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好意思地笑道:“洗完澡很饿的,也该吃晚饭了。刚才出门突发奇想,要亲手做一碗面给你吃,就买了面和鸡蛋上来。这是我第一次给女人做东西吃,手艺不好心意重。来,尝尝好不好吃。”说着,他便用筷子挑起一撮面,朝我嘴里送。
我羞得恨不能立即跑开。怎么能这样亲昵呢?我还不能接受。
“别这样吧?我自己能吃的。”
“不!这第一顿饭,我一定要喂你吃完。你就当咱们是扮家家吧,你是生病的姐姐,我是伺候你的弟弟。”他执拗地说。
我这才把嘴张开,接了他递来的面。老实说,面做得并不好吃,盐还放多了,可我一口口吃着他喂的面,心里却蜜一般甜。他是爱我的,体验到他的爱,是多么不容易。虽然相距我爱他还有距离,可毕竟我已经开始体验到爱的甜蜜了。
面吃完之后,他把手里的碗筷放下,孩子般纯真地看着我说:“今天是一次演习,等我娶了你,不再工作了,就天天关心粮食和蔬菜,天天给你做饭吃。当然,咱们的儿子都上小学了,在他面前得避嫌。他不在的时候,我每顿都喂你吃!”
咱们的儿子!多么温暖的说法。我知道他指的是我的儿子,是我和德广的儿子。他不仅仅爱我,连同我的儿子也一并爱、一并接纳,这样的男人真是绝无仅有的异类么?他是俗人眼里的傻瓜、疯子。如果他娶了我,定会有人指指点点,那么优秀的未婚年轻男人,竟娶了一个拖油瓶的老女人。——我哭了,哭得浑身耸动,禁不住伏在餐桌上,无声地流泪。
“喂喂,若茵,我没敢碰你半个指头,你倒揩起我的油了,没见自己趴在我手臂上了吗?”
我吃了一惊,忙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真的趴在了他的胳膊上,不由得破涕为笑:“你这个人,又开始无厘头了!肯定是趁我伏下头时,冷不防把胳膊伸过来的。”
他听罢,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也被他逗得笑出了声。
笑声停止之后,他按了手机的播放键,竟是我的咯咯笑声,有点甜蜜,有点娇羞。
“跟我在一起就应该这样笑。”他深情地注视着我,“这下好了,不管我走到哪里,都带着你的笑声,做起事来再也不会觉得累了!”
他又走了,满世界地跑着赚钱去了。
他用手机带走了我的笑声,或许他并不知道,自这次分别后,我常常独自垂泪。我相信了他的爱,这有多么不容易啊。我被他的爱感动,随即就陷入另一种困境。我开始思索如何打碎既有的婚姻,开始幻想与他共同生活的恩爱美景。可是,即便我对德广已经没有任何感情、我随时可以提出离婚,迈出那一步仍是艰难的。开始新生活!对于一个年过30的、已婚的、有孩子的女人来说,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呀!
南国陷入了冬天的连阴雨中,断断续续下了一星期还不见停。
这天午后,我站在阳台上晾衣服,一阵风吹过,几朵粉红色的三角梅就翻卷着落在手臂上。看着花瓣上那清晰的脉络,我脑子里又闪过忆槐的影子,想起了海子的诗:你在早上/碰落的第一滴露水/肯定和你的爱人有关/你在中午饮马/在一枝青桠下稍立片刻/也和她有关/你在暮色中/坐在屋子里不动/也是与她有关/你不要不承认……
是的,我承认!——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并微微地笑了。
深夜,我朦胧欲睡之时,忽听窗外的小楼上小白又哭骂起来,一定是陪富婆们喝酒又醉了。每次深夜或凌晨喝醉回来,都证明他没有被包夜,只陪了酒。喝醉之后的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骂女人骂得那么肆无忌惮,我都替他感到难为情。
他今夜似乎醉得很深,骂得也越发淋漓酣畅:“……滚!都给我滚!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玩意儿?除了钱你们什么也不是,一堆堆烂肉!你,还有你,正常男人看也不看你一眼,只有我们这些人才卖笑给你们。我不是对你们笑,是对你们的钱笑……哈哈哈……还有你,你这臭肥婆,说话不算数,说给我一笔钱,现在又变卦了!我是不能去告你,如果能告我早就告去了!你不是人,是蛇蝎……”
他的哭骂声不绝于耳,扰得我心里非常焦躁。想起在月夜的海边唱的歌,想起在他的小窝里喝的酒、流的泪,想起他那亲弟弟一样纯洁的笑脸和怀抱,我的心被他揪得紧紧的。可是,忆槐这次走时仍没忘记叮嘱我,不要再与小白来往。我也很清楚,小白身处那样一个大染缸里,跟他交往绝不会有什么好处。于是,我用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再去听他,不再去想他。
很快,小白不骂了,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嘴里不住哀号:“妈妈呀,我想你呀,你等我赚够钱回去孝敬你呀……儿在外面不是干什么光彩大事业,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呀……”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我也是个有孩子的人,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受罪更让妈妈心痛了。
我跳下床去,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朝他看。意想不到的是,他竟躺在了走廊上!
“小白——”我狂喊了一声。
或许因为过于急切,我失声了,小白两个字被堵在了我的喉咙里。我可怜他,真的可怜他。我想上前扶起他,安慰他,就像安慰自己的亲弟弟,他对我不也像对待自己的亲姐姐吗……我在黑暗中摸到手机,按下他的号码。
好在他还知道拿出手机接听,第一句话就是疯狂的咒骂:“臭肥婆,滚远点!以后你再也别碰我,寂寞死你,沤烂你——”
“小白,我是姐姐!”
“姐姐?哪个姐姐?有很多为我花钱的姐姐。”
“若茵姐姐!你快起来吧,地上凉呢……”
他忽然不吭声了,忽地爬起来,四下张望。——这时候,我才知道情急之下说漏了嘴,暴露了自己!我后悔极了,可话说出去了,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幸好是夜里,我又躲在黑暗的窗帘后,他看不到我。
张望了一会儿,他没看见人,就对着手机喊:“若茵姐姐,你在哪里,你怎么知道我躺在地上?你看见我了吗?你在哪里……”
我再也不敢说话,立即挂断了,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半步,关闭了窗帘,生怕他长了千里眼。
也许他醉得并不深,醉得过深就没有意识了,而他还知道骂那个肥婆,还想起了妈妈,还能推测到我看见他了……他还在嘶喊:“若茵姐姐,你在哪里,你来看看我呀——若茵姐姐——”我仿佛掉进了一个黑洞之中,恐惧到了极点。我很清楚,小白今夜害了我,从此我们院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他有过交往。我又把窗户关紧,死一般地瘫在床上。
而小白还在不停地嘶喊:“若茵姐姐——若茵姐姐——”
小白闹了差不多一小时,我才听见砰地一声,是他把门关上了。看来酒醒了,进屋里去了。我吊着的心这才放下来,疲惫不堪地睡去。
第二天下午,小白打响了我的手机。
“姐姐,昨晚我喝醉了,记不全跟你说了什么话,有没说错的?”
听他这么说,我真有点生气了,想责备他昨晚不该喊我的名字。可是,现在他既然已经忘记昨晚的事了,再责备他反而让他起疑心。于是,我淡淡地说:“你没说错话的。找我有事吗?”
“姐姐怎么对我冷淡了?是不是我的身份让姐姐没面子了?”他的声音暗淡下来。
我顿生恻隐之心,忙解释道:“哦,没有,你别多心。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我想约姐姐出来喝茶,是有心事向姐姐说。”
“好吧,只是喝茶。我希望从今以后,咱们建立起健康的关系。”
他迟疑了片刻才说:“知道了……我听姐姐的。”
没敢去他的小屋,也没敢去红磨坊,那是忆槐的地盘。去了与艾琳一起去的那家海边咖啡厅,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在光线幽暗的咖啡厅里,我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白,他一下子瘦了很多,眼神也不那么清澈了。据说干他们这行的脸越丰润,是新人的可能性越大,脸瘦的是因为身体被掏空的缘故。我觉得这不仅是肉体被摧残的结果,也有精神被摧残的成分。三年以后,如果小白能做三年的话,还不知要干瘪成什么样呢。
小白低声说:“姐姐,我已经在那个肥婆秋姐面前失宠了。她狡诈得很,包了我一段时间,说要给我一笔钱做生意的,谁知道不但不给,反而威胁我说,如果敢开口说个要字,就让我缺胳膊少腿儿。现在秋姐又包了个新入行的,比我年轻比我长得英俊,刚带去日本度假了……本想得到她给的这笔钱,退出江湖,做个生意的,现在看来泡汤了!”
我吃惊地问:“怎么会这样?那肥婆不是把你当宝贝吗?上次在医院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你,没多久的事,怎么这么快就换了新宠?”
小白听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唉声叹气的。
“怎么了?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我疑惑得很。
“唉,秋姐虽然也没把我当人,还算是喜欢我的。只是上次你在医院打了她一巴掌,她一直耿耿于怀。林老板又说你是他的未婚妻,她有怒不敢言,很懊恼。她说了几次想暗中报复你,我都是苦求苦劝她别那么做,她就以为我心里装着你,一气之下就把我甩了……”
“哦,这么说是我把你给害了吗?”我有些歉疚,也有些抵触。
“姐姐别在意。富婆包我们,有真心的吗?不过是一场交易。如果她真的喜欢我,想舍也舍不掉的。”
“那你就这么算了?当是吃个哑巴亏?”
“有什么办法?做我们这一行本来就不合法,当然不能去告她不讲信用。只是不得不继续做下去,最多也只能再做两年多,也不知到时候能赚多少钱,天底下最难吃的是软饭啊!”
“既然知道软饭难吃,我看你不要贪多,赚够一套房钱,有个窝住,再出去做正当的事,不是很好吗?像你这么大的男孩,自己有房子的可不多。”
他叹息道:“我妈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去年她得了一场大病,欠下十几万块钱,她的工作单位早垮掉了,家里没有一点经济来源。我学历不高,做一般工作赚的钱刚好够自己吃,怎么养活妈妈?怎么还债?妈妈总是说,那些钱都是借亲戚朋友的,如果还不上,她是死不瞑目的。我每天都很怕妈妈的病复发,要是手里没有一点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入道之前,我总是有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恐惧。虽然软饭不好吃,起码我现在能让妈妈吃上好的,起码能慢慢还那些债务了……”
真是应验了我的猜测,每个出卖皮肉的男孩身上一定有故事,而他的故事属于让人同情的一种。他做的虽然是贱业,却是个大孝子。
我劝慰他道:“还完债务,手里再存点钱,就洗手不干吧。在那个大染缸里浸泡太久,不知会堕落到什么程度。没有一个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做鸭,你要做一个健康争气的儿子,才是真正孝敬她!”
一个怨妇的真实生活 第八部分
每年的元旦,研究所都会给每家发些米、油、海产品等福利,并请全体老婆出去吃一顿,目的是为了安抚这些后院的女人们。
今年的元旦也与往年一样,在一家酒店里定了个大包厢吃粤菜。几十个婆婆妈妈装在一个包厢里,其闹、其俗可想而知。我的目光只落在满桌子的菜上,不敢落在那些女人们的面孔上。她们几乎都不修边幅、素面朝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所长老婆就显得鹤立鸡群,满脸的粉能刮下半斤来。俗不可耐的女人们在肆无忌惮地说笑,推推搡搡,口沫横飞。这种场合中,女王当然是所长老婆,所有女人都对她陪笑脸、讨她欢心。我最怕的就是每年必吃的这顿晚饭,德广不在家,我不参与又不好,既然参与了,就得忍受这些婆婆妈妈们的折磨,简直食不知味、如座针毡。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所长老婆有了三分醉意,竟提起了院子后面住着的小白。“后面住着的那个年轻人成了公害了,我被他吵得神经衰弱,每到那个点儿,他不吵我也会自己醒来,这可怎么好?就没有什么部门管管他吗?”
“是啊,那个小楼上的住户们也都麻木了,竟没人去举报他!”
“唉,确实讨厌得很,我也快被他折腾出失眠症了!”
婆婆妈妈们七嘴八舌。
研究所办公室主任——留着男人头、浑身干巴巴的女强人也忍不住嚷起来:“喂喂,听说他是做鸭的!他总是喝醉,是陪女人喝酒喝得啦。”
婆婆妈妈说起小白来,个个兴奋得面色潮红,恨不能自座位上站起来手舞足蹈一番。
所长老婆的目光立即转向办公室主任,装腔作势道:“啊,你说的可是真的,他真的是做鸭的?那可不得了!”
办公室主任忙附和道:“可不?我有个姐妹是做娱乐业的,认识他!说他的名字叫小白,在一个什么酒吧坐台,也就是当鸭子!”
所长老婆故作不经意地说:“我还以为只是个爱喝酒的男孩子,长得很标致呢。如果他真是做鸭的,怎么那天晚上大喊若茵的名字?闹腾了半夜?”
所长老婆话一落音,包厢里忽然出现了一阵难堪的寂静。
我羞愤交加,恨不能像煽那个肥婆秋姐一样狠狠地给所长老婆一巴掌。她是在毁我,恶毒地毁我。她肯定对那次我和艾琳去豪门艳影堵她怀恨在心,今天终于找到了报复机会。可惜艾琳今天不在被邀请之列,我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她离婚了,已经不算研究所的职工家属了。
尽管我满腹火气,头脑还是清醒的。我不能就这么被所长老婆欺负了!这么多人在场,这么多婆婆妈妈的嘴,肯定有一天会把消息传到德广耳朵里。我不是怕德广跟我离婚,而是怕他不离婚、借着这件事折磨我。我不但不能承认我与小白有交往,还有必要把所长老婆与小白交往的事实公之与众。她不是决意要毁掉我吗?那就来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吧。
我不客气地说:“就算是他喊了我的名字,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你帮我宣传是什么用意?我看你是吃醋了吧?”
所长老婆一听,嘴都气歪了:“好啊,铁证如山,你不但不承认,还想倒打一耙!你不要以为大家都会被你蒙蔽!”
婆婆妈妈都很吃惊,我竟敢顶撞所长老婆。所长对德广好是众所周知的,按理说我应该对所长老婆点头哈腰、言听计从。
很快,她们便反应过来谁轻谁重了,开始异口同声帮所长老婆说话:“那鸭子确实喊你的名字了,我们大家都可以作证!如果你跟他没关系,他怎么会半夜三更喊你的名字?”
望着面前这堆丑恶的嘴脸,我倒不生气了,平静地站起来,对所长老婆说:“我可以叫艾琳站出来作证,你去豪门艳影酒吧玩过鸭子!如果你觉得艾琳还证明不了,我认识豪门艳影的老板,可以拿到你在豪门艳影办过会员证的证据。每个会员办证时都会留下亲笔签名,到时候让所长去认,看看是不是你的笔迹!”
所长老婆听罢,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她害怕了,吓得脸色白得跟死人一般。所有的婆婆妈妈们都吓傻了,一束束疑惑的目光纷纷落在所长老婆身上,嘁嘁嚓嚓议论起来。真的没有一个人注意我了,我趁机离了座位,悄悄地走出了这个酒臭充溢的是非之地。
回到家里,我不敢开灯,即便是把门窗关得紧紧的,也挡不住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刀子一般刺进来。我知道院子里的女人们大都不喜欢我,单是我爱打扮这一条,就得罪不少女人。多嘴的每每碰上我总是说,若茵什么时候都打扮得这么漂亮,你老公又不在家,想给谁看呢?——她们认定女人打扮就是为了迷男人,所以她们不打扮。这回我又有个玩鸭的罪名,她们更有理由看不惯我了,甚至可以鄙视我。我仿佛听到各家各户都在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