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宵冷雨之春归何处(21)
“我大哥是……”泠弦故意调皮地拉长了声音,最后却俏皮地眨眨眼睛,“还是等大哥自己来告诉姐姐吧!”说着,嘴角的左侧露出一个深深的酒窝。
乔津亭一呆,只觉眼前的少女像极了红萼。红萼!你芳魂不远,定当知道我痛心疾首!
“姐姐,你怎么啦?”泠弦见乔津亭的眸中突然闪动着盈盈水光,神情戚哀,不由好奇。
乔津亭竭力控制住悲伤,抬眸注视泠弦,一抹笑意横过明眸,这是一个让人心生怜爱的小姑娘!她口中的“大哥”会是谁?细细地回想那一夜的遭遇,不由得疑云满腹。
会是谁趁着皇宫守卫空虚的时候突然来袭?会是谁如此熟悉皇宫内苑的途径,长驱直入?会是谁如此肆无忌惮地在皇宫里杀人放火?又会是谁能及时赶到当场救下了自己?而这场谋杀是否和皇帝的密旨有关?自己在京师所识之人不多啊!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在脑海中打转,但思绪万端,一时纠结不清。
“姐姐,你在想什么?”泠弦给乔津亭拧了一条热毛巾,递了过去。
乔津亭的心一动,含笑对泠弦,“你萧大哥一定很喜欢你!”
泠弦讶然,“你怎么知道萧大哥很喜欢我?”话一出口,触及乔津亭满意的笑容,才察觉是乔津亭的试探,红了脸,笑嗔着说:“姐姐真是……”
果真是萧珉!那么,这场劫难是否和萧家有关?“泠弦妹子,下次你萧大哥过来,一定要让他来见我!”语气,是不可回绝的坚定!
泠弦乖巧地点点头,“知道了,姐姐!”
乔津亭怅然俯首,发现身上衣物已然换过,是一身纯净的洁白,柔软舒适,“泠弦妹子,是你帮我换过的衣裳么?”
泠弦笑了,“姐姐,你那身衣裳上全是血迹,自然是要换下来的!”
乔津亭习惯地一摸腰间,腰间无物,骇然,“泠弦,我的血玉,也是你收起来了吗?”
见泠弦满面的不解,乔津亭的心一凉,玉珏到底何在?突然省起夜里血战中的一刀横腰,敢情玉珏是丢在静轩里了,那么,她的软剑呢?软剑在哪里?“泠弦,你看见我的剑了吗?”
泠弦又是一愣,“姐姐,萧大哥带你来的时候,你身上并没有任何的东西!”
这么说来,软剑或许也是遗留在了静轩里了!如果玉珏和软剑都让宇文川远见到,一定会认定了她已然遇难,此刻,不知该如何的伤心欲绝!不行,她一定要让宇文川远知道她的消息!
乔津亭挣扎着下床,谁知一阵晕眩,胸口疼痛不可遏制,一时无力地倒回了榻上。
泠弦帮助乔津亭盖好辈子,柔声轻责,“姐姐,你的伤势不轻,有什么事就让我来代劳吧!”
乔津亭微弱地喘口气,“泠弦,你可以尽快让你萧大哥来见我么?”
一宵冷雨之春归何处(22)
卵石小径上,苔痕青青,狭长的枯萎竹叶片片落在萧珉的肩头,落在了前路!竹叶本是轻薄之物,但在萧珉的面前却无疑是挡路大石!萧珉思量再三,毅然解下腰间佩剑,叩响了竹屋的铜环。
开门的是泠弦,她一见萧珉面色沉重,手中利剑在握,吓了一跳,“大哥,你怎么啦?”
萧珉黯然低头,低低叹息一声,“泠弦,你去吧!”
眼望这泠弦知情识趣地离开,萧珉回头,见乔津亭正从榻上起来,只见她秀发低挽,神情孤清,如烟笼了弦月。她注目萧珉,微微一笑,“萧将军,你终于来了!”
萧珉双手捧定佩剑,高举过顶,单膝朝乔津亭跪下。
乔津亭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别过了头去,良久,“看来我猜得没错!萧将军,你这一跪如果是因为萧家,我受之无愧,但是,你也是乔津亭的救命恩人,论理,该是我跪你一跪!”说着,手撑着床沿,准备下床!
萧珉见乔津亭摇摇欲坠,吃了一惊,忙放下手中的佩剑,扶住了乔津亭,含愧地低呼了一声:“姑娘不可!”
乔津亭定了定神,“萧将军,你萧家是奉大行皇帝遗旨要置我于死地,照理说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帐原本不应算在你萧家身上,但是,你萧家用心歹毒,且应早有除我之心,我家人无辜受累,惨死当场,一场大火,一阵箭雨,内侍宫女,死伤无数,这等有违天和之事,你萧家只当成了寻常之事,试问我乔津亭如何可以释怀?”
萧珉扶着乔津亭坐下,复又单膝下跪,诚挚地望定乔津亭,“所以,萧珉今日前来谢罪,如果可以,萧珉愿意死在姑娘的剑下,一消姑娘心头之恨!”
乔津亭苦笑,如果她乔津亭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人狂徒,又与萧家何异?“萧将军,你终是看轻了我乔津亭!我知道,你今日前来求死的种种因由,萧将军,你心中有苦难言,我乔津亭自然是知道的,你起来吧!”
萧珉摇头,轻轻抽出鞘中宝剑,澹然一笑,“乔姑娘,与家,我违背了家祖意愿,救了姑娘,为家族种下祸端,是不孝之人;与国,我未能劝阻家祖伤害姑娘,差点让大魏朝痛失栋梁之材,是为不忠;与你,我让姑娘蒙受了无妄之灾,是为不义。今日,萧珉愿意死在姑娘的剑下,以赎萧家罪行,消弭萧家祸事,以慰死者在天之灵,以消姑娘心头之气!”
乔津亭凝视着腰椎挺直,正直无欺的耿耿男儿,此刻的他就像是一株参天大树,企盼为萧家阻挡一切的风雨!可是,萧珉,我乔津亭怎么下手杀你?可我又怎能就此轻易放过了萧家?
一宵冷雨之春归何处(23)
萧珉直望着乔津亭,神情坦荡,眉宇间朗然如屋外的秋阳,“姑娘无须为难,萧珉知道姑娘不忍下手,萧珉自行了断就是,只是希望姑娘看在萧珉的份上,放过年迈的祖父和舍妹!”说着,手中宝剑一挥,眼见就要横上颈脖。
乔津亭眼明手快,一把夺过萧珉手中的宝剑,随即在萧珉的头顶挥过。
萧珉系发金环被乔津亭削落,发髻顿时散乱。萧珉低头,只见一撮发丝飘然坠地,落在地上。
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原本是凛然不容侵犯的,乔津亭削落萧珉的发丝,其实就是以发代首之意!
萧珉苦笑,“姑娘的惩罚太轻,萧珉……”叹息一声,凝望着乔津亭,见她如溪梅静照生香,又似冷蕊一支,不曾因为风霜雨雪而暗淡了容光,而她最动人心处不在于入眼芳姿,更在于她身上的一段梅魂雪魄,衡芷芬芳,这样的女子,怎不让他魂魄相系,魂梦有依?日子愈长,相思愈深,寝食之间,伊人无处不在,这苦这甜,揉损了九曲回肠!
乔津亭见萧珉眸中有爱有怜,倾慕和敬仰交错纵横,重重叠叠,蔓延而无边无际,想起那夜萧珉朴实无华地袒露情怀,想起宇文川远的醋意熏天,不由地粉面发烫,不着痕迹地别过了脸去!可叹这世上太多的情缘错系,行止之间,竟半点不由了人。
“萧将军,我并没有就这么放过了萧家!”乔津亭见萧珉愕然,接着说,“东宫中的内侍宫女侍卫也是父母所生所养,如今无辜丧命,留下白发父母,实是堪哀,萧家自当负起责任,保证受难者的父母衣食无忧,萧将军,我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萧珉震撼,无语以对,许久,“姑娘,萧珉自惭无地,自当按照姑娘说的去做,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两人一时静默了下来,耳边厢只听见竹林中风过林梢的沙沙声,萧珉第一次和乔津亭在一室之中单独相对,只觉心跳如春日滚雷,轰然作响,佳人就在眼前,可是为什么总觉她又离了千里远?是了,她的心,在如今世间最尊贵的人身上!一霎时,酸甜苦涩,在颊齿间流淌,百味莫辨。但是,只要在她需要的时候,他可以陪伴在身边,或许这已经是一种满足!
乔津亭则心忧宇文川远,但宇文川远又是萧珉的妹婿,总是不好出口,但终是强忍不住,“太子殿下……他怎样?”
萧珉一怔,胸腔似被撞击了一下,是的,能让她心心念念的,就只有太子殿下!自己于她,顶多只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只恨自己错过了当年,而来日迢迢,还可追么?“听闻太子殿下……见到姑娘的随身之物,悲痛不已……”
果然!玉珏和软剑!乔津亭颤抖了声音,“你为什么不……”话没有说完,瞬息明白了过来,萧珉如何可以将自己的消息告诉宇文川远?一旦上禀,宇文川远必定从萧珉身上追查,那时,萧家的不轨行举就可能暴露在宇文川远的面前,萧珉虽是正直之人,但事关家族兴衰,生死荣辱,他又怎会自断了家族的生路?萧珉也是百般的艰难啊!
萧珉见乔津亭没有丝毫的责怪之意,知她的玲珑之心已经了然其中的种种曲折,不由内心感激。似她这般善解人意的女子,世间竟何处可以追寻?萧珉,他怎能就此错过?
一宵冷雨之春归何处(24)
乔津亭倚着床榻,无力地低垂了一只瘦削的手,目光所及,仿佛可以穿透竹屋,穿透重重云天,穿越层层宫阙,直达宇文川远的面前。可以想象,此刻的他正对着玉珏软剑是如何的伤心欲绝!强忍着酸楚如流,将她没顶浸满,强打精神,面对萧珉,“他……相信么?”
“太子殿下不相信,是……不情愿相信,但又不得不信!”萧珉见乔津亭无限担忧伤感尽在两睫的轻轻扇动时溢满盈盈秋水之间,心里顿时一堵,闷慌得难受。
是的,玉珏、软剑都是自己从不离身的宝物,一样是意义深重的信物,一件是随身宝刃,在一场劫杀之后,无情冰冷地呈于宇文川远面前,这几乎是铁一般的事实,他又怎能不信?但情到深处,两两相依,又让他如何可以轻易地相信?
“萧将军,你可否帮我给他递个信,让他知道我还活着?”明知这是一个不情之请,于情于理,对萧珉而言都是残忍的,但此刻她伤重未愈,也只好难为了萧珉!她不能忍心让宇文川远蒙在了鼓里,在月冷阑干之际,独对静轩的废墟,镇日伤心。
沉吟许久,萧珉在心中酝酿了千回百次的话语最终出口,“姑娘,有几句话萧珉不吐不快!就算是姑娘生气,萧珉也顾不得了!”
乔津亭低头,不去看萧珉的凝重,也不想自己夜寒花碎的凄清,尽落入萧珉的眼中,萧珉要说什么,她已然猜出了几分。
空气一时间似乎凝结在一块,是流不动的沉重。
轻寒帘影之下,一阵秋风吹来,从打开的窗外带进了一片干枯的竹叶,萧珉接在手中,握在手心,慢慢地将它轻轻得揉碎,一咬牙,“姑娘,你还是从此离开了京城吧,以后都不要再回来了!”
乔津亭静静地听着,突然一笑,“听起来我像一个逃犯似的!”笑容未残,却已转了凄凉况味!
“姑娘心事萧珉虽不尽知,但并非一无所知,照理说,姑娘与太子殿下相识相知,携手共度了许多艰险,本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妹子和姑娘相比,实在是有云泥之别,但老天未必从了人愿,且不说太子妃和众多的妾妃,就仅仅是一个乔三姑娘就已经是姑娘这一辈子也跨不过去的槛,相信此前姑娘心中已有万般的艰难,恐也曾萌生退意,既然这样,姑娘为何不借此机会忍痛脱身,挥剑斩断情丝?须知退一步海阔天空啊!姑娘!”
这些话语乔津亭其实并不陌生,午夜梦回,她何尝不做如是想?“萧将军,你可知你这话字字刺心……”但话未说完已被萧珉截断:“姑娘,话虽不中听,但也字字在理!”
“字字在理?萧将军,这话从你口中说出,虽是字字在理,但难免有私心!”乔津亭轻抬明眸,眸光突然变冷,比之窗外凉风还寒了几分,凝注在萧珉的脸庞之上,有些肃杀!
萧珉叹了口气,话语里暗蕴了写无奈和悲凉,坦然地迎上乔津亭瞬间凌厉的目光,“是的,萧珉未尝没有私心,萧琰是我的妹子,嫁进皇家十年,虽不见宠于太子,但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姑娘宅心仁厚,不妨为我妹子设身处地想一想,她何尝容易?这是萧珉的私心之一,私心之二,萧珉倾心姑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姑娘固然有‘虽不得善果,但也不改初衷’坚定,但萧珉亦作如是想,但凡有机会,萧珉断然不会放过!”
一宵冷雨之春归何处(25)
乔津亭愣愣地听着,听着萧珉的坦诚无欺和坚定,不由自主地,滴下泪来,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眼眶里的泪水越发地多了?
萧珉的心一抽搐,女人的眼泪!乔津亭的眼泪!你,为他流的泪还不够多么?默默地,从身上掏出洁白的丝帕,递在了乔津亭的跟前,尽管是千般冲动,意图将她拥进怀中,为她抹去无边的伤痛,但终是怕唐突了佳人。
乔津亭眸光触及丝帕,一片洁净无瑕,宛若萧珉的一颗心,心里不是不感动的,但仅止于感动而已!“萧将军,如果我此刻劝说将军挥慧剑斩断情丝,将军能否做到?”
萧珉一愣,直觉地断然回答:“不能!”
乔津亭举袖轻拭眼角泪痕,朝萧珉绝艳一笑,“我也不能!所以,将军切莫对乔津亭心生了期望,到头来徒剩心伤!”
萧珉无言以对,是的,如果可以轻易就斩断了情丝,他何至于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乔津亭又如何会进退维艰?
淡淡地笑了,笑容乍寒乍暖,在这深秋的萧条庭院里,尤是冷清无奈却又无悔!低低的,“姑娘,你可曾悔过?若姑娘不悔,萧珉亦是一样的不悔!”
乔津亭不忍去看萧珉萧索的身影,但也无言安慰,转过头去,凝望着窗外修竹孤清,枯叶吹凉,心内暗淡。
伫立许久,萧珉默然走出竹屋,在竹林小径中渐行渐远,落叶在他的身后飘洒,拂落无数寒凉!
缓缓倚上暖枕,乔津亭可以强忍住胸口的抽痛,但内心深处的痛却是如何坚忍也隐藏不住的,兜转许久,多番纠缠,她真的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且不说宇文川远与含晚萧琰的情感纠纷,如果此番自己生活着出现在宇文川远的面前,他必定追究萧家的罪责,有恃无恐的萧行洛定然抖出大行皇帝的遗旨,逼迫宇文川远将自己处决,到那时,宇文川远违背皇帝遗旨定会背上不孝的罪名,大魏朝向来以仁孝治理天下,试问将来宇文川远如何堵住别有用心的悠悠之口,令行天下?
天色渐渐幽暗,淡烟四起,窗外一带秋山如淡墨染就,如一幅水墨山水。
乔津亭强自起身披衣,步伐踉跄,出了竹屋。
遥望远山,是一片不见边际的漠漠寒林,寒林上飞烟凝碧,众鸟归飞。
乔津亭思绪万端,从夏到秋,从初秋跨进了初冬,从流云山庄到了京师,从京师到了利州,个中有多少让人心伤的变故?这悲喜交集,哀怒怨尤无一不锥痛了人心!宇文川远,掏尽了她几乎是一生的甜苦心酸,最终还是缘尽人散,劳燕分飞!只是,此番自己一去,让宇文川远从此蒙在鼓里,独酌一世的伤心,是何其的残忍和不公?
思及伤心处,乔津亭情难自抑,顿时泪淋如雨!
有人来至身边,轻轻地带着万般怜惜,将她轻拥入怀!
乔津亭抬起朦胧泪眼,眼前之人分明是去而复返的萧珉,耳边一声叹息,“但愿你今日之后,从此再也不掉一滴眼泪!”
从此不掉一滴眼泪?如果可以,她乔津亭何尝不愿意?但从今以后,几度东风,几度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