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朵姑姑,你住在哪里呢?”
老人笑着说:“你可以去看我来时的那间空房,窗外有木板通向另一座小楼,那便是我的住处,我和你姑妈是常常串门的邻居呢。”
“哦,原来是这样。”白景岚心下略是轻松了些,虽然这遭遇甚奇,却也合情合理。
正在恍惚之间,她眨眼一看,周围哪还有人,大概是乌朵姑姑又从窗子离开了吧。
不对!她猛然记起,这座旧宅是镇子里唯一的三层小楼,自己现在就正在三层,窗外怎会有木板通向另一座楼?
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冷汗已湿透了这件新做的白西装。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网速太烂,木有更成~
☆、第四章 回廊之地
白景岚一大早从旧宅中走出,伸了伸懒腰,亏了自己胆大,昨晚那样的际遇,竟然还在一楼张妈收拾好的房间里听着老留声机里放的洋曲儿睡得很是香甜。她出门在卖早点的铺子里喝了碗芡实粥,吃了几个青团,便往镇上的电报局去了一趟,见果然有她的电报,是她吩咐同学们复课了便通知她一声。电报上写着“已复课”的字样,时间是昨天,看来她已误了一天的课了,她连忙快步走出小镇,叫了辆人力车送她进城。
怕误了更多的课,她直接叫车夫蹬到上海复华大学门口,连学生装都来不及换了,她还是一身白西装,浅色领结,显得与校园里蓝袄黑裙的女生们格格不入,招来不少疑惑的目光,她只得低着头往前走,忽然一个人跳出来挡在她面前,原来是她的同学严英,严英扎两条黑色的辫子,此刻正边用手指绕着辫梢,边抬头看着她,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白景岚!可找到你了!前几天我们为了胶东半岛的事游行,怎么就是找不到你,你这身打扮,又去哪里装男人了?”
白景岚一把拉过她,两人到了一个人略少些的角落,白景岚有些焦急地道,“英子,你可要帮帮我啊。”
“你白景岚有事求我?呵呵,这还是头一次呢,说吧,什么事啊。”严英笑道。
“你看我这身衣服怎么去见老师啊,赶快让我去你宿舍换一件。”白景岚道,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倒没什么,只是我的尺码,你个子太高怕是不合适吧。”
“顾不了那么多了,快点!”白景岚拉着她就往女生宿舍走,严英只好快走几步跟上。
白景岚并不寄宿,因此也没有制服在学校,情急之下只好出此下策了,一想到要穿严英的蓝袄子和黑裙子,就觉得简直难受得要死。
两人趁着管理的阿姨不在,迅速闪进了女生宿舍,严英把门一打开,见里面的另一个女生正在换衣服,她见白景岚这身打扮还以为是个男人进来了,连忙用袄子挡在胸前。严英大笑道:“冯香凝,你看清楚了,是白景岚。”
“景岚?”那女生忙把袄子系好,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今天才接到复课的电报,就从老家旧宅那边急匆匆赶来了,衣服都来不及换。李老师、顾老师他们没说我什么吧?”
“放心吧,我已经和老师说过你姑妈去世,这几天请了假办丧事的。”
“多谢你了,香凝。”白景岚是个好学生,平时最怕老师批评,此时觉得冯香凝实在太懂自己,而且从不拉自己去参加什么政治运动,不像严英,整天缠着问她李大钊先生译的马克思的书看了没有。记得前次自己生日的时候,同学问要什么礼物就说了要书,结果收了一堆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唯有香凝送的是一本王国维先生的《宋元戏曲考》,至今还被自己放在枕边爱不释手。
既然遇见了冯香凝,白景岚便改穿了她的衣服,因她二人身量还稍有些相似,不像严英身材小巧,穿她的衣服恐怕像是硬套上娃娃衣,大家还不知要怎样笑得喷饭呢。
眼看上课的时间就快到了,白景岚、冯香凝、严英三人一路小跑到了教室,这节课是李锦溪老师的魏晋南北朝文学,白景岚进门时和李老师点了下头,李锦溪老师也对她微微颔首,她便放心地坐下了。课上讲了竹林七贤,大家都听得饶有兴味,下课之后白景岚和冯香凝还留下请教了李老师一些问题。后来谈及时事,都难免怅然。
“偌大的中国,难道终有一日容不下一张安静的讲桌么?”李锦溪老师皱眉道,巴黎和会外交失败,上海虽然因有租界一时太平,但读书人难道真能眼睁睁看着北洋政府丧权辱国而躲进小楼成一统么?
“若是没有安静的讲桌,又何谈安静的书桌呢?”白景岚道。
“景岚,听说你的姑妈去世,还要节哀才是。”李锦溪对白景岚道。
白景岚忽然想起旧宅还不知如何处理,便说:“姑妈留有一处旧宅于我,在上海近郊,锦帛古镇,那里与上海十分不同,是个隐逸的好地方,可作王维之辋川,若老师有一天在上海无处容身,可赴那里避难一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锦帛也不是能独立于世的地方,上海若有事端,也未可不被波及。”李锦溪不以为然道。
“老师所言有理。”白景岚想想也是,就像魏晋名士一样,个个一心想要避世,最终也逃不过政治风云的裹挟,嵇康斩首,阮籍装疯,山涛出仕,若不妥协,便是自戕。
二人出了教室,心内都是一片愁云惨雾。走到回廊之地,便不得不先分别了,冯香凝要回宿舍,白景岚还是得回白公馆,她正要挥手道别,冯香凝忽道:“这周末我二哥想请你去打靶,不知你有空没有?”
“哦?冯二请我,那你也去么?”白景岚看着冯香凝道。
冯香凝低头道:“大概是要去的吧,你知道我不愿意和我二哥他们那样的纨绔子弟来往,但是周末也不好不回家的,我二哥要是要我去,我也不好回绝的……”
“好了,你去我就去。”白景岚道,趁着过往的学生不多,她拉过冯香凝,伏在她耳边说道,“我白景岚也是个纨绔子弟,你怎么愿意和我来往呢?”
冯香凝脸上顿时现了一抹红晕,她看着回廊的灰色地砖说道:“你…你才不是呢,你读书用功,成绩出色,家业也经营得好,不像我二哥他们整天游手好闲的。”
白景岚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清冷,“我若是还有父亲,也便乐得游手好闲了。”见冯香凝表情内疚,忙又说道:“我哪里经营得好了,不过是拿父亲的钱投机而已。还是你父亲和大哥,治家有方。”
二人不再争论,便在这回廊一寸相思地,挥手作别。
☆、第五章 日落西山
西山的靶场此时并没有过多的人来试枪,大概是山雨欲来的时势,怕听枪声还不够,谁还花钱来听枪子儿。冯连虎冯二少爷神情慵懒,见白景岚用帕子仔细擦拭她的勃朗宁,便哂笑道:“枪擦得再干净,打不准也是不中用。”白景岚不理他,举起枪瞄了瞄前面的靶子,连发六枪,竟有四枪中了十环,另外一个九环,一个八环。她回头对冯二少爷笑道:“怎么样啊冯二?”冯二少爷一愣,随即玩世不恭地笑道:“白小姐好枪法,不如我们赌一赌如何?”
“好啊,你要赌什么?”
冯香凝不会用枪,方才见白景岚枪法不错,心中一喜,却听二哥要赌,又紧张起来。她知道自己二哥常常练枪,子弹都不知打没了多少夹,枪法端的是不错的。
“赌我二人各发十枪,中十环多者为胜。”冯二少爷抖抖手里的德林杰,好整以暇地吹了吹枪口。
“赏罚如何?”
“若你输了,我说句不怕死的话,不知白小姐可愿意听?”
“但讲无妨。”白景岚不知他有何打算,正是好奇。
“我想娶你。”冯二少爷正色道。
白景岚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死不死的,我就那么骇人?那要是你输了,又该如何?”
“悉听尊便。”
“那好,冯二你听好了,我要娶你妹妹。”白景岚边说边冲冯香凝眨了眨眼。冯香凝不知所措,便笑着摇了摇头。
“胡说八道!”冯连虎沉声道。
白景岚道:“那好,既然这个你不同意,那便将你手上冯氏洋行的股份转我三成,如何?”
冯连虎思忖半晌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办,我先来。”
他顿时凝神鹰视,认认真真发了十枪。那边的人跑着过来报了环数,竟有八枪中十环。冯连虎大喜道:“白小姐,我看你该回去准备过门了吧。”
“别高兴太早。”白景岚整了整衣袖,一枪已出,可惜仅中九环,冯香凝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九枪都要中十环才行,这是何等的难度,难道白景岚就要因为一个赌约嫁给她的二哥么?虽说都是自家人,景岚若成了她嫂嫂倒是亲近许多,可是,总觉得二哥是配不上景岚的啊。
白景岚双手举枪,九枪放完手臂已经完全没了一点力气,额头上满是汗珠。报环数的人一路小跑过来,果然是九个十环。
白景岚吐了一口气,道:“冯二,明日我便在家中泡好上等的碧螺春,等你送合同来啊。”
“妈的,回去又要被老爷子骂。”冯连虎只得苦笑着道,见冯香凝一脸笑意,戏谑道:“你这小妮子,不知道向着你哥哥我,有了同学已经这样,将来有了婆家还不要了我的命。”冯香凝咬着嘴唇朝她二哥一笑,冯连虎便刮了刮她的鼻子。
日落时分,三人各回公馆歇息。
白景岚躺在自己的鹅绒大床上,对白天的事情思来想去,冯连虎说要娶她,并不像是一时的玩笑话,必定是早有预谋。若是自己输了这场赌约,又有冯香凝见证,怕是不得不践诺而行。看来这个冯二也不像表面上那样是个纨绔子弟,若是娶了自己,自然可得父亲留下的大笔遗产,到时若投资有方,或可和他父兄抗衡,他心机之深,实是自己从前未虑,连他妹妹都说他是个纨绔子弟,可见连家人都一并瞒过,冯家的勾心斗角,可见一斑。
想到自己父母离世,孤身一人,又有一笔遗产,现在虽还在上海多数实业中有股份,但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时事动荡,实业纷纷受影响倒闭,便无法拿回现钱。自己一个女子独自撑着这份家业,难免不招人眼红,防不胜防,保不齐何时被人算计了去。这样看来,姑妈那处房子还是暂时不卖的好,若是有朝一日上海的家业败落,自己也好有个容身之地。
转眼到了礼拜一,司机老王驱车送白景岚去学校,不想又闹罢课,说是支援北京对“六三”事件的抗议,白景岚心灰意冷地对老王说回公馆,忽地心念一转道:“去锦帛。”
看来这政治上的事情是没个完了,闹完“五四”闹“六三”,不如去姑妈旧宅那里躲个清静,虽然对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乌朵姑姑还是有点害怕,但总比留在城里,让公馆的门被拉她游行的同学们砸烂得好。
锦帛实在是个世外桃源,城里沸沸扬扬地运动着,这里竟还能安安静静地渔樵耕读着。白景岚走过河边,蹲下去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洗衣的女子们用棒槌拍打着衣服,就像唐诗里说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锦帛镇上还有着旧式的私塾先生,他们不知道新文化运动和胡适先生提出的白话文,还在践行着儒家的礼义廉耻三纲五常,白景岚家学渊源,旧学的底子不错,其实也都是拜她姑妈丰厚的藏书所赐,她过去和先生攀谈了几句,先生至今还觉得当今时势之乱,是因为“圣人之道不兴”、“礼崩乐坏”,白景岚也未加反驳,各人有各人的信仰,未见得不好,毫不留情打倒旧学,只会让更多传统本分的中国人失去信仰。
告别之时,先生忽然想起一事,便告知白景岚,说是早上有一个逃婚的女子来了锦帛,口口声声说要找白景岚,镇上的人们就将她支去了白家旧宅门口等着,这会儿怕是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白景岚闻言连忙奔到老宅门前,见一个身着学生装的女子坐在青石阶上,她又惊又喜,道:“香凝,你怎么来了?”
☆、第六章 重回故地
“景岚,”冯香凝站起身来迎上前道:“你知道我也是个不爱运动的,这几天又闹罢课,听你说在锦帛有宅子,就想来躲躲。”
“不只是来躲运动吧,我怎么听说,某人是逃婚了啊。”白景岚望着她促狭地笑道。
“啊,你都知道了。”冯香凝低头绞着手指。
“你父亲要你和谁结婚啊,难道不知道现在流行的是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么?”
“父亲要我嫁给总理的儿子。”
“呵呵,攀附权势而已,古往今来,几个商人能不巴结当官的。”白景岚愤恨地道,“不过你家只有你一个女儿,你不肯嫁给总理的儿子,他若怪罪下来,你父亲可能承担得起?”
“总理的儿子也不想娶我的,听…听说他不是爱女人的,平生只和戏子交好。”冯香凝有些羞涩地说道。
白景岚觉得可笑之甚,总理的儿子竟然只有龙阳之癖,对传宗接代的大事也没兴趣,怪道总理整天被他气得死去活来。
“我…我反正是不嫁的,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我不能白读了新书,还拿自己当那三从四德的旧式女子。”冯香凝虽是有些害羞,却也斩钉截铁地说了出来。白景岚喝彩道:“说得好!为你这句话,为你这样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新式女子,我们也该浮一大白!走,跟我回家去!”
白家的旧宅早已经没了下人,白景岚买了条河里捞的活鱼,只好自己动手去厨房里做了蒸鱼端上来,她厨艺只算过得去,不想冯香凝十分给面子,吃得一点不剩。她忽然想起冯香凝是大家闺秀,平时在家里饭后应是要喝茶的,可是现在家里哪里有茶?一个大胆的想法便这样浮上她心头。
“香凝,我带你去看看楼上怎么样?以前我常和姑妈在上面喝茶下棋。”白景岚心想,乌朵姑姑虽然神秘,但不至于害她们,如果三个人能一起喝茶下棋,也免了香凝觉得寂寞。
冯香凝大感兴趣,就要白景岚带她上楼去。白景岚手举蜡烛照着阴暗的台阶,问道:“你怕不怕?”
“这有什么怕的?我是信科学的无神论者,这里虽然有点黑,我也断不会害怕啊。”冯香凝道。白景岚心想,今天过后,看你还信不信无神论了。
二人说着已到了三楼,楼上空无一人,桌上依旧没有尘土。白景岚有点失望,难道乌朵姑姑今天没有来?
冯香凝道:“这里倒是个喝茶的好所在,茶具一应俱全,茶叶也是新的,看来是常有人打理的。”白景岚闻言一惊,又眨了眨眼,见桌上已有一宜兴紫砂壶,并三个哥窑冰裂纹茶杯。她便微笑道:“乌朵姑姑,快出来吧。”
冯香凝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微一转身,见那人已踱到面前,速度之快,又没有声响,令人感到有些可怖。白景岚忙拉过她道:“香凝别怕,这位是我家的邻居乌朵姑姑,常来串门的。乌朵姑姑,这位是我的同学冯香凝,是个女中豪杰,为反抗封建包办婚姻从家中逃出来的。”
老人和蔼地一笑,冯香凝觉得很是亲切,便也不再害怕。
谁知老人接下来却说:“谢天谢地,你们能在我消散之前,赶来见我最后一面。”
“消散?最后一面?乌朵姑姑,你说什么?”白景岚急道。
“我本已无肉体,现在你们看到的我,是执念的化身,她走了,我的消散之日也快到了。”冯香凝何等聪明,已猜出这老人不是凡人,她却没有丝毫的害怕,只觉得这是白景岚的亲人,她握住白景岚的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