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楚楚地咳嗽,一声接一声,每一声从酝酿,在胸腔里回旋,到蹦出喉咙,都是有条不紊,丝毫不乱。倘有哪一个环节乱了,她便会一阵乱七八糟地、且更为剧烈地咳嗽,似乎是在调整节奏,然后慢慢地找到规律,再重新开始那种秩序地咳嗽。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咳嗽。它能将他的心悬起来,吊得很高,再将他的心鞭打一阵,然后猛然将他放落。他心里疼。他想替她咳嗽。他想起那次和她在乌篷船上喝酒,她伏在断桥上,俏丽的身材忧伤地弯曲,两条乌黑的辫子垂悬在桥栏外面,像一双伸向河面乞讨的手。
二妞,如果你没有……那一段经历,那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什么……什么经历?二妞心里一紧。
我……我说什么了?谢东含含糊糊地反问了一句。
你说如果我没有……那一段经历,是哪一段经历?
改天,改天再跟你说这个。还冷吗?感觉暖和了吗?他抱紧她,叹了一口气。
她的喘息越来越急,越来越响,胸脯也起伏不断,她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不能确信谢东知道她上医院的事,也许他只是不能接受她和西渡的那段感情。二妞没有追问,事实上她也没有力气盘根问底,猛烈的咳嗽占用了她的嗓子,她不得不全力以赴,对付这一次有史以来最为疯狂的咳嗽。他的双手在她的肌肤上摩得滚烫,她的身体还是处于麻木状态。她的脑子开始昏昏沉沉,在算命的老奶奶家中出现的幻象,那些似花非花,似物非物,不断闪现、明灭的东西,纷纷拥挤过来了。
关于“那一段经历”,谢东是在一周后讲出来的。
这时候,雪已经化了,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河里的水也格外清冽。他和她躲在一只没有人的乌篷船里。
二妞,我真的不能接受你的那段经历。他是这么说了第一句话。
为什么?难道你今天才知道,我是有过感情经历的吗?二妞有点激动,乌篷船跟着她摇晃了一下。
不是,哦是,以前知道的不完整,而且,你也不够坦诚。
什么样的完整?二妞问。
我不知道,你还到医院打过孩子!
是谁告诉你的?
真有这样的事?你为什么要承认?你为什么不否认?他低声地喊了起来。
谁告诉你的?她心里升起对吴玉婶的怨怒。
镇里有人亲眼看见你在住院。
二妞绝望地软成一团。
爱情,在这个冬季,被寒冷覆盖,谁也不知道,来年的春天,还会不会发芽。二妞到医院打胎的事,早就像一股地下涌动的暗流,传遍了有闲心和没闲心的人的耳朵,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夜晚到某一处,和某一个男人发生一点事情,不必有一丝怀疑,对于一只破鞋,更无须有任何的同情。因而镇里的人就把二妞夜里“偷情”的事张扬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连二妞夜里那惊诧的表情,也被她们描述得活灵活现。闲暇时嚼舌根,像嚼颗带劲的槟榔一样,口舌生津,还锻炼了腮部肌肉与口腔,镇里的人因此活得更健康,更有滋味。
在她们嚼够了,把槟榔渣子吐到二妞面前时,二妞才知道,她已经成了镇里的婊子。
离年关越来越近,即将当老板娘的兴奋冷淡下来,原本是二妞生命中最重的东西,忽然变得没有一点意义。她心底那股依赖,像一颗爬到了树顶的青藤,再也无可攀附,正昂着头,茫茫然在风中摇摆。此时,草木皆兵,她已无处说话,也无人说话,连吴玉婶也不能让她百分百地信任了。
不怎么在店里露面的吴玉婶,在厨房与店堂里往返,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这个冬天,吴玉婶瘦了,皮肤里的水分风干了,走起路来便显得轻飘。
二妞在春天(17)
二妞啊,记着不要对外人说,是你把店承包下来了,你看现在到处风言风语的,对你不利,店里也不能失去镇里这拨老主顾,知道不?吴玉婶说。
二妞茫然点头,只见自己的身体到处飘浮,像尾鱼那样,在空中游弋。鱼呼吸困难,眼睛突出,不断地张嘴,吐出连串的水泡。
二妞,你应该吃点药,今年冬天特别寒冷,要注意身体。吴玉婶听出二妞的哮喘与往时有些不一样,又叮嘱了一遍。掉进河里的那夜,在谢东的背上,二妞的五脏六腑都被冰水浸泡透了,肺叶颤抖时,她失去了知觉。从那夜开始,她感觉自己的肺,有时像个膨胀的气球,有时像尖细的针头,有时像扎进了鱼刺。她总觉得她的肺是黑的,像一块烟熏过的腊肉,晾在风里。苍蝇飞过来,灰尘粘上来,她的肺脏了,空气便显得很浑浊。她想将它们濯洗一遍,让呼吸清清爽爽。
日子像一头牛,默默地把一年的犁拉到尽头,也不回首,仍不紧不慢地向前拉去。离过年尚有十来天,零星的鞭炮和花炮声,早已在街上东一响,西一响地热闹,气氛中有了过年的喜庆。这时候,一场流感从空气里夹裹而来,袭击了小镇,许多人病倒了。身体强壮,抵抗力强的,三两天便挺了过来,像二妞这样的体质,体内的病菌,就像一个潜伏已久的汉奸,一见风吹草动,立马就蠢蠢欲动,和流感里应外合,她身体的堡垒一下子就被攻下了。
二妞一病就病了一个星期。
打针吃药后,流感似乎是治好了,人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舒坦。她面带潮红,不咳嗽时,也是这样,总像是被火烤热了皮肤。她觉得身体轻了,喘息重了,耳朵里时常嗡嗡地,像电波流动。有时候,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能干,喘息声在她自己听来,尖锐得像金属的相互碰撞。有时候,她觉得喘息使她浮起来,她感觉自己坐在船里,左右摇晃得厉害。
二妞的病除了咳嗽,特别怕冷以外,似乎并不影响生活,只是模样显得越发柔弱与温顺。小镇的流言,在经历了一番汹涌的冲击之后,发现对象如此不堪一击,竟有些怜悯地默默沉寂了。这些温和的镇里人,到底狠不下心,把一个乡下女子往绝路上逼。她们的所作所为,都只怪生活太过平淡无澜。
近年关了,小镇人也将精力投入到过年的准备当中。一切都像渣子沉下水底。小镇暂时风平浪静。也没有人关注二妞的身体状况,只有二妞她自己明白。她常觉得自己飘浮起来,离人和大地都有一段距离。有时候明明有人从前面走近,她却愣是看见对方往后退去。她的生活中,最真实的事情只有两件,那就是发出金属音质的咳嗽与喘气。
谢东暗地里仍在关注二妞。目睹二妞娇弱病态,谢东忽然间柔情满怀,萌生照顾二妞的冲动。
二妞,其实,我们……你,我仍然喜欢你。二妞房间里的阴冷使谢东一颤。他在床边坐下。二妞喘气声很大,和门缝里进来的风一起,凉飕飕地穿透谢东的脊背。
想和我上床,是吗?不用拐弯抹角,又不是第一次。她漫不经心的话,像一记耳光抽打在他的脸上。他面红耳赤。
二妞,你,别这样自暴自弃,以前是我错了,现在,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你不要这么理解我,我……谢东正说着,二妞一番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她嗓子里卡了一口浓痰,几次试图吐出来,都没有成功。他替她捶背,她一只手推开了,面朝墙壁专注地咳嗽,呼吸中夹有杂音。她别转脸来时,已经有鼻血滑淌下来。他慌了手脚,命她昂起头来。她若无其事地一笑,用毛巾擦掉鼻血,说,小事,习惯了,一会儿就好。
她的镇定让他吃惊。她用冷淡覆盖一切。
二妞,原谅我,或者,惩罚我,好吗?他自知有错,不断乞求。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咳,咳……也许我该请我自己原谅自己。二妞说。
不,你不哭就是在怪我。每次都是那样,你只有哭出来,才表示你很委屈,愿意交流。只有眼泪才是你的真心。你哭吧,二妞,哭出来好吗?他很着急。她的鼻血不时地流淌出来,他用指头帮她揩了几下。血,慢慢地止了。他顺着手势掠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趴在他的肩膀上,很久没有抬头。
他没有动,由她哭。他知道,哭着,是痛快的。他企盼她哭。因而坚决地用肩膀承受着她的眼泪,鼻涕和嘴里呵出的热气,把自己凝固成一堵墙,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微弱,暴风骤雨般歇息下来,恢复平静,他才松了一口气。他也感觉到她原本坚硬冷漠的身体,在他的手中融化,缓缓地松软开来,她的双手不知不觉地箍紧了他。
老鼠在屋梁上逃窜。
她嗓子里的声音,像北风在遥远的地方吹刮。
他只听得有把铲子,把瓦砾铲来铲去,碎片与铁铲撞击的声音,正好从她的喉咙里传出来。他掰开她的手,两手捧住她的腮,让她张开嘴,努力地想看到她的嗓子里去。她屏住呼吸。声音消失了。他看到一个洞口。空洞。
很难受是吗?他对着洞口说。他知道这个洞穴里的声音,使她呼吸吃力,很不舒服。如果可以,他真想钻进去,将那里打扫一遍,像吸尘器,把所有的灰尘吸出来,像铲子,把每一块碎片都铲除干净。但是不可以。他松开她,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懊悔当初没学医。
二妞在春天(18)
二妞,我们结婚吧。面对眼前的空洞,他像医生询问患者,或者是下了诊断,又似乎要给刚才的举动一个结果。
二妞,你不愿意吗?我很认真的。如果患者不相信医生的诊断,医生大约会是谢东现在的神情。
我愿意,我为什么不愿意呢?你不要后悔。她说。
我听人说正月十五是个大好日子,镇里就有几家办婚嫁的呢。
二妞眼里的光亮使屋子里一片亮堂。
明天我就带丑媳妇见公婆去!
你爸妈,会同意吗?二妞忽然想起吴玉婶。
我爸说了,儿子要娶的女孩,就是谢家的媳妇。
我也带乖女婿回家见丈母娘去!
当下两人开始掰着手指头计算,买什么,不买什么,什么用什么颜色,什么摆什么位置,什么是他说了算,什么是她说了算。
我咣当一声,掉进了路上的陷阱里。二妞说。
陷阱?难道你还在怀疑我吗?二妞,你摸摸,摸摸这儿。谢东把二妞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幸福就是一个陷阱,陷入幸福的人,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等于四周一片漆黑,我盼望这时间能变成永恒。二妞说幸福是陷阱,谁都想永远困在其中。
幸福?陷阱?都哪跟哪啊?谢东惊讶于二妞把幸福比作陷阱。
也许现在看来,是个温馨的陷阱,到以后,就是个残酷的陷阱了呢。二妞说,哎,你知道吗?吴玉婶丈夫常年在外跑船,和张清河关系很暧昧……我刚来的时候,连发育都感到害怕,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二妞的生活像年前的天气那样放晴。然而天气暖和得极不正常。人们在这种温暖中感觉憋闷与烦躁。有经验的人说,气温这么反常,必定会有一场寒流,或者会下一场大雪。果然,两天的温暖过后,气温骤然下降,一年中最冷的天气来了。北风狂号了两天两夜,大地再一次彻底冻结,裹上了一层冰。第三天,大朵的雪花铺天盖地。当大地一片雪白的时候,谢东右臂耷拉,面无血色,在别人的挟扶中,急匆匆一路跑出酒厂大门。白雪上一行鲜血,格外猩红。这时天色将晚,积雪不薄,几个人冒着大雪疾走,脚下悄无声息,等他们消失在镇里的另一头时,酒厂门口便聚集了好些人,纷纷议论。
二妞赶到医院时,被谢东那半条缠着纱布的手臂吓傻了,只觉得有谁拿了一面锣,在她的耳边狠击了一声,眼前的一切都在战栗与轰鸣。
她的脚把她带到床边,摸索那半截纱布,她的脸像块石膏,她像在帮别人喘息。
二妞。谢东笑容惨淡。
二妞的眼珠子迟缓地滚动半圈,先是有半颗眼泪堵在眼眶边,继而聚成一汪,蜂拥而出。
谢东……我不怕。二妞呜咽。
二妞,我们,还结婚吗?谢东舔了一下嘴唇,他一直看着二妞。
二妞一直看着那条残余的手臂。
咳!咳——咳——!二妞咳嗽,低头吐了一口痰。
结婚,我们说好了的。你爸妈都在张罗婚事了。等你出院,我们回一趟乡下。二妞对半截手臂说,喘气声几乎盖过了她的话。
……
谢东,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嫁给你。我愿意把我的右臂给你,我愿意做你的右臂。
……谢谢你,二妞。原先我还在想,西渡那小子没福气,没想到,我也一样。不,我比他有福气,只是无福……
谢东,你又提他干什么。
他是摆在眼前不珍惜,而我,你看我,现在这样子,配不上你。
谢东,你胡说什么。
二妞,理当有一个爱你的人呵护你。至少他是个健康的人。
我们说好结婚,我们都不要改变。
谢东不说话,只是用左手抓握二妞的双手,默默地用力,再用力。
谢东出院的那天,雪过天晴,分不清太阳与雪,哪个更为耀眼。街头积雪正慢慢地化成泥水,踩上去,鞋底下溅散湿润的声音。远处不易涉足的地方,雪正变得稀薄,形成大小不一的块状,像岛屿分布。屋檐的水滴声轻松舒缓,滴在水沟里,聚集成一股细流,流淌,源流不知在哪一处消失。下午的时候,太阳躲起来,雪停止融化,一切即将冰封。
天更冷了。
二妞告诉母亲,正月初一,谢东会带上媒人前来“送日子”,婚期定在正月十五。母亲似乎还为那个独苗木匠的事耿耿于怀,即便是听到二妞要嫁镇里人谢东,也没有一丝喜悦,还讥讽他胳膊腿都不全。嫁吧嫁吧,反正好人家都让别人挑去了。母亲嫌烦。她抱着新添的孙子,腋下露出一截泛黄的棉絮,脸颊上有一圈更浓的红薯色,那是冻的。母亲腾出一只手,把压在灰烬下的炭火拨旺了,继续说,过年没猪杀,猪发了瘟,扔了。爬过年坎,你二哥就要盖新房,我给你打脚盆、马桶的钱也垫进去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很深,每一条皱纹都淡漠无情。
二妞盯着母亲的皱纹,一条一条地数。母亲的面容消失了,二妞看见的只是一群蚯蚓,一堆枯枝,一片龟裂的田地,一张废旧的皱纸,或者是一些猪圈的稻草。
大年初一,天冷异常,风呼呼劲刮,似乎在酝酿一场立春前的大雪。屋里比屋外更冷。整个上午,二妞不断跑上山头,望了又望。中午时分,山路上仍是空空荡荡,没见谢东“送日子”的人马来到。母亲在屋子里大骂不绝,二妞胸口发热,咳出一团血来。
赢
赢(1)
从高原回来大约半个月,若阿内突然接到水荆秋的电话。他听起来十分高兴,声音爽朗,她搞不清自己是被感染还是发自内心,一开口就像只灯泡突然亮了,非常兴奋,他感觉到她话语里的强光刺激,更是来劲。他说想来见她。她问他在哪里。他说刚从法国飞到香港,下午在香港大学有个讲座,明天上午就可以飞长沙直抵她的老巢。他倒像是在做一个干净果断的伟大的战略部署,要来一举将她歼灭。于是若阿内忽然想到某个战争笑话中的最后一句:报告长官,一个被歼(奸),另一个受惊(受精)跑了。她立刻认为,他来见她,也就是来歼她。或者说,他有兴趣来见她,必定有歼她的愿望。他甚至可以直接说“我想见(歼)你”。
她犹豫半晌说她感到惶恐。“为什么。”“我怕出事。”“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不再想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我在法国给你带了一件小东西。”
两周前,若阿内在高原上遇到的水荆秋,胡子拉碴,碰巧住到同一个酒店,与他相对的刹那,若阿内感觉一种无法解释的温暖。正如有的去烧香拜佛的人,进庙宇见到菩萨便泪流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