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我的“生日礼物”准备拦出租车。我跟着他,慢慢走到路边。
忽然,那个管事儿的年轻男人出现在我身旁,陪笑道,“能赏脸让我送送你吗?我可以玩命飙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把你送到家!”
我吓了一跳,皱着眉头斜了他一眼,心里说,每小时八十公里就算高了?老大!
“你不想马上回家的话,可以坐我那没闸的摩托车兜兜风……” 他的笑意更浓了,锲而不舍。
我这才转过脸,在花里胡哨的霓虹灯下费力打量他。上身一件黑T恤,下身是宽裤脚牛仔裤。头发波浪卷,中长,染了几缕灰黄色。脸庞瘦长,五官尚算清秀,却谈不上出色,皮肤微微有些暗。说他长得有一点点儿像我的偶像周星驰,还真是把他抬举到天上去了。难怪他追女人要出怪招儿了!没办法呀,就像长相平庸的歌星,造型作风总是追求怪异、百变一样。看看人家小白,远在150米以外就能把女人电晕,自然条件是爹妈给的,不可抗拒呀!
这个人脑子可能有点儿毛病,或者说缺乏社会经验。看年龄也老大不小了,二十七、八岁总是有的。如果我只有十六岁,可能会一下子爱上这种表白方式。而现在,我是个半老徐娘,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我没有搭理他,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就跳了上去。我只想立即摆脱这个名叫“豪门艳影”的龌龊所在,摆脱可悲的“生日礼物”小白,同时也摆脱这个神经兮兮的年轻男人。
出租车刚刚启动,年轻男人竟在后面高声喊道:“二手女人!我在这儿等着你的呀,别忘了——”
很快,他的声音就被出租车甩在后面,听不见了。——“二手女人”!这个称呼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继而,又细细品味,不由得笑了出来。这种无厘头男人,根本不是我中意的类型,明天就会忘个干净。我喜欢的是梁朝伟式的男人,长相俊美,作风正派,为人厚道,感情深沉……最近,我忽然又喜欢上了早已背气的费玉清。费玉清的脖子一直没老,他淡淡地笑着唱《一剪梅》时,我常会心血来潮,想在他那光洁的脖子上吻上一吻。
不过,这个无厘头男人的低俗和厚脸皮是我从没遇到过的,年轻时也没遇到过。他像个怪物,让我避之不及。他说话的风格就是个街头小丑,我断定他是个没正经的男人,一个混混,更谈不上什么情感信誉度。他喜欢信口开河,喜欢妄想,基本上可以归为心理不健康的一类……
回到研究所家属楼大院里,虽然四周黑黢黢的,几乎没有行人,我还是感觉像被当众拔光了衣服,惧怕碰上所长老婆、所长、所长儿女……已经是夜里11点钟了,怎么可能碰上他们呢?如果就这么怕下去,我还能在这个院子里住下去吗?
踏进家门,我的身体似乎被灌了铅,陡然沉重起来。家的威力,像一阵飓风,卷走了小白,还有那个年轻男人,卷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卷走了一场幻梦,一座海市蜃楼。
我焦躁地来回走动。阳台上的摇椅、客厅里的音响、书房里的电脑、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洗手间的瓶瓶罐罐、卧室里的床和衣柜……这些异常熟悉的物件,我好像忽然不认识了。苦心经营多年的家,难道就这么一朝破碎了吗?
看见梳妆台上摆放着的德广的照片,我下意识地冲上去,“啪”地盖了下去。——面对他,我有些怯懦了,因为刚才与一个身份特殊的男人有过交往,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已经在思想上越轨了!
曾经看见过一个小调查,日本妇女在与丈夫过性生活时,大约有80%以上把丈夫幻想成明星偶像、或者旧情人之类,才能达到高潮。——丈夫身体越轨,妻子思想越轨,如果可以判罪,到底谁该受更严重的惩罚?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又小心翼翼地把照片翻开。德广站在一棵开着白色碎花的树下,笑得很甜。那是长在美国的会开花的树,我在国内曾走过很多地方,从没见到过那么奇怪的树。德广那两只调皮的虎牙,暴露出聪明和狡黠。他是经济学硕士,在研究所做得不算特别出色,却深得所长的赏识。——也许真的应了艾琳的话,德广跟所长老婆有一腿……
又一次想起所长老婆,我对德广的恨又火山一样喷发了。别说巴掌,就是刀枪也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愤。我恨不得立即抓住他,将他千刀万剐,或者跟他同归于尽!
如果我现在就找到所长家,把艾琳说的话告诉所长,相信所长肯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休了那个给他制造绿帽子的臭老婆。可是,如果这么做,正如艾琳所说,德广的前途也将毁于一旦!
——可悲呀可悲,我不是个泼妇,我甚至畏惧事情闹大之后无法收场!我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就结了婚,在一家外资企业做过短期文职工作,生儿子之后就没再工作了。一旦闹到离婚的地步,我30岁了,过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再粉墨登场,与社会上的年轻女孩打拼,还怎么可能拼得赢呢!我甚至连出头露面的勇气都没有了。
性格决定命运,我只能做个可怜的怨妇!怨妇是男人的不忠造就的,我明知这是个怨妇时代,却无力回天!
我又想起艾琳在“豪门艳影”酒吧里说的话——你要是恨的话,不应该恨那女人,应该恨你丈夫。你丈夫要是宁死不从,人家强迫也强迫不来……
是呀,我必须先跟德广对质!一个背叛妻子的丈夫,还算是直立的“人”吗?是动物,是畜牲!背叛丈夫的女人被称为“荡妇”、“破鞋”,而背叛妻子的男人怎么就没有被冠以侮辱性的称谓?有一些新生词汇,什么“泡妞”、“上女人”,都是男人发明出来侮辱女性的。男权社会里,女性是不可能跟男人讲“平等”二字的,单是衡量“贞操”这一样,就有双重标准!
我抓起电话,只觉得手在颤抖,浑身都在颤抖。费力地拨下德广在美国的号码,德广一听是我,也不问什么事,就责备地说:“怎么这时候打电话?你那里半夜三更了吧?现在美国是白天,我在工作呢。我不是告诉过你?美国的工作不像国内那么轻松,喝茶看报,电话聊天……”
“我有要紧事——”我实在憋闷极了,大吼了一声。
“儿子的事?”他有些紧张。
“我的事!不,你的事!”
“给我发mail吧,或者我空下来再打给你。”他说罢,没等我反应,就“啪”地挂断了电话。
话筒急促的“嘟嘟”声刺得我耳膜生疼,我沮丧地摔下听筒,怔怔地坐在客厅里。
完了,火热的爱情在儿子出生之后就结束了,身体之间的花样也随着怀孕玩到了尽头。孩子出生之后,身体的交往明显疏淡了。孩子两三岁时,每月三四次。孩子四五岁时,每月一两次。他出国之前一段时间,有过两月无事的记录。有次两个人看电视,有亲热镜头,他好不容易冲动了,偏碰上我来例假。——自打怀孕,他就开始遗忘我的经期,直到现在也没记住。
婚姻还剩下什么?一张纸而已!而夫妻在彼此面前性别不详!他赚钱给我吃饭穿衣,我帮他管家带孩子……有次我对他说,我一点欲望也没有,会不会提前进入更年期了?他笑道,如果把我换成一个英俊小伙子,你会立即变得如狼似虎。——此时此刻,我才恍然明白,对于婚姻、男女,他比我看得透,比我悟得早。所以他先行一步,背着我出去找快乐了!
我没有给他发电子邮件,我的脑子很乱,起码现在一个字也敲不出。再说,对质应该是唇枪舌箭式的,或者当面拼个你死我活。距离实在太遥远,连对他的恨也显得鞭长莫及。
我鼓起勇气,来到了儿子的房间,拿起书桌上的小像框。照片上,他骑着一辆脚踏车,得意地冲着我笑。他真稚的笑强烈地感染着我,我本能地对他牵了牵嘴角,却没有笑出来。捧起照片,我陡然间彻底崩溃了。把照片捂在胸前,我泪如雨下,扑倒在他的小床上失声痛哭。在这个世界上,靠得住的只有血缘关系!儿子揪着我的心,我强烈地意识到,我没有权利一走了之,撇下他不管。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有妈妈还是没有爸爸,一生的幸福都是残缺的。
卸了浓厚的彩妆,洗了热水澡,躺在床上时,午夜已过。
眼睛闭上了,却根本睡不着,只有在床上辗转反侧。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豪门艳影”里出卖肉体的男孩小白打响了我床头的电话。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惊讶地问他:“怎么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
他说:“艾琳姐姐告诉我的。”
“艾琳还告诉你什么了?”我警觉地问。
“没别的了。”
我这才稍微放心了一些。我很害怕他知道我就住在他对面,不然从此以后连厨房也不敢进了。
接着,他富有表演意味地柔声说:“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我有些尴尬,还没来得及看他送我的是什么。
他又说:“现在打开看看吧?”
于是,我一手握着听筒,一手打开床头的皮包,拿出首饰盒,打开。里面躺着的竟然是一只紫玉雕成的蝴蝶,头饰。玉滑滑的,凉凉的,很舒服,我想起了在“豪门艳影”里发生的事,很烦躁,敷衍地说,“挺好的,谢谢你。”
“你喜欢就好。”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他又轻柔地说道:“你躺下吧,躺下跟我慢慢说,舒服点儿。”
我忽然就有点紧张,忙问,“你怎么知道我已经睡了?”
“别怕,我猜的。”他的声音立即变成了耳语,性感得可怕:“给你老公打电话了吧?他怎么说?有没有承认?”
“你关心他吗?”
“不,他跟我没关系,我关心的是你。”
“你为什么关心我?我有什么值得你关心?”
“我的心被你勾走了,你漂亮,真实,善良……”
我忙打断他:“别说下去了,我不是富婆,没钱给你,也不会再跟你第二次见面了,别浪费了你的时间!”
“姐姐,从今以后不提钱好吗?鸭也希望跟喜欢的女人交心!”他幽幽地说。
听他自己说自己是鸭,我的恻隐之心被勾起,忙说,“别这样说自己,我听着心里不好受。”
“开始做这行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猪狗不如,现在已经麻木了……姐姐,今晚你比我委屈,我知道你想哭,就对着话筒哭几声吧,我听着……”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就真的泪流满面。我知道自己不该对着个鸭哭,没有意义。俗话说,婊子无情,鸭子无义。别看他嘴上说得好听,归根结底还是想从我身上挖钱。可是,我却控制不住了,他的声音太柔软,在我耳边像天籁一样环绕。
等我哭够了,他又说:“姐姐,现在要是我在你身边,会抱抱你,把你的泪吻干。”
我听罢,吓得浑身发抖,忙说,“不——我和你什么也不可能发生!”
“好,我现在只想得你一句真话,你讨厌跟我说话吗?想要我现在就挂断电话吗?”
我没有吱声,我不敢回答。
“不讨厌跟我说话吧?不舍得挂断电话吧?姐姐,你太苦了,需要安慰。我现在去吧?抱着你睡。我保证不会侵犯你,就是看着你睡上一夜……”
“别胡说了!我还没有离婚,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他背叛了我,我再背叛他,这婚姻还有一点神圣的味道吗?”
“姐姐,你老公跟别的女人寻欢作乐时,为你想过这么多吗?相信我,只是去陪陪你,不会叫你背叛你老公、背叛婚姻的!”
听罢他的这番话,我忽然感到室内的空气异常稀薄。窗帘关着,可窗户是开着的,可见这种窒息感来自于我的体内。
“你需要吗?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连句真话也不敢说吗?”他穷追不舍。
再不放下电话,我整个人就要崩溃了!如果我让他来,或者见他去,被人看见,传到了德广的耳朵里……不!虽然他背叛了我,我却不能轻易报复他!我不是不敢,不是不想,而是不忍!婚姻已经持续了七年,我和他有个六岁的儿子,如果我也像他那样不负责任,这个家很快就瓦解了!
连一声“再见”也没说,我就犹犹豫豫地挂断了电话。我害怕再说下去会失态,会把持不住,会对着话筒呻吟起来……我会的,我不想说谎,我一定会的!在这样被疼痛撕裂的夜里,电话的那端是一个如此可人的“尤物”!——再说,德广出国这半年来,家里连一只雄苍蝇也没飞进来过。而我是个女人,是个有生理及心理需要的女人呀!
接着,我就开始等,等他再把电话拨回来。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也没再拨回来。他可能生气了,或者被刺激了。他是个身份卑贱的男人,而身份卑贱的人大多是敏感易伤的。
我关掉床头灯,走到卧室的后窗边,小心翼翼掀开窗帘一角,向小白的住处偷窥。哦!他原来是在家里给我打电话!屋里亮着灯。
我在心急如焚地等待他的出现。果然,没过多久,小白从卧室走了出来,进了厨房,就在水槽边开始洗漱。——今晚我这个“客人”提前离场了,艾琳已经先付了钱,他也用不着再在“豪门艳影”里耽搁,可以回来睡个囫囵觉了。
150米,距离是这么近。正是夜深人静,我只需小声喊上一句“小白”,他保准会对我转过脸来。可是,我不但不敢,反而希望能在他眼前遁形,希望他永远不知道我就住在他对面。
几分钟后,他洗好了,关了灯,转身走进卧室。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我心头升起一阵不可名状的怅惘。——爱上漂亮妓女的男人总是被认为是愚蠢的,而现在我理解他们了。平心而论,见过小白的女人,100个中有100个会喜欢他,100个中起码有10个会爱上他。
我就这么站在窗口,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他屋里的灯才灭了。我这才发现腿脚已经站得酸麻,一路趔趄着挨到了床边。
这一夜,我是握着紫玉蝴蝶睡着的。
第二天上午,德广的电话把我吵醒了。
他有点不耐烦地说:“还没睡醒?可见你睡得有多晚了!好,现在我闲了,有什么事慢慢说吧!”
他说的这些话,跟小白昨晚电话里说的话,简直是天壤之别。我与德广,也曾经是为爱情而结婚,也曾经是以彼此为生命过的呀。可是,为什么七年婚姻,竟能把一对恩爱夫妻磨得毫无感觉。难怪他们这么说:摸着小姐的手,浑身直发抖;摸着情人的手,一股暖流上心头;摸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摸右手,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婚姻是社会稳定的细胞,婚姻也真是扼杀爱情的坟墓吗?
我的声音一出,竟然比他的还要冷漠:“你跟所长老婆睡过觉?”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激动地问:“胡说什么?谁告诉你的?”
“你跟她睡过没?”
“没有!”
“我要是找到人证呢?”
“找谁?你的死党艾琳?她敢出来作证吗?她在床上抓住我和所长老婆了?还是拿到什么物证了?搞笑!”
果然不出所料,他是死不承认的。艾琳本身并不想让我跟他对质、离婚,当然也不可能站出来作证。再说,艾琳绝对不可能经历他和所长老婆睡觉的现场,也不会拿到什么物证,肯定也是道听途说……这件事,我怎么可能问出结果呢?我陷入了极度的愤恨和憋闷之中。
德广的口气缓和下来:“若茵,我早就劝过你,不要总是跟艾琳那种女人一块儿玩。她不是个良家妇女,离了男人三天就浑身冒火。你又不用工作,儿子一周才回来一次,你过得还不舒服吗?没事多管管儿子,不要整天疑神疑鬼的。我要不是为了家庭,为了你和儿子,干嘛要只身飘流海外受苦。你管好儿子,才是对我的最大支持。后院儿起了火,我还怎么安心在外面工作……”
他在那头滔滔不绝,我渐渐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毫无意识地就放下了电话。这才发现,泪已在脸上流成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