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不掉一滴眼泪?如果可以,她乔津亭何尝不愿意?但从今以后,几度东风,几度飞花,无人为伍,独自伤怀,又怎能不泪湿前襟?飞泪化雨?
一宵冷雨之春归何处(26)
昔日静雅清幽的“飞鸾静轩”不复灯火朦胧,不见流萤旋舞,不闻“绿牡丹”含蕊吐芳,更不见佳人袅娜的身影,在绿水边,在柳荫下,药香伴着墨香静度华年。唯有焦石黑土,断垣残壁,压碎了宇文川远的心。
耳边秋声,满目残景,宇文川远手握玉珏,呆坐在静轩的角落中,魂灵离了躯体。
有迟缓的步履传入耳中,是谁与他一般黯然销魂,满腹情伤?
“她,真的……真的不在了吗?”轻语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从口中吐出,竟是无比艰辛!
宇文川远慢慢地回过头去,与宇文景微四目相对,但都被彼此的憔悴容颜吓了一大跳!
宇文景微骇然,往日里风华夺目的太子殿下此刻眸中红丝交错,眼眶下陷,神采尽失,下巴胡茬凌乱,愁态倦态恨态在几日之间竟暗换了朱颜!此刻的他,宛若失却爱侣而孤苦无依的一名鳏夫!
天际,云破月来,但已无名花弄影!一种凄凉,两腔的愁绪使得往日里两名水火难容的暗敌竟然坐在了一起,暗悼年华随逝水,伊人如玉破碎。
“为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宇文景微突然发难,猛地用力揪住宇文川远的前襟,咬牙切齿,撕心裂肺!乔津亭,他生命中唯一的亮光和温暖,她怎么就不在了?他心底至善至美的洛神,怎么就不明不白地灰飞烟灭?
宇文川远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在心灰意冷之下,谁又会顾得什么太子的威仪,兄长的尊严?
“告诉我,为什么?她怎么就死了?”宇文景微在陡然之间似乎生出了无穷的力气,摇晃着宇文川远的身体如一片残叶在旋风中轻舞。
一个“死”字像一把钢刀深深插进宇文川远的心里,让宇文川远从一只了无生气的病猫霍然变成暴怒的雄狮!猛力甩落宇文景微紧抓在前襟的手,暴喝一声:“不!她没死!没死!”喝声在静轩的上空旋舞,震碎了流云月色,惊落银河低垂!
宇文景微一呆,跌坐一旁,双手掩住了苍凉的脸庞,破碎的话语从指缝里无力地流淌出来,“她没死?那你来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在哪里?”
是啊,她在哪里?宇文川远仰望苍穹,只见月华如练却照不见前途渺茫!玉珏、软剑无一不在昭示她已然遇害,可为什么心里还是存了万般的希冀时时在提醒着自己她还活着!真的是还活着!
脚步细碎,又是何人踏破了月色?惊扰了哀梦如斯?
有人在宇文川远的身前蹲下,伸手去握他冰凉的大手!“大哥!”呼声悲切,柔弱不堪。
宇文川远抬起柔来,眼前俏脸无比熟稔,是铭刻在心的深刻印记!惊喜莫名,伸手抚上了清水芙蓉的花瓣,“乔,你真的没事!真的没事!”
乔含晚难堪中又带着恼怒和心酸,别过脸去,哽咽连声,“大哥,是我,是晚儿!”
一宵冷雨之春归何处(27)
“晚儿!”是晚儿!宇文川远的手滑落,是的,是晚儿,不是乔!
“大哥,姐姐已去,你切莫伤心太过,伤了身体!”乔含晚哀哀切切,如惨绿愁红一抹,让人心生怜惜。
“胡说!”宇文川远气极,为什么总是有人不断在他面前提起乔已然不在的冷酷?冷冷的看了乔含晚一眼,吩咐一旁默默垂泪的白蘋,“白蘋,带三姑娘回去歇着,不然,你家少主会担心的!”
白蘋一听,更是泪如泉涌,低声应了一声“是!”搀扶着乔含晚,“三姑娘回去吧!夜里越发凉了!”
宇文川远的话刺痛了乔含晚的心,“你家少主会担心的”!是的,是姐姐会担心,而他是因为姐姐的担心而担心!不是为她担心!一甩白蘋的手,直视着宇文川远,她必须让宇文川远认清乔姐姐已然过世的事实!“大哥,我想替姐姐求你一件事!”姐姐,就是宇文川远的软肋,不是吗?
果然,宇文川远的心一软,和缓了语气,“你说吧!”
乔含晚见宇文川远的脸色稍稍放晴,胆气一盛,“姐姐是流云山庄的庄主,如今遭逢不幸,晚儿理当带着姐姐的遗物回归家园,让姐姐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乔含晚,你何其残忍!何其残忍!宇文川远怒不可遏,拂然转身,逼视着乔含晚,一把抓起含晚纤细的手腕,几乎要捏碎了她的腕骨,“乔含晚,你给我听着!你姐姐没死!懂了没有?你姐姐没死!”说完一甩开乔含晚,“带下去!
白蘋目睹宇文川远与乔津亭一路走来,百般艰辛,如今少主蒙难,宇文川远自然是伤心不已,难怪一向冷静自持的他会一再的失常!含泪向宇文川远施了一礼,轻声说:“太子殿下,无论少主生死与否,都不会愿意看到殿下如此伤心难过,望殿下节哀,还我少主一个公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的,公道!唯有保持清醒的头脑,方能摸清原委,查清事实的真相!
宇文川远感激地望了一眼向来善解人意的白蘋,点点头,“你放心,白蘋!”
白蘋一笑,泪雨复又滴满桃腮,转身扶着乔含晚,“三姑娘,我们回去了!”
人尚未走出静轩,迎面走来成别思和萧珉,萧珉一见含晚和白蘋如雨湿了桃红,意欲张口,却又忍住。
这一幕恰好落入宇文川远的眼中,待到萧珉行至面前,他不由仔细地审视起萧珉来,不着痕迹地,无来由地。
“太子殿下!”萧珉见礼完毕,见宇文川远憔悴不堪,心里不免有些愧疚,“殿下节哀!”
萧珉话虽不多,但语气分明是平静的,宇文川远心生疑窦,萧珉对乔津亭情有独钟,是不争的事实,论情分未必就输与了宇文景微,为何他可以冷静如斯?不见哀戚?
除成别思远远站着之外,三个男人呈“品”字形站立,宇文川远下意识地将萧珉和宇文景微做了一个比较,一个静潭无波,微澜不起;一个是牵愁照恨,如了三秋枯草,萎靡不振!他二人均不是善于掩饰之人,为何对于倾慕之人的不幸竟有此天差地别的反应?
炯炯目光之下,萧珉不由打了个寒颤,抬头见宇文川远正打量着自己,神色莫测高深!心一慌,暗恼自己为何无端进宫走这一趟,终是不忍心拒绝乔津亭的缘故!太子殿下对他生疑了么?
宇文川远将目光从萧珉的脸上移开,淡淡地开言,“夜深了,你们都下去吧!”
看着宇文景微和萧珉离开,宇文川远复又在焦石上坐下,沉吟不语!
一宵冷雨之春归何处(28)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宇文川远的眉头渐渐地锁紧,接着又慢慢地舒朗开来,回头询问成别思:“别思,那人的身份查明了吗?”“那人”指的是那日从静轩的湖里捞起的尸体!
成别思躬身回禀:“禀主上,那人名叫杨宗臣,五年前是萧老太师府里的护院,后来却一直不知所踪!”
萧府护院?宇文川远双眼圆睁,望着沉沉的夜色,“这个杨宗臣在萧府之前是做何营生?”
成别思不假思索地应声答道:“是江湖上的独脚大盗,武功了得!”
宇文川远冷笑一声,“很好,看来事情应该有眉目了。别思,有人知道你在调查杨宗臣的事吗?”
成别思肃然:“主上,调查此事的均是忠诚可靠之人,绝不会泄露了半点风声!”
宇文川远满意地点点头,“记住,此事断然不可外传,另外,马上派人监视萧珉的一举一动,但切记要谨慎,不可漏了马脚!一有动静及时回报!”
成别思迟疑了一下,“主上可是有所发现了?”
宇文川远眸光不复萎靡,虽是倦态依旧,但已去了几分痛楚,带了几分希冀,“别思,皇亲国戚满朝文武中,是谁频频进入皇家内苑?”
成别思似有所悟,没错,能避开皇室侍卫的巡逻,径直进入东宫,顺顺利利地来至偏僻的“飞鸾静轩”,无疑应该是经常出入皇家内苑之人,或者是手持了内苑的图纸并将其烂熟于胸方可做到,毕竟,皇家侍卫不是泥塑的菩萨!“主上是怀疑……”
宇文川远大手一摆,阻止了成别思滑至唇边的话语:“慎言!”
成别思低垂了眼眸,“那么,主上……”
宇文川远深吸了一口气,尽管空气中还是有一股浓重的焦味,但此时闻进鼻中,似乎清爽了许多,“你目前万不可有所动静,你须知,他一个臣子,就算是胆气再大也断然不敢在皇家内苑杀人放火,此事想必另有玄机,目前最关键的是监视萧珉的一举一动,明白吗?”
成别思见宇文川远双眸复又神光闪烁,不由精神抖擞,仿佛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般,含笑应了一声“是!”
宇文川远见成别思如此模样,知道这些天成别思日夜在为自己担忧,心中一暖,伸手在臣属的肩上一拍,声音些微暗哑,“辛苦你了,别思!”有臣属忠诚如此,也是一种一生难修的福分。
成别思脸色一红,“属下之苦,比起主上来又算得了什么?主上,属下别无他愿,惟愿主上与乔庄主能一生执手,今生再无风雨!”
还有谁的话语比之朴素诚挚?宇文川远不由心内一酸,别过了脸去,不欲自己微红了的眼眸显露在下属面前,“别思,经此大劫,我已不敢有此奢望,唯一所盼着,她还活着,这已足够!足够了!”
是的,只要她还活着!
回至寝宫,宇文川远忍不住又取出了软剑,剑鞘也在那日被侍卫寻了回来。轻轻地拔出剑身,这看似柔光潋滟的稀世宝刃上似乎还残留着自己的血液,散发着淡淡的腥味。宇文川远心内黯然,那一夜,乔是怎样的竭力苦斗?是怎样的伤心失望?在她最艰难的时候,自己竟不在她的身边,让她独自一人承受了死亡的逼近!微微仰起头,宇文川远不敢睁开眼睛,怕自己的眼泪湿了宝刃,化作了不详!曾经不惧生死,今日方知,千古艰难唯一死!不是怕自己丢了性命,而是害怕生无所望,死无所依的孤寂!乔,是他今生之所望所依!泪珠还是禁不住地悄然滚落,一个声音在呐喊着:今生,我宇文川远别无他求,只要你还活着!还活着!
一宵冷雨之春归何处(29)
二更鼓已过,华堂依然明烛高烧,宇文川远尚未就寝,虽说深感萧珉行至之间让人生疑,但事关乔津亭生死,在猜想尚未得到完全证实之前,宇文川远还是忐忑不安,寝难寐,食无味。
国不可一日无君,登基大典已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这原本是宇文川远等待已久的期盼,谁知登基的吉日一天一天地逼近,正角儿却意兴阑珊,全然不见喜气。
太子妃萧琰云纱笼身,云鬓高堆,不着痕迹地染了些胭脂,让粉嫩的脸颊透出自然明朗的红晕,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一个年轻女子在花信年华的妩媚和娇柔。此刻,她正娉娉袅袅,手捧犹自热气升腾的燕窝粥,直往宇文川远的寝居而来。以往,宇文川远总在国事繁忙的空隙进食一碗清淡可口的燕窝粥,今日,不管心中有多少的怨尤,她还是愿意为他捧上,为了思耿、为了后位也为了萧家的百年昌盛,她必须要这么做。
宇文川远诧异,与萧琰虽是夫妻,这些日子以来却无疑是再熟悉不过的路人,今夜,她缘何到此?
繁灯之下,宇文川远不动声色,摊开手中的奏折,静默无语。一时间,殿中除了明烛燃烧的声音在耳边“哧哧”地响之外,也就只有清浅的呼吸声了。
萧琰悄然地屏息打量着形容日益清峻的宇文川远,就短短的这些日子,以往眉峰间蕴积的柔和已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锋利的凌峻,在顾盼之间,似乎还在发出冷厉的光芒;嘴角的纹路似乎比之往日清晰了许多,更冷硬了许多;明光之下,昏红温热掩映着沧桑落拓,是让人惊心的不羁。这等细微的变化让萧琰的心更冷了半截!所有来时的期盼随着烛火化为了灰烬!她真的不该来!她的丈夫为另外一个女人憔悴至此,巨变如斯,她如何可以痴心妄想地在他心中寻回一丝原本就不属于她的温柔和怜惜?她的夫君!萧琰在心底凉凉而笑,十年深宫岁月,不曾获取了这个男人一分半毫的情意!但是,她必须忍耐,必须忍耐!
“殿下,先歇息一会吧!”萧琰刻意放柔了声音,不让心底的怨尤漏了端倪,伸出纤纤红酥手,亲自将燕窝粥捧至宇文川远的面前。
想起乔津亭深宫遭难多半是萧家所为,宇文川远火不打一处来,但事情犹在稽查之中,不好在关键时刻打草惊蛇,萧家,今后若再有恃无恐无视天威皇权的存在,它迟早是要毁在自己手里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又怎能违背了心意给萧琰一个虚伪的笑脸?头也不抬,只是勉强“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萧琰只觉手足冰凉,在宫人内侍面前,他居然不予太子妃半分的颜面,冷漠如三更天的露水,冷沁了人心!强忍住急急上涌的难堪和愤怒,转身取了披风,来至宇文川远的身后,轻轻为他披上,谁知披风未及上身,宇文川远已僵硬地挺直了脊梁,站起了身子,一时间,披风落地,萧琰幻梦破灭!华灯照不进心底,眼前昏暗一片!
两人尴尬地僵立着,一声脆生生的呼唤惊破了殿内的层层阴云,“大哥!”
一宵冷雨之春归何处(30)
“大哥!”深宫之内,唯有乔含晚方能叫得宇文川远一声“大哥”!萧琰暗中将满口满心怨毒狠狠嚼碎,再无声吞入腹中!
殿门开处,乔含晚明眸如蛟珠晶亮,容表如璧月初晴,不是绝色,但翠深红隙里,别有一种深宫罕见的清涩风情。
萧琰冷笑,暗笑宇文川远与乔津亭一场痴恋,到头来终是便宜了眼前貌似纤弱的病丫头。此处已不可流连,萧琰款款向宇文川远施了一礼,温温而笑,“臣妾告退,殿下好生歇着!”
宇文川远见来了一个又一个让人心烦的女人,懒得理会,径直坐下,执笔批复奏章。
两个女人擦身而过,四目交投,一瞬时勾动雷霆烈火!
萧琰身为东宫女主,大魏朝理所当然的未来皇后,自是端起一分矜持和身份,将刀锋蕴于笑容之中,“乔三姑娘身子弱,何不早点歇息?这端送茶点之事,宫里上有妃子下有宫女内侍,怎好劳动了姑娘?而且,殿下也该歇着了!”
乔含晚非是驽钝角色,萧琰之意,无非是讽刺她身份不明,自作多情,让人耻笑。遂盈盈一笑,笑容如半湖春水,沉了萧琰明讥暗讽,“太子妃有所不知,”乔含晚回眸一转,“我送来的茶点非是一般的充饥之物,含晚出身医家,虽不擅歧黄之术,但也深知饮食之间若是讲究些,对身子多有裨益,含晚知道,大哥最近劳累伤心过度,倦怠不堪,故而送一些宁神安心的食物过来,好让大哥可以安眠一夜,含晚此举,也是为了不让冥冥中的姐姐替大哥担心,太子妃,您不会介意吧?”
这话太刺人心,不仅讽刺萧琰不懂饮食、医药之道,也明摆出对宇文川远的深切关怀,更抬出了乔津亭,打击萧琰打动宇文川远。
萧琰不由切齿,暗中骂了一声“好一个利嘴的丫头!”如果说乔津亭是一把利刃,但她是剑走中峰,凌厉却不失醇和温厚,可是眼前的乔含晚却是一把精短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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