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机关组织中专以下学历的老同志参加培训班,结业后发系统内部承认的中专学历。经领导研究,同意让建业这个求学心切的青年参加这个老年班。与此同时,在请示领导未获批准的情况下,建业参加了职工大学的招生考试,并且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从电大被辞退后,他发誓不为别的也要争这口气,一定要上一个学,拿一个文凭,证明自己不是弱智。两个入学通知书一起发下来。好在一个脱产白天上,一个业余晚上上,而且学习内容同样是经济管理。因为领导没同意,职大的学费没着落。建业想,以后只有找机会争取了。
白天晚上都钻在书本里,一年一晃而过。干部培训班已结业,白天又回到机关上班。学费的事还是没影,第二年的学费又要收了,建业不断地找领导磨。刚上学时,每次找领导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脸皮长厚了一些。主管领导说,机关经费紧张,管理费收缴困难,好几家企业不景气,调整产业结构,企业转换经营机制,机关的经费维持正常办公都很困难,哪还有钱干别的。领导所说的这些经济术语,建业在培训班里都学过,他都懂,这也是实情。但要说这么大一个机关挤不出一个小职员的一点学费,那是扯淡。建业不生气,不恼火,没事时继续磨,不怕领导耳朵里不长茧子。
职大的课每天晚上七点才上。下班后建业不回家,在办公室先看书,然后直接到学校上课,放了学再回家吃饭。
这天下班后建业正看书,公司主管财务的狄副经理推门进来,问,小刘,正看书?
建业忙起身请狄副经理坐,并说,先看一会书,等会去上课。
狄副经理直接了当地问他能不能这会抽空给他理理发。
建业望了望他刚刚修剪过的头发,问,您这不是刚理过么?怎么还要理?
狄副经理说,咳,别提了,明天出差,刚才快下班时上理发馆理发,回家被老婆训了一顿,让我照镜子看看理了个什么头,圆圆的脑袋变成了方的,怎么见人。我回来取点东西,还得去理发馆,看见你办公室还亮着灯,就过来想让你帮我修一修,我也就不用再往理发馆跑了。
上高中时,建业与孙立他们几个同学互相学理发,慢慢理得像回事了,父亲就给买了一把理发推子,从此家里人的头发就再不用花钱理了。进了机关,经常组织青年学雷锋为民服务,理发的技术也用上了,机关的人知道后也都来找他,既省时间又省钱,有些对发型要求不高的女同志也让他剪。建业于是成了机关义务理发员。
狄副经理来理发,建业不敢怠慢。当下推开书本,拿出理发工具给他理发。
狄副经理问,最近学习怎么样?
建业回答说,还可以。说完建业忽然想起这位副经理是机关管财务的,何不借此机会向他提提学费的事,以前总找主管政工的副书记,从没跟他张过嘴。
建业正想着怎么开口,狄副经理倒先提起了这个问题。他说,你的学费公司没给你解决吧?
建业愣了一下,他绝对想不到对方会主动跟他提这个问题,看来里面有点说道。他赶忙说,可不是,跟书记说过好几回,总说经费紧张,目前还不能解决,等以后再说。您知道,这学费对个人来说也不是仨瓜俩枣的,不是小数目,个人负担实在有困难,我也知道我上学领导没同意,但我想学习也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主要是考虑多学点东西对工作有利。另外周围的人陆续有了文凭,就我光板一个也不好看……
建业还想往下说,狄副经理打断他的话说,你就甭说这个了。公司经费紧张是真的,但也不差乎你那点学费,既然已经学上了,就好好安心往下学,也不要老想到当初是怎么回事,学费的事应该能够解决。这样吧,过几天等我回来,你写个报告交给办公室,行吧?
建业一听有门,管财务的领导让写报告,学费还能解决不了?
没等经理回来,第二天建业就写了报告,交给办公室主任,主任拿着报告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才说,你写这么个东西就要报学费,行么?
建业嘿嘿的一笑说,行不行那谁知道呀,我这也是瞎撞,劳您大驾等经理回来给递过去。
狄副经理出门回来没几天,建业的学费报了。
其实不是给主管财务的狄副经理理了一次发就该得到报学费这种报酬,给建业报学费是一种补偿。这一点建业心里明镜似的。狄副经理的弟弟也在公司机关工作,而且还同在团委一同工作过,只是建业来时他正脱产学习。他是当了三年的兵后进的机关。跟建业一样,刚进机关时啥也没有,啥也不是。由于有他哥的这层关系,没出几年,上学,转干,提干全解决了。机关里的人只要不是大脑进水,都能看出团委这两个人的鲜明对比。有人劝建业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这事太正常的事了。建业不生气,建业心里气不过也没办法,谁让他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主。况且进了机关就再也不和原来的经理联系,好像压根就没有求人家进机关这件事。这样的人也只有站在旁边看人家一帆风顺。
学费报了,建业也学的乖巧了,没有把狄副经理放在一边晾着,找了个适当的机会,叫了几个机关里说得来的,请狄副经理嘬了一顿,算作对他的酬谢。
第五十八章 不期而遇
第五十八章 不期而遇
因为进了一批质量有问题的摩托车,建设和单位的领导吵翻不干了,停薪留职回了家。弄了个面的跑出租。建设玩车是老本行,轻车熟路。有本子,还会修,干这个正合适。这时满大街的出租车比两年前增加了一倍多,钱不象以前好挣了。建设四处借钱买了一辆二手车。他盘算着用两年时间挣回车钱,两年后就可以看见钱了。
机关和企业里,陆续有人主动辞职或停薪留职下海挣大钱。这些人有的挣了大钱,有的被呛了水后,就赶紧往岸上爬。胆小怕事,工作稳定,安分守己的人求稳怕乱,海里的景色看也不敢多看一眼,死工资虽不多,花起来也不能随心所欲,但心了踏实。
不过这踏实也是相对而言的,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自己的工作变得不踏实,甚至到最后连一点踏实的感觉都找不到。给父亲过七十岁生日时,一家人凑到一起聊起了这个问题。
建章说他们单位快维持不下去了。一把手换了好几个,现在这个更不得了,只顾自己合适。职工上访告状,上面就一个劲地往下压,说企业还能维持生产,让职工以安定团结为重,还把联名告状信反馈回厂。厂长抓住领头的狠狠地整了几个。上面认为厂长搞企业有功,出点小毛病在所难免,什么问题也没解决。
建业说,对,我在管企业的机关呆这么多年,知道机关里的老爷作风。上级领导为什么护着厂长而不管工人的死活,关键是厂长能给他交管理费。我也跟工作组到企业搞过调查,有的企业就是乱搞,班子不团结,厂长一手遮天,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全力没有制约,厂子垮掉是迟早的事,最后吃亏倒霉的事工人。
建军不这么认为,他说,我看不光是这些,要是就那么简单,象毛老头当年杀刘青山张子善那样,狠狠地杀他一批,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还可以为计划生育减少人口出把力。问题是当了官以后学坏的人太多,没听人说么,真要是把现在的厂长都枪毙了,肯定有冤枉的,要是隔一个枪毙一个又有漏网的。这话说得可能有点过。想当初企业盲目上马,只要你申请,有关部门就批,全不管这种产品国内有多少生产厂家,还有多大市场,到底该不该上。开始时物资紧缺,人们一见面就问手里有没有钢材,好像中国人一夜之间都变成了钢材经销商。从市场供应不足,到后来无序竞争,大家是什么挣钱就干什么,一窝蜂地上。现在到了尝苦果的时候了,政府部门的责任失误,都转嫁到企业或职工身上,什么产业调整,产品老化,技术落后,呼啦一下转眼之间全来了。这里是有企业的问题,但政府部门是干什么吃的,就没有一点责任?要我看领导干部贪污受贿这一条就是上级主管部门的失职,那是用人不当,管理不严。问题一成堆,企业高不下去了,得,这下对不起了,工人老大哥们,你们为国家分忧下岗回家自谋生路去吧,谁让你们当初进错了门投错了胎,要是进了机关或事业单位哪有这事。能解决的给你几个生活费,别饿死,社会主义可不能饿死人。发不了生活费的你们就去告,把政府告烦了,就东凑西借拆了东墙补西墙给你们发些生活费。
建军长篇大论就职演说般肆无忌惮地发表自己的言论,说的一家人目瞪口呆,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建设听建军说的解气,就起哄架秧子说,真没看出来,你还知道不少,还有这种见识,我看你应该到国务院去当经济顾问。叫我看,你刚才说的那叫什么,那叫当官的感冒,老百姓吃药。现在的社会都乱了套。人们精神空虚,不知该信什么。现在是好人怕坏人,大街上,商店里,汽车上,遇到打架小偷什么的,谁也不敢管,谁管谁就惹麻烦,围观的人都站在旁边看热闹,谁也不帮你,想帮的也不敢伸手,怕管闲事落不是。报纸电视都说,英雄流血又流泪。街上有个老头老太太摔倒了,或者有人被车撞了,谁敢上去管,你管了不但没什么好处,弄不好人家还要把你粘上,抓不到肇事者怎么办?医疗费总得有人掏吧。碰到这种事你就绕着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实在觉得良心上过不去,那你就打个电话,叫“110”来解决。现在是不挣钱的骂,挣了钱的也骂。不挣钱的吃饭成问题的,说这社会发展的怎么还不如毛老头那会,那时东西少可人人有份,人与人相比,好也好不到哪去,差也差不到哪去。现在倒好,商店里什么都有,可你兜里就是没钱。挣了钱和挣了大钱的也骂,他不和那些吃饭都成问题的比,他和那些比他挣得多的比,认为这世道不公平,别人的钱来得太容易。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对,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从八十年代就提社会风气好转,现在都快九十年代了,怎么还看不出个好来。
父亲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不能容忍孩子们这样发牢骚地评价社会。他说,住口,不许再胡说八道。这社会真要象你们说的那样,和解放前有什么两样。你们说这话就是不掏良心。想想咱家以前过的日子,再看看现在,你们还有啥不知足的。一个家过日子还难免出点这事那事,这么大一个国家,哪能一点事都没有,出点问题那还不是正常的?新闻联播你们也都看,哪个国家比咱们事少。总不能揪住一点阴暗面,就把整个社会说得一无是处吧。
遭到父亲的反对,大家都不敢再随心所欲地大放厥词,接着父亲的话茬,又纷纷抱怨起父亲早年没把握住机会。
父亲老实憨厚,为人正直,从不昧心干对不起良心的事。解放前父亲做小买卖小本经营,55年公私合营后,他在合营店里管保卫兼下夜。由于拿公家东西当回事,深受领导信任,不久经人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上级有意提拔他做领导工作,别人写好讲话稿让他上台念,他死活不肯上台,同事都说他是死狗扶不上墙,领导的工作岗位自然与他无缘。他的入党介绍人和一些同事,后来有的成了市级领导,他却很少找人家帮忙。为此家里人每遇到难事总要唠叨,埋怨父亲当年没混个一官半职的,不然这个家的日子也不至于过得这么难。父亲则说,我不是当官的料,也就这样了,说啥也白搭。这个世界全凭自己闯,你们干好干坏,全凭自己。
话题不由得又扯到建业身上。说来建业也是双喜临门。也该着走顺字了,学费的问题刚解决,紧跟着没多久,他的终身大事也终于有了着落。女方就是原来住在后院的同班同学树兰。
树梅因为搞对象得了精神分裂症,住进了精神病医院。没多久,树梅父亲的单位分了新房,一家人就都搬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年。这期间建华到医院看过树梅几次,树梅对她很冷淡,好像根本不认识她。建华很伤心,后来逐渐去的少了,再后来干脆不去了。树生还与建军来往,但不象以前住前后院时接触的那么频繁,都参加了工作,忙得见面的机会也少了。树兰和建业这一对同学毕业后就从未见过面。上高中后两人还是同学,还是互相间不说话,但建业对她的敌意早已淡如云烟。
两人的见面纯属偶然。建业正一门心思上业大。那天下班后在办公室里做题,有一道难题怎么也解不出来。看了一下表,快上课了。他赶忙收拾好书本,跑出办公楼,骑上车就走。路上,那道难题又从脑子里钻出来,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哐”的一声,他和别人撞了车。前边的人摔倒在地,他也险些摔倒,他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把自行车打在路边,准备去扶被他撞倒的人。被撞之人也抬起头来看他。建业伸出一半的手停住了,他看到倒在地上的人是久未见面的树兰。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两人不期而遇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尴尬,同时还有几分探求。住在前后院,坐在前后桌,因为一点小事吵架后,十几年没说过一句话,毕业后从未见过面的同学在这种情况下相遇。这么多年有什么变化?现在干什么?该不是以前的老样子吧。
树梅的痴呆对树兰的打击是巨大的。这个在全校乃至全市赫赫有名的女孩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了。想当年在全市万名学生大会上发过言,当过红小兵、红卫兵大队长的树兰,是一个响当当叱咤风云的人物。树梅的痴呆使她从里到外象换了一个人。她怎么也弄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对待树梅,她知道母亲是那样的爱树梅,以至于小时候的她总是因为这个和母亲和树梅吵架,她甚至当面问母亲自己是不是抱养的。难道这爱就应该是不顾一切的么?而树梅明明不愿意接受母亲对她的这种特殊的爱的,可她就是不抵制,不反抗,而让自己的内心去承受常人难以承受的重负,默默地使自己成为历史戏剧中的悲剧人物在现代社会的翻版。树兰不再是那个爱说爱笑,活泼好动,成绩优秀的小姑娘,象在终日思考一个永远也没有答案的问题,活脱脱一个学生时代的建业。树兰难以置信的变化使她不再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不管老师如何开导,如何找家长做工作,都不能找回昔日的她。高中毕业的树兰没有参加高考,直接参加了工作。
女大十八变。十几年的风雨岁月,把天真活泼的树兰修饰的亭亭玉立,美若桃花。但号称厂花的她至今孤身一人,名花无主。学生时代的巨变虽然在参加工作后有了很大的转变,但自我封闭的性格使她和外界总像隔着一层膜。到了搞对象的年龄,本厂的她看不上,别人介绍的个个不如意。一晃到了今天。
建业伸出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还是向前伸去,他一把扶起树兰的自行车。再去扶树兰时,树兰已摇晃着站了起来。她扶着自行车试了试,还好,没伤着哪里,只是脚扭了一下,不敢太使劲。
建业束手无策。两只手毫无目的的搓着。他首先开口说,怎么是你?伤着没有?
树兰淡淡地笑了一下,脸上飞过一抹红晕,说,没,没伤着。
建业还想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在脑子里翻腾着,他在找词。
树兰又活动了一下脚,还有些疼。他抬头望了一下建业,打破了片刻的沉默,说,你,骑这么快,有事吧?
建业猛醒,一拍后脑勺说,糟糕,上课了。
树兰说,你在上业大?那快走吧,别误了。
建业说,不,我还是带你去医院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