丞府的深切感受。
在知秋将叶辋川被皇帝召去华清宫,不能前来赴约的消息告诉江若清后,江若清一直没有出声,没有反应,没有表情。知秋低着头,也不好意思去观察江若清的脸色究竟有没有细微的变化。她只感到周围的气压很低,温度很冷,空气凝滞得几乎没有任何的流动。呼吸困难哪!知秋忽然想起当初叶辋川在追江若清时,曾经问过自己的一句话。
“知秋啊,你觉得你与江大人的武功,谁更好?”叶辋川突如其来的问。
“差不多吧!”知秋没有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我听说江大人是文武双全,但到底如何,还是要比试过才知道。怎么,大人,为什么这么问?”
“唉!”叶辋川一脸思索状,“我是在想,如果我死皮赖脸的追求,能否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
“这样啊!”知秋恍然大悟,“放心,大人,缺胳膊少腿的我不敢说,但保住大人一条小命,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而现在,知秋站在江若清面前,再想起叶辋川的嘱托,为什么对自家大人,心中浮起的,竟是“自求多福”四个大字。
“知秋,她有说她何时回来吗?”
“啊,没,大人没有交待。”
“也是,这陛下的旨意,谁也说不准。”
知秋抬头,望着江若清平静的侧面,她到底明白大人心中真正的想法吗?知秋注意到江若清今日略施粉黛,轻点朱丹,连服饰都精心搭配过,是打算和心上人一同去迎接自己的父亲吧!知秋第一次觉得,江若清也是很美的。虽然相貌普通,但眉目间那份温婉与骨子里的坚定让知秋恍惚明白,叶辋川究竟喜欢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