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惩大戒,即日起,黄庭贬为吏部书吏,闭门三月,以示悔过。”
天承帝,从头自尾,没有出言干涉太子的诘问,显然,这样的结果也得到了皇帝的默许。
在一声一声喊冤和各部官员互使眼色中,这早朝就退了。
黄庭这个人……很特别。
蒙祖上庇佑混个官,以他的才能本来做不到二品侍郎,但他为官三十载,是官场上的老油子,察言观色洞悉全局,自有自己的一番本事。
三十载庙堂,多少关系多少门生?加上那个“东西南北风,常青不倒翁”有名的称号,好比是个朝堂上的万金油,又有多少人循着他的办事轨迹?
因为写了那种折子而被贬职,其实没有什么可感到意外的,但是仅仅是贬职,这里面的说法就值得琢磨琢磨了。
表面上可以讲:什么太子仁厚,什么顾念多年劳苦功高,什么保得晚节,什么什么……
但是私低下,太子的训斥……那话里话外的某些意思,端看你怎样理解。混朝廷上的人都是人精,多少嗅到一些不寻常的味道。
一山不容二虎,有些话其实不用人明讲的。
况且这会儿朝上朝下正是焦头烂额之际,这个也是不算机会的机会……
所以,往后的几日,对大皇子的谏言只多不少,越来越多的证据雪片似的飞进御史台,飞到天承帝的案头,飞到太子的手里……‘逼’得上位者不得不把这件事当成重点彻头彻尾的调查。
结果……不言而喻。
黄庭被官复原职,而淮王和一干牵连的臣子下了大狱。
……………………………………
“周奕,户部的文书送过来了?”
“哦,嗯,在……这里。”
罗耀阳接过前看了周奕一眼,这些日子他觉得周奕有点……不一样——工作不太积极。
当然了,周奕原本也是懒懒散散成天到晚想着到处玩、浑水摸鱼。他对公事向来只能维持片刻热度,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只有攒下太多躲不过的时候才能一口气处理。
但是,罗耀阳抿着唇,有一种感觉,周奕他……现在就是有些疏远,刻意拉开距离……像是敷衍又像是要随时抽身远去……
罗耀阳皱皱眉,暗自甩掉刚刚的想法,以他对周奕的理解,他并不认为他会离开——安抚,怀柔,永远是牵住的他有效的法子。以后留心便是,也许只是庸人自扰,患得患失。罗耀阳摒弃那些无端的揣测,整整思路,翻开公文,开始工作。
……
罗耀阳深吸一口气,忍下摔出手中公文的冲动,缓缓阖上,放在桌边。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这个风尖浪口上亏空,这么低级的掩饰,欲盖弥彰,他们以为自己是把上位者当刀使的聪明人么。
荒诞无耻!
这样的官员真是砍几百次头也不足为过!
有时罗耀阳真羡慕周奕的率性而为。若是他见到这个寡廉鲜耻的公文,必定又是一番冷嘲热讽,毫不避讳的扔出一些粗鲁的字眼,粗鲁——但是痛快之极!
想到这点,罗耀阳心中明白让自己生气的不仅仅是公事上的原因。眼下还有一事。
他调解呼吸,缓慢几次吐气,努力平息火气——被下属官员挑起来,但更多的是因为周奕近些日子敷衍的态度。
如果说刚刚那些对周奕懈怠的想法还是出于自己的猜测想象和凭空感觉的话,那么这个公文就是对那些猜测的有力证据。
周奕虽喜好专营投机,一副奸商嘴脸,但是心地不错这点毋庸置疑。以他的敏锐,以他对金钱的专营与了解,不会看不出这赈灾公文里的问题。若是以往,他必定在递给自己的时候满脸不屑地撇撇嘴,同时吐出一两句尖酸刻薄的话,似奚落对方,又似提点自己,从无例外。
但是现在……一定有什么事发生,而自己给忽略了……
到底是什么?
……
留心观察了几天以后,罗耀阳给自己找到个机会拉周奕一起对弈。
“下棋?”周奕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他大老板都不嫌时间不够用,还有闲心下棋,他又没什么可忙的,奉陪到底!
围棋,还是病中的时候罗耀阳为了帮助他打发时间教的。周奕进步虽快也算入门不深,当然没办法跟罗耀阳这种棋类高手相比,但是今天是……势均力敌!
理所应当用脚趾想也知道,周奕撇嘴。面前这位看似全神贯注,机关算尽的某人一边下棋,一边聊着朝中近来正在发生的某些大事。严重的一心几用,不露败绩已经不易。
周奕可不管他那么多,下手稳准步步紧逼,毫不留情。
罗耀阳一面看着棋盘,一面聊着公事,一面细细的观察周奕的表情举动。
近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加上周奕的反常举动……罗耀阳看在眼里,心里也略有打算。
众多繁杂的事情在脑中一一滤过,他挑出几个可能的话题,一边下棋,一边借故闲试探。
话题从府里府外的民生民情,到抗汛、刑部贪官审讯,每个都聊上一两句。
没有异常。
直到……
“……淮王的地位微妙,大理寺也只好一拖再拖……”
周奕执棋的手突然几不可见的微微一顿,然后若无其事的落下,吃两子——是下得很好的一步棋。
罗耀阳看在眼里,对应下了一手,抓住这个话题继续又说,“私养军队是谋逆大罪,淮王这样做确实很难开脱……”
两人轮流下了十七八手,罗耀阳在这期间偶尔说上一两句淮王的案子,没再转移话题,周奕则是从头沉默到尾。
最后,周奕好似如梦方醒般懒洋洋的开口,“淮王是大皇子?噢,那不是你哥哥么。”然后他推开棋盘,“我输了。现在我要去吃东西了。”
找个理由,人跑了。棋盘上的败绩细微。
罗耀阳独自坐在桌前,把黑白棋子分开,然后慢慢的、一粒一粒的捡起棋子。
「淮王是大皇子?噢,那不是你哥哥么……」他想他明白周奕的意思了。
「那是我弟弟……」他还记得自己跟他这样介绍画里的人。
那是自己的一片净土,心灵上的慰藉,无人可以触摸,无人可以侵犯,也许是当时周奕那种安然恬淡的气质撩拨了自己某种遥远的回忆,忽然起了一种冲动介绍星给他认识……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了魔一样。
星是他的弟弟,他是星的哥哥,唯一的。
淮王——大哥?
不,贴切地说,是对手!他从没把他,或他们,当兄弟。
他们根本不配。
也许是自己天生冷情,对他来说,兄弟只有一个,那一个已经占去他所有的感情和热情。至于别人……最多叫声‘皇兄’,不能再近了。
那些只是跟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皇室血脉,永远无法跟星相提并论。
太子之位于他并非高枕无忧,父皇的器重也代表的危险环伺,他从不放松警惕,也从不做妇人之仁的蠢事。
淮王的事,是压在他心中的一块巨石,已经费了他许久的心思。四五年的光景,悄然无息的一点点收集各种消息,筛选排除,推测定论,收集证据……蚕食在无声无息之间。
对于甜美的果实,他一向有耐心等。按照他的计划,拖垮淮王本来还要再费他两年的心思,结果周奕的一番话,提醒他起了这么个难得巧妙的发难机会。
他的行事风格向来只要求一击命中,决不会给对手哪怕是片刻的喘息机会。
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通向极位的路一向血腥,淮王作为长子,母亲贵为四妃之一却没有被父皇立储,不满之心由来已久。他们之间的对决其实迟早都会发生,而你死我亡是唯一的结果。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到了今天这个局面,也只能说淮王技不如人,棋差一着。
所以对于淮王,公事公办,国法国办!
23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暴风雨
广福半跪在地上,平视周奕。
“小奕,这次是你不对。我们跟在爷身边就是为了让爷过得舒心。你怎么说不做就不做……再怎么说,爷就是爷,派给你做的事情还能推三阻四?”
“……”
“爷平时多照顾你……我小福子跟爷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器重过谁……你跟我不一样,待日后爷坐上那位子,你就是他的肱骨重臣,高高在上,光宗耀祖……”
“……”
“来来,新出锅的雪蒸糕,你最喜欢……怎么还真要跟爷怄气,不吃不喝了?”
“……”
广福手足无措的看着门里门外黑脸的两个人,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一个不敢劝,一个不听劝……
“小福子——”
“呃,奴才在——”
“传膳。”
“是!呃,爷,那……周奕还在这儿跪……”广福胆战心惊的开口。
罗耀阳居高临下看着跪在脚边的周奕,语气冷峻,“你一日不反省便一日不准起身。任何人……”他用眼神淡淡地警告平日里跟周奕交好的侍从护卫,“……不得靠近。”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他对周奕已经过分纵容,怀柔要用,规矩也要立,要把他不羁的性子调教得服贴,必定要用张弛有度的非常手段。
他一向无往不利。
他了解周奕,嗜好安逸又惜命怕死……一定会屈服的。
周奕读过史书,无论是这里的,还是原来唐宋元明清的,他知道通向的皇权路上是皑皑白骨,是尸横遍野,他知道什么叫君王无情。
是的,他都懂,但是知道归知道,理解归理解,能不能接受则是另外一回事。
他从心里厌恶那些污秽不堪的宫廷争斗,鄙视那些道貌岸然下的卑劣心思,为他掀起的血雨腥风,为他的不折手段,为他的冷酷无情……
不想再被搅进这趟浑水,不愿意再为他出谋划策。
每个人心中都模糊定位了一种原则,一条底线。这——就是他的底线——很傻,很自不量力,但是……他坚持!所以他慢慢抽身,慢慢疏远……敷衍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很可惜,没有成功,到底是定力太浅,心机不够,最终撕破了脸。
那又怎样,没有人可以逼他做他不愿做的事——没有人!
周奕知道这种惩罚纯粹是自己自找的。
不工作当然就没资格吃饭,不听话也当然会被罚跪。早在来这里的第一天的时候,训练他的老太监便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这里的规矩。太子府里不养闲人,他知道。
可那又怎样?
他是怕冷怕饿怕死怕痛……他怕的事情很多,但是为了某种做人的原则,他无所畏惧。如果不能畅快淋漓的活着,他那些‘怕’又有什么意义?
周奕有时候固执得可怕。
夜幕降临到旭日东升,太阳高照到日落西山,周而复始,一天过去,一天来临。
冰冷的云石地面紧贴着周奕的膝盖,无孔不入的凉气顺着骨头关节一点点侵蚀他的五脏六腑,爬上他的周遭,缠绕,束缚,可是周奕已经感觉不到。
他整个人笔直地跪在地上,不移不动,不弯不软,仿佛化身为石雕,内外俱僵,感觉不到分毫外部涟漪。
周奕不知道自己已经跪了多久,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跪多久,他……已经不能思考。
时间仿佛踯躅不前。
三天过去。
周奕如同老僧入定,广福忍不住一天几次偷溜过去探他的鼻息。探到他无碍,心下不知该喜该忧。无碍固然是好,但若他昏厥过去,也好给书房里那位主子爷找到借口下台阶。
这三日周奕水米未进,一直跪在书阁大厅,春寒露重,没有人能挺过去,何况是他?
太子爷虽神色未变,行为如常,可广福知道几日来朝上朝下、府里府外,人人噤若寒蝉,若说跟周奕这事儿没关系,打死他也不信。
又过两日,
罗耀阳不得不再一次到坤绫宫搬救兵。
皇后娘娘此时正拂着袖子在书案前绘丹青,她抬头看见罗耀阳一脸疲惫,放下笔,对身边的女官轻轻的吩咐几句话。
宫内的侍女鱼贯而出,不肖片刻,只剩他们两人。
这次她没有调侃,直直地拉过罗耀阳坐下,双手扶着他的肩,下巴抵着他的头顶,淡淡叹了口气,“你让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伤害到了。”
“分不清孰轻孰重吗?”她抱住这个有些僵直的身躯,戳了戳他的胸口,“问问这里,到底要的是什么。别再执拗下去了,当断不断,拖泥带水是兵家大忌。而如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场仗你已经输了。”
看到罗耀阳越抿越紧的唇,越来越冷的脸,皇后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遂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我已经让冬儿过去照顾了,那孩子会没事儿的。”
目送罗耀阳的远去,皇后感到身后的气息,放心的向后靠过去,“耀阳是我儿子,所以我会不遗余力地帮他,但……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真的舍得?”
身后的人有着与罗耀阳八成相似的脸,只是更添威严气度,“生于皇家,他们必须要有这点自觉。是辉儿好高骛远、自不量力,成王败寇他需要自己承担后果。国家繁荣安定永远是第一考量,其次是皇权,至于伦理亲情……在这些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皇后闭上眼睛,掩饰里面复杂的情绪,叹道,“你真无情。”
“身为帝王必须如此,耀阳迟早也会这样。”天承帝抚着皇后的肩安慰。
“我不想看他变得如此,如果星儿还在……”
“若薇,不要想了……”
……………………………
周奕是痛醒的,浑身上下好像有几万根针在扎,好像被关在插满钢针的人形棺里,只要一动浑身就撕心裂肺的疼,若不动仿佛也能感觉到针尖的锋利。
骨头之间的关节,尤其是背部的脊椎和膝盖,骨缝里好像刺进一把又一把的针,痛得说不出道不明,又好像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啃食,慢慢分离了筋皮和骨头。
从上到下,好像自己正被一点点辗转磨碎。
挫骨扬灰怕就是这种感觉吧。
是太久没有活动造成的后遗症,但现在想活动亦是不能,千万根神经在向他叫嚣。饶是咬牙挺着也受不住,这种剥皮抽骨的苦楚,真让他痛得想哭爹喊娘。
受不住了……
周奕现在明白为什么病患明明知道呻吟无济于事却还总是耐不住痛苦的叫喊,这好像是一种心理上的慰藉,借着出声的片刻,把身体里的苦痛吐出来。
他也忍不住哼叫起来,却发现后果更糟。本以为是极力嘶喊,实际上却只是发出低微的声音。即使这样,一开口喉咙里也是火烧火燎的,引发从肺到胃的火辣辣的疼痛——是多日未进水食的关系。
还不如死干净了痛快,生生受这种由内至外的凌迟之苦。
他想抬手狠狠地压住发出灼热疼痛的胃,却一根手指也动不得,根本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
形同废人。
若此刻就此晕死过去,都是老天爷给他的恩赐。
……
朦胧昏沉之间,周奕听到有人说话。
“哎,又出这么多汗……刚换的单子……溻湿了。”
“别抱怨……麻利……换新的……”
周奕感觉自己被硬拉起来,几只手拖拖拽拽,牵拉皮肤引起的痛感几乎让他惊叫起来。等他有气力能模糊的发出呻吟的时候,又重新安生下来。
“清姐,殿下几天都没来……失宠……还管他做甚……”
“闭嘴!”是清清的训斥,后面被压低声音,“殿下的事……嚼舌根……小命不保……”
“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