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开成八字,举过头顶:“八十!”水保田毫不示弱:“九十!”
两人抛开经纪,公开叫价,本来人就很多的大栅栏,被看热闹的人,更是围得水泄不通。马价很快就飙升到了二百块银元,水保田喊得声嘶力竭,小辫子随着紧绷的头皮翘动,他是加倍翻价。当他喊出四百块银元时,连牵马的汉子都不知所措了。燕云林咬咬牙:“八百!”水保田都要被气疯了,他恨恨地瞪一眼燕云林,心里发誓决不能当着天南地北的人丢面子,怎么说他儿子也是一省督军:“一千块银元!姓燕的,你再抬价,我连你的马场子也收回去。”
水保田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击中了燕云林的要害,燕云林果然不再抬价,并且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大栅栏。伍来顺跟随在后面安慰燕云林说:“哥别恼,咱也没有让那老倔头捡到便宜,一千块银元买匹马?买老婆也够两三个了。”燕子丹的话尤其解气:“爸爸还真不该生气,我们今后就能看猴子骑马的把戏了,只是可惜了那马。”水保田长得干瘦矮小,燕子丹把他比喻成猴子,逗得燕云林不禁露出笑容。
三个人到酒馆后面牵出马,正准备骑马回家。王媒婆一路寻来,伸手抓住燕云林的马缰绳:“燕爷原来在这儿,害我好找。”她嘴里跟燕云林说话,眼睛却乱瞟燕子丹。燕云林纳闷儿:“你找我做什么?”王媒婆笑嘻嘻地说:“燕爷养的好儿子,我是专门给他提亲来了。”燕云林见王媒婆风风火火寻到马市来,还以为多紧要的事,原来是这茬口,很没有情绪地说:“提亲也不是一两句话就成的事,赶这热闹的场合,说这不急的事,回头再说吧。”王媒婆毫不介意燕云林的冷淡,自有她打哈哈解尴尬的一套:“燕爷,我可是特意捡这个热闹日子,来给少爷提亲的,保不准您一高兴,就贱卖给我老公一匹贩运米粮的马。”燕云林哈哈一笑:“看老王说的,说吧,谁家女孩子?”王媒婆说:“水督军的千金,我掇量过,你们两家,最是门当户对的,关键是少爷和那小姐般配啊,那小姐画上仙女似的。我促成的姻缘,都记不得多少了,可没有见过两人这么般配的。”一边的燕子丹,似笑非笑地哼一声:“我和她要是般配在一起了,我爸爸可就要气死了。”王媒婆诧异地看看燕子丹:“这话怎么说?”伍来顺从她手里抽出马缰绳:“你来迟了,错过了好戏,我这哥哥,刚跟水家的老倔头,竞价一匹马,老倔头花一千块银元,风风光光买走了今年最贵的一匹马。”王媒婆脱口而出:“坏了,我真是来晚了,就怕你们两家竞马伤了和气,还是伤了和气。”伍来顺幸灾乐祸地说:“老倔头这会子,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谁干过一千块银元买匹马的大傻事。”
这时,许经纪小跑着过来,跟燕云林报告重大消息:“刚才张经纪跟我说了,那枣骝马的主人,听说水保田是水督军的老子,没敢收一千块银元,暗地里只取了五十块。”燕子丹冷笑:“这卖主还算晓事,真要收了一千块,料他出不了平府城,就给水家的人用枪嘣了。”燕云林半句话也没说,黑下脸来两腿猛夹马腹,驱马走了。王媒婆犹在后面追着问:“燕爷,这亲事你是答应不答应啊?”燕子丹反问王媒婆:“你看我爸爸的脸色,像是答应的样子吗?”王媒婆一边骂许经纪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插一扛子,一边扯住燕子丹不放:“那你的意思呢?水小姐可是冰雪聪明画样人物。”燕子丹笑说:“这事勉强不来,她要是看上了我,我也没有办法。”王媒婆听得糊涂:“这算什么话?老的一句不说,小的说了等于没说。”许经纪在旁边冷言冷语:“你大概只想着媒利钱了,巴望着两家快点结亲,所以看不出燕家不同意。你要是在大栅栏那儿,看见两家为了一匹马,当众争得宁愿倾家荡产,也要一分高下时,就不会自讨没趣做什么媒了。”
☆、受阻的姻缘(一)
水天然天天盼着王媒婆来,偏那王媒婆一去无消息,水天然患得患失地瞎猜疑,一时这样想,这不是一年一度的“骡马大会”嘛,燕家忙着交易马匹。一时又那样想,王媒婆是个见缝插针的人,去燕家问一声儿,也不至于耽误了燕家的生意,准是燕家不同意,她才不好意思过来跟我说。
那天日过午时,水保田得意洋洋地把枣骝马牵回了家,人马往正当院里一站,大声吆喝一家人出来看马。水天然第一个跑出来,知道爷爷弄到好马了。水保田每到手一匹好马,就会先在自家里炫耀一下,更别说特别中意的了。手脚快嘴巴也快的三儿,眉飞色舞地把跟燕云林竞马的情景,当作一件爽心快意的事,活灵活现地讲给围拢上来的人听。站在最前面的水天然,听得心里凉嗖嗖的,看看爷爷,水保田干皱的老脸上,正笑得菊花灿烂,那得意劲儿,在水天然的记忆中从未见过。爷爷越得意,水天然越觉无望,看来,燕家要板回脸面,拒绝媒人的提亲,是对水家最有力的回击,这可比竞到一匹马扬眉吐气得多。幸亏爷爷还不知道王媒婆去燕家提亲的事,要是知道了,还不气死!
水天然乱七八糟地分析着猜测着,倒不希望王媒婆上门了。希望王媒婆来时,她不来,怕她来时,偏一头撞上门来。王媒婆在马市上,被燕云林父子冷淡后,越想越气,隔了两天,方到水家回水天然的话。
水保田站在院子里,给水缸中的金鱼投食。王媒婆从大门进去,避着水保田,悄悄地想从走廊影身过后院去。冷不防水保田大声问她:“今儿得闲了?”王媒婆吓了一跳,忙收了去走廊的脚,堆出一脸笑,走向水保田请安:“老太爷大安。”水保田想起什么说:“你是来替周家讨回话的吧?”王媒婆差点忘了这由头:“是啊,是啊,周家的银号,近来红火得透半天了,那些做大宗牲□易的老客,银票都由周家的银号兑换。他们家还等着老太爷给个准话呢。”水保田不以为意地说:“这事不急,左右她老子快回来了,周家真要急着娶媳妇,就让他家另相去。”王媒婆听出水保田对周家不怎么存心,心里舒口气,她哪里是替周家来讨话,因此说:“这事还真不急,小姐那天托我,把她的银脚链找个银匠洗洗,我给洗光鲜了,顺便给她送来。”水保田用长柄小圆网,捞出一尾金鱼看看,又放进水里:“她在后面,你去吧。”
王媒婆巴不得这一声儿。赶紧去后院找水天然了。后院里修竹掩径花草鲜艳,一排房子的门窗,花雕得典雅精致。一个侍女坐在廊下,绷着筝子绣花。王媒婆问那侍女:“小姐在不在?”侍女抬头看是王媒婆,也不站起来,用手指指身后的纱门帘,继续绣她的花。王媒婆揭开纱门帘进去:“给小姐送洗好的脚链来了。”
水天然正歪在床上看书,书里夹着燕子丹的照片,见王媒婆进来,忙将书合起来压到枕头下,从床上站起来,叫侍女给王媒婆倒茶,然后又支使侍女,去前院拿条几上摆的插屏。王媒婆看侍女出去了,才说:“我打听明白了,燕子丹还没有婚配。”水天然一听到燕子丹的名字,便觉脸上发烧:“你只管打听这个去了?”王媒婆笑说:“小姐的心思,我哪能不明白啊,我正儿八经给你提亲去了。”水天然一下紧张起来:“他家怎么说?”王媒婆说:“我先找到燕家,不巧他们父子去了马市。我不是心急嘛,一路里寻到马市,那马市上的牲口多过人,膻臭哄哄的,尽是蹄脚和马尾。”水天然不想听她罗嗦:“你只说见没见到人。”王媒婆说:“见到了,燕家父子还有养马场的那个伍来顺,三个正要骑马回家,我一把拉住燕云林的马缰绳,说给他儿子提亲来了。”说到这儿,王媒婆故意停下来,看看水天然。水天然的脸又红又白的,嗔怪说:“你这人怎么说话大喘气,好好的看我做什么?”王媒婆气恨恨地说:“燕家父子真不识抬举,我一说是咱们这边,老的黑着脸一声不吭走了,我不明就里,又赶着小的问,小的倒是丢给我一句话。”水天然真的急了:“他说什么了?”王媒婆不敢卖关子:“小的说‘她要是看上了我,我也没有办法’。”水天然羞恼交集:“姓燕的说这算什么话?”王媒婆撇撇嘴:“所以我说这老的和小的,都不识抬举,凭他家有个养马场,就可以小瞧了咱府上?养马场是谁家的还保不准。我有个堂兄弟,在咱平府城的公署干事,我听他说,公署里的楚专员,在查马场子的归属问题,说不得就把马场子大河滩收归官府了,那时,看他们燕家还得意不得意了。”
水天然愣怔了半天没说话。王媒婆安慰她说:“大小姐也别为这事气恼,后来我知道这府上的老太爷,跟燕云林在大栅栏竞价买马,据说那场面绷得弓弦都要断了,怪我没长前后眼,不早不晚赶那晦气时刻去提亲,燕家父子能不借这机会狠踩我们?”这时,侍女空着两手进来,水天然生气地问她:“插屏呢?”侍女看看条几上,也奇怪:“怎么还没有送来?我去前院拿插屏,碰巧三儿在那里闲着,说帮我送来,他前脚走,我后脚就跟了来。”水天然疑心:“三儿来过?”王媒婆摇摇头:“我可没看见,坐了这大会子,我也该回家去了。”
送走王媒婆,燕家公然拒婚的事,让水天然越想越觉羞恼惭悔,又没有办法,只好一个人闷闷不乐地睡在床上。
三儿还真来过后院。侍女去前院拿木匠新做的插屏,三儿献殷勤儿,抱了那银漆金粉的上好雕花插屏,来给水天然送,走到窗根下,听里面王媒婆正说去燕家提亲的事,三儿心里奇怪,王媒婆上次是来给开银号的周家提亲,老爷子刚才还说王媒婆为周家的事来,这一到小姐房里,怎么又成养马的燕家了?好奇地听下去,三儿就明白了,敢情这燕家,是小姐私托王媒婆去提亲的,想不到燕家拒婚了,小姐这脸面丢大喽!三儿估摸着侍女这时该跟了过来,没敢多听,也没敢把插屏抱进屋去,他怕水天然起疑,而是抱着插屏绕道又回前院了,等了一会儿,才抱着插屏走进来。
侍女一看到被怀里的插屏遮住了脸的三儿,就责怪起来:“好会献殷勤的杀才,你比我先走,咱俩前后脚地过来,你反倒落我后面了。”三儿从插屏后探出脑袋:“大姐就会说轻巧话,这么个精致又不得手拿的东西,我不得不小心抱着,不巧我内急,又上了一趟茅厕。”水天然在床上向里躺着,听两人在门口争论,不耐烦:“放下东西就走吧,让不让我睡觉了?”三儿忙把插屏摆放到条几上,悄没声息地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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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阻的姻缘(二)
每天早上,水家的大门,只有老当家的水保田起床后,才打开。水保田起床后,三儿就会进来侍候洗脸梳头。这天,水保田像往常那样,享受着三儿的梳头,他闭着眼睛,随便问三儿:“这两天,大街上都有什么新闻?”三儿捏着把牛角梳,小心地梳理着水保田灰白的稀发,想想说:“倒是有个新闻,您不听就不会生气。”水保田一下警醒起耳朵:“我不听倒要生气。”三儿说:“是关于我们家的,外面疯传得整个平府城都知道了,说养马的燕家,在马市上当着许多人,拒绝跟我们做亲家。”水保田猛地扭回头,瞪着三儿:“造谣!我什么时候要跟燕云林做亲家了?”他这一扭头,头发被牛角梳抓下几根,三儿忙把那几根头发团捏到袖口里:“太爷,这事还真不是造谣,不光许经纪在外面散布得有板有眼,昨天我去给小姐送插屏,在窗外听到王媒婆正说这事。”三儿把昨天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学给水保田听。水保田听后,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我说王媒婆来了就往后院钻,原来是这桩儿,这人丢大了,三儿,你去后院把小姐叫来。”三儿说:“太爷,您头还没有梳好呢。”水保田一摆手:“先散着吧,我要立时问明白这事。”
水天然不情不愿地来见水保田,水保田满脸怒容地瞪视着她:“昨天,王媒婆真是来给你送银脚链了?”水天然心里暗惊:“她是来给我送银脚链,怎么了?”水何田一拍桌子:“外面都在传燕家拒婚的事!”水天然强装镇定:“拒什么婚?”水保田更加生气,连连拍着桌子,把桌子上的牛角梳都震得跳起来:“王媒婆没来问我一声儿,怎么就跑去跟燕家提亲了?是不是你要她去的,你还知道不知道什么叫丢人现眼?”水天然本就羞愧难堪着这事,又被爷爷劈头盖脸一顿骂,反倒豁出去了,一扬脸子说:“还真是我让王媒婆去的。”水保田差点被水天然这话呛死:“这好的很啊,你帮了燕云林的大忙,让他报复了你爷爷!”一说到燕云林,水保田的怒气,就全转移到了燕云林身上,他呸一声,“就算拒婚,也该是我们水家拒,燕云林,你迟早会为这一轻率举动,付出惨重代价的。”
平府城的新公署,不仅掌管着平府城的行政大权,还辖治着下面各县。水保田吃过早饭后,换上外出的衣服,骑上枣骝马,带上三儿,径直去新公署见专员楚晚雨。
楚晚雨也是前清旧衙门里的人,听说水保田来了,不敢怠慢,穿着整整齐齐的中山装迎出来。三儿将马带住,水保田下马,楚晚雨从台阶上快步下来搀扶水保田:“老爷子好身手,这么硬的马都骑得。”水保田摆摆手说:“老了,骑在马上只敢走不敢跑了。”新公署仍是旧衙门,院子里大青方砖铺地,两边两排房舍,中间一座红柱绿檐的大公堂,只是把公堂上,以前悬挂“正大光明”的幌子,换成了“天下为公”的招牌。
楚晚雨请水保田进入后面精舍,上茶后,楚晚雨说:“您老人家准是为马场子大河滩的事来的,派个人说一声儿就行了,我哪能不照您的意思办。”水保田向楚晚雨拱拱手:“为这事我有点着急上火,盼望马场子快点改姓易主。马场子的归属问题,你查出有力证据没有?”楚晚雨说:“上次您说过后,我就让文书翻查了所有官契,马场子旧属官圈,马匹、房厩、地亩以及养马兵,都清清楚楚地登记在册。马场子现在归属到燕云林名下,当时的标价远远低于实价,这显然是燕云林巧取豪夺的结果,是官圈私卖自肥的投机。只要我们公署不承认,完全可以把马场子收归官有。”水保田喜上眉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了马场子,看燕云林还拿什么得意。”楚晚雨笑说:“马场子收公后,名义上是官有,您老人家只需挂个职,暗地里马场子就是您的了。”水保田放声大笑:“难怪润壤一再夸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楚晚雨忙给水保田续茶:“请您代我向水督军问好。”
水保田看达到目的,告辞楚晚雨要走,楚晚雨送到公署门外,三儿牵着枣骝马等着。楚晚雨走到枣骝马身边,猛地一拍马腰,枣骝马骤然昂首耸腰,四蹄稳扎地上。楚晚雨大是赞赏:“真是好马!要是那些不上档次的马,被我这出其不意地一拍,往往就会受惊得把腰塌下来,软了四蹄,这匹正相反,实在是难得一遇的俊骑!外面盛传您老人家为这马肯出一千块银元,真有这事?”水保田得意地捋捋马颈上漂亮的鬃毛:“这马可是我生生从燕云林手里争过来的,你没见在马市上,燕云林的脸难堪得比马脸还长,哈哈哈哈,更让他难堪的是,卖马的人只收了我五十块银元。”楚晚雨跟着笑说:“老爷子好本事。”水保田语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