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并不表示我会很享受。”
话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僵,守仁在电话那头闭上眼睛:“我该为我的鲁莽买单。陈皓燃,或许我真的不该再出现。再见……”
就是这句“再见”,令皓燃一整天都有些失神。
他浑然忘了时间,直到窗户口有阵凉风吹进来,他才惊觉地转身,发现已经不知进来多久的副经理,站在旁边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有些宝贵的惊险的真挚的东西,就这样消失了,该不该拾回来,全凭当事人的一念之差。
很久之后,每每想起当时转瞬爆发的想回头的念头,都觉得无迹可寻,那是带了点清醒的狂热,像沉迷网游的玩家,突然萌生不眠不休的执着,明知前方的成果并不该是人生的目标,但还是为眼前即将到手的快感而耗损着情绪和精力。
两人的转折就发生在鸿申的八周年庆典活动前。
皓琳与谢瑞真成立的小公司接手了酒店的活动企划案,瑞真因为外场的彩绘公益项目请守仁帮忙给艺术家们发帖,而对联络到有意向的相关人士,都直接与较精通细节的皓燃沟通,于是守仁也免不了要与他接洽。
事隔泰国餐厅见面的那一次,已经过去两周半,皓燃的脚也已经可以走动得比较自然了,老实说,那份神秘膏药还真的很有效,但他不知道要不要谢姜守仁。
那一日,大约晚上九点左右,守仁接到一个电话,在嘈杂的背景下辨认出对方的声音,还是令他很意外。
以为不会再为那个人心跳了,但一刹那的心悸感却是很可气的事实,看来自己还真是超强耐磨。
他为自己叹息,语气中掩饰不住真实的情绪:“皓燃?”因为没有刻意走到安静的空间讲电话,所以背后喧哗的放纵的音乐声就这样全无遗漏地传进话筒。
对面想了想才说:“我们可以见面谈一下吗?”
“是何先生的事吗?他已经答应参与作画,他乐意同你会面。”
“除了公事,没有其他可谈的吗?”
他猛地来了这么一句,还真的让守仁措手不及。
“现在……恐怕不方便。”
“你人在哪里?我可以过来。”
“你不会喜欢这个环境。”
如果这样的拒绝算是很直接的话,他确实说出口了,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用极端方式拒绝陈皓燃,特别是在对方难得松口主动相邀的间歇。
让守仁吃惊的是,皓燃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直接甩掉电话,而是表现平静。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喜欢?如果你现在明确告诉我,你不想再交我这个朋友,我会识趣。但如果你并没有很坚决,那就让我参与你的派对。要是你跟我同样感觉没有必要再绕圈子,可不可以直接给我个答复——你,是否还需要我陈皓燃这个朋友?”
一番话说出来,没有立即得到回应,皓燃又温和地重复了一句:“是否还需要?请告诉我。”
守仁脸上有些黯然,像是真的下了狠心:“九龙塘对衡道别墅十二组,我等你。”
如果真的需要满足对方的好奇心,他姜守仁只好倾情配合,甚至用力扒开自己的胸腔,让曾经全心爱慕的人窥测属于他的灵魂,他赌上了那个最糟糕的自己,再赌一回……
如果失败,就可能再没有机会翻牌。
也许在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奢望,在召唤那些已然逝去的情愫维系,当对方要求重新接驳,他竟然如此慌乱和焦躁,却又揣着恶意的亢奋。
守仁在过道来回走了两圈,然后回过身朝玩疯了的人群看去,一个禁忌的鲜艳的无伦的世界,交织着含蓄的对视和赤裸的欲望。
如果没有早上的那句“再见”,他一定不会在此处出现,更不可能融入其中,但那个已经泯灭了的纯洁的希望,居然在最后一刻反悔,那个人要闯进来,闯进他保密的灰暗的私密空间。
“干嘛站在这里发呆?安迪叫的人已经来了。”凯文手执一杯红酒走到他身侧,“你过去嫌这种party乱,我一向叫不动你,今天难得有兴致,又好像并不开心。”
“人要开心谈何容易,仅靠一个晚上显然不够。”
“啧,谁都有忧郁的权利,但你没有!抱歉,我凯文李从来就是这样,满足大家的观赏欲。”
“我愿意同你深交,就是因为你有人情味。”
“我就知道你有眼光。”凯文笑开了,一只胳膊搭上守仁肩膀,“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你不爱我,我又怎可亏待自己——”
守仁突然打断他:“我叫了朋友过来。”
“谁?”凯文朝他看,眼神还是那样专注,“我认识吗?”
“陈皓燃。”
那混合异国轮廓的俊美脸庞顷刻冷冻,然后慢慢眯起眼,目光有些危险:“那个啊……今天可是安迪生日,你叫他来?你故意的是吧?想吓跑他,这招中正红心不是吗?看你这么用心,真让人不舒服,太不像你的风格。”
“从遇到他开始,我哪一天像我自己。”
“别跟我坦白这些,我不喜欢听。”凯文今天多喝了几杯,骄傲的他不再遮掩口吻中的酸味,“是你要他来的,你自己搞定,安迪他们不会收敛的,你大可以达到目的,到时候要是那人铁青着脸离开,你也别想我安慰你。”
“我看起来是这么容易难过的人吗?”
“对别人不会,对他,难说。”凯文重重拍了他一记,又随着音乐轻晃着走入欢闹的同伴。
守仁苦笑,随手脱掉外套,走到沙发上坐定,等着那个人对他就地审判。
十一点,皓燃的车开近别墅,管家出来迎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问半句话,就打开大门放行。
皓燃稍有些纳闷,不知自己脸上是否写着“好人”或“友人”二字,佣人居然如此信任外来人员。
车子刚拐到侧门边的走道车库,就看见几台名车,一望便知是富贾后裔。远处传来嬉闹声,皓燃突然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己这样粗暴地介入姜守仁的另一面,是不是自讨苦吃。
但现在事情变得越来越古怪,他开始禁不住一再的试探和迷藏,他想直面对姜守仁,打开一个缺口,不要再如此别扭下去,至少找一条合理的通道,让自己别再一边不知是内疚还是真的怀念,一边又撇清得不情不愿。
即使不再有异样,也可以恢复正常的交流,他是真的不想与姜守仁这样的人从此擦肩,毕竟他曾经那样强烈地感受过那番情热,像火似的,灼得人心惊肉跳。
整个过程,让他完全化作俗世中的一员,被急切地需求,被大胆地笼罩。而这样强大的感觉,再不可能在其他人身上领受到。
只有姜守仁,值得他不断地给出让步和缩减警戒线。
当他寻到似乎是欢乐中心的大泳池,眼前的一幕让他的脚步稍一迟疑,于是暂时钉在了原地。
泳池周围被靓丽的花样男女包围,女孩着清凉晚装或性感比基尼,男孩们赤裸上身,炫耀自己如模特儿般的身材,而其中两个男人还在旁若无人地接吻。
他们个个都似从杂志中跳脱出来的活动布景,机械而稳定的美丽,明眼人自然可以联想到他们可能拥有的耀眼身分。这对近期一直在务实商圈打转又久未参与劲歌舞会的皓燃具有一股奇异的冲击。
据他对姜守仁的了解,对方似乎并不会明目张胆地表现对于热衷于追逐俊男靓女的一面,约他来此处,让皓燃有些困惑。
当他再次往深里走了几步,一个打扮入时又略有些娇艳的女生一把拦住他,一脸的惊奇:“嘿!你是不是上周上台版《Vogue》封面的麦特?D?”
她歪了下头又纠正,“噢不,应该是上一版的《时尚先生》!经典。你果然不是蓝眸,我就同菲菲说上一次你是戴了隐形眼镜,她却不信。”
对这类无厘头的纠缠,皓燃觉得有点好笑,他只好委婉地示意女孩松开他的手臂:“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
“哎,被大师选中的人就是有资格耍大牌,不想承认就算了,我问安迪去,一定可以要得到你的电话号码。”
皓燃啼笑皆非地看着这位张冠李戴的女孩,他遇到很多主动的异性,但这一个显然可以排行前三。
由于这个女孩的引领,随着她离开的方向,皓燃看见了姜守仁。
Chapter 17
守仁就站在人群大后方的芭蕉树下,跟一名褐色皮肤的高大男子在说着什么,那个无厘头美人就这样径直跑到他们身边,然后扯过那高大男子的胳膊,朝皓燃的方向指过来,像是在向他确认,前者是不是就是她认为的时尚封面人物。
很显然,她失望了。
而守仁已经在向他俩简要解释缘由,然后朝他远远走来。
双目交集时,两人都有微微一震,但守仁的脚步看来稳健从容,却好像没有什么再可以撼动他。
而事实呢?守仁的心乱得要命。
上一次在婚礼上的遥望,已激起怀内铭心的牵挂,只是理智控制了行动,原以为经过长期的过滤,心情再不可能出现重大回潮,但结果还是那么不尽如人意。而现在,从头出发,又怎么能再似以往那样轻松!
皓燃一身素淡的薄毛衫,依然是那样脱尘,干干净净的眼神,干干净净的气息,欣赏他靠近他迷恋他远离他,他曾用尽一切办法去阻止意外情爱的发生,却屡屡跨不过这个坎。
要抗拒一个人有多难?在陈皓燃身上,守仁恐怕已经足够印证。当他有幸成为密友,又想晋升做情人:当他得到一个微笑,就进而想得到肉体:当他如愿得到肉体,又想终生占有并且永远保存他的灵魂。
多么贪婪!守仁对自己下了定义。
失败,也好像成了必然。
与陈皓燃之间,断断续续,似触手可及又往往咫尺天涯,也许今天是个结束,或者——今天是个转机。
在接到电话那一刹那的欣喜若狂,更像是对自己这段时间努力的嘲讽,承认吧,自己无法拒绝陈皓燃。甚至他的声音、神情、气味都能令他的荷尔蒙失调。
守仁上了瘾。他爱上了做爱情奴隶的感觉。
“我猜不到你到底会不会来。”守仁淡定地望着他,敞着衬衣手持洋酒杯,湿漉漉的发,很是放浪的样子,但并不是做给皓燃看的。
皓燃目光悠悠,像是在问:你想让我看什么。
“我们需要沟通,姜守仁,你应该也想说些什么的。”
“你有必要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样的,我不想再在你面前扮演完人,或是假装坐怀不乱。你应该知道我要什么,不要什么,还有那满脑子的杂念。
“过去我一直怕触碰你的底线,而就此失去你对我起码的尊重和信任,但是现在,我不害怕了,因为,可能命中注定,我只能在足够安全的距离注视。对你,我别无选择。”
一番话说得诚恳至极,这反倒令皓燃没办法顺利接应,他开始静下来思索,真的很认真地思索了一分钟,才说:“我来,并不是要求你对我特别宽大。也许我确实不是你期待的那个人,可我的自由就是如何处置你认为我不能克服的问题。”
皓燃停了停又说:“是,我不爱男人,可我也从来没有真正从任何一个面……排斥过你。我为此困扰过,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可始终弄不清原因。
“我也不想知道原因。有的事,可能都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我今天来见你,只是想说,你在我的交友名单内,而且,并从未想过要删除。我来找你,是想搞明白,我干嘛要让你在我的世界里存在,我想你给我一些理由。”
“我以为我值得。”
这时的守仁鼻腔已经泛起一阵酸涩,他不想让皓燃看出他眼中的动容,他觉得自己在陈皓燃面前还真是不堪一击,只是略带鼓励的安抚,就足以让他沉沦于虚无的奢望中不惜涅槃。
之前设定的最坏打算,还有所有强装的冷漠,禁不起半点挑唆,就崩塌了。
就在那时,欢快的音乐戛然而止,泳池边响起鼓掌声,接着众人唱起生日快乐歌,男主人安迪,也就是刚才跟守仁站在一起的英俊男子,在众人簇拥下,来到事先搭好的水晶杯塔边。
扩音喇叭里传出一个高亢的男声:“大家尽情玩乐!我们由我们自己作主,安迪万岁!耶——”众人欢腾。
到底有多少事多少段感情是可以自己做主?这把年纪,守仁还是茫然。
他甩了下头,让侍者帮他取回外套,或许真的还不到该放纵的时候,至少,在陈皓燃面前,自己应该维持原形。
有个纤瘦的白人男孩,趁势向守仁他们走过来,并向皓燃递上一张红色纸条,笑咪咪地说:“谢谢光临安迪的生日舞会,我们的寿星说,你是他今晚的贵宾。”
皓燃不明就里地捏了捏那张纸,正准备展开来看,却见守仁巧妙地夺下,又原封不动地塞回那男孩手心。
“告诉安迪,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交换,他是我的。”
男孩一脸为难:“姜,别扫寿星的兴!只是为了开心而已。”
守仁用英文明确地说出一个单词:“不。”
男孩的目光在两张脸上机警地来回扫了两圈,像是窥探到什么秘密似的,贼贼地笑了笑,然后替送出纸条的对象遗憾地摊了摊手:“噢,明白了。”
待男孩走远,守仁转过身看着表情捉摸不定的皓燃:“安迪是凯文的朋友,时尚圈的活跃分子,人不错,就是喜欢闹,又爱四处猎艳,你不要介意。”
“你是说他……看上我?”
“他自你走进来就盯上你。”
皓燃疑惑地轻笑:“纸条是为了一夜情?”
“也许,但并不是不期待长期关系,没有人真的习惯孤单。”守仁若有所指,眸光深邃地看着他,心从来没有跳得那么激烈过。
男人与男人,皓燃不可能倾向的话题,就这样被摊到台面上讲,他知道这对之前的他们来说有多么禁忌。像看见那扇以为永远关闭的大门诱惑式的现出一条缝,光从那里透出来,朦胧的痛感和快意。
看来,事态并没有想象中的恶化,反而有些进入守仁想都不敢想的轨道——皓燃在试着接受和适应他的身分与取向,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感情。
“可以换个地方吗?”皓燃突然提议,“你说对了,我真不太适合这里。”
守仁穿起衣服:“去鸣风,我在那里留了上好的咖啡。”
两人向主人打过招呼,就一前一后开车出来。
临行前,皓燃果然还是被追要了行动电话号码,而不远处,已经快醉倒的凯文冲守仁直瞪眼,那冒火的表情似在说:姜守仁,你这样不学乖,一定会后悔。
尖沙咀的鸣风画廊,一直是皓燃想来,又没有来的地方。这个冷门的时间早已闭门谢客,守仁开锁,随手打开幽暗长廊的灯。
皓燃跟进满是佳作的展示厅,还是觉得有时空倒错般的恍惚与陶醉。
刚在别墅,头一次坦诚的没有掩盖的交汇,已经化开了些心结,而看不清前景的后续,也如邪恶的招唤,引诱双方进入无我的境遇,守仁只觉恐惧蒸发,思绪梦般流浪。
时间已过午夜,昏黄又暗藏玄机的油画下,守仁站在小型流理台前操作起来,皓燃又见那娴熟而优雅的手段。煮咖啡也似一种阐述,对生活的态度,对细节的激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