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咳嗽。但是,这只是她呼吸的声音,且慢慢地匀称,平缓,规律起来。
上回谢东找你,找到了吧?黑妹总问。
什么时候?
你不用装糊涂。黑妹有点狡黠。
我今天晚上就去酒厂找他。
桥西尽头,就是谢东所在的那个国营酒厂,有将近一百个职工。酒厂的效益,像酒鬼半清醒半迷糊的状态,是半死不活的。麻石街道直通酒厂,穿过酒厂大门,倒像酒厂把麻石街吸纳进肚子里,反过来,麻石街又像酒厂吐出来的一条长舌头。这个酒厂,是全镇为数不多的砖块水泥建筑之一,数丈高的烟囱里冒出的白烟,或者蒸汽,盘旋在兰溪镇的上空,这种现代化气息,反倒使小镇有几分虚幻。
二妞先到自己的住处待了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时,才慢吞吞地上了街。上了街也不急于往谢东那里去,只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数着麻石板。她还是在拼命地记忆。桥西这边本来冷清,这会儿街上更是没什么人影。这边的房子比桥东的陈旧,没有什么店铺,没有店铺里的灯光影射,因而街上也没那亮堂。小胡同倒是很多,从街面忽然伸直过去,使街道像一条长了许多脚的蜈蚣。胡同里偶尔会有一只猫敏捷地穿过,或者有一只狗,对着墙角撒尿。二妞就住在其中的一条胡同里。刚才出来的时候,她闻到秋天潮湿的霉味,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格外诱人,这两种气味混合在一块,她就产生了躲在被子里倾听风雪的欲望。
与谢东干巴巴地聊了几句,二妞就说要走,他留她,说你难得来一次,再待一会儿,我先吃碗面条,再和你下军棋。她说军棋是什么棋,没下过。他说是工兵挖地雷,简单易学,可以打发一点时间的。于是她就等。他在厨房煮面条,她胡乱张望,并且转到阳台,看见秋天的兰溪河水涨了很多,显得丰满肥大。夜船切开河水的肌肤,船内那一星灯火,缓缓地向前移动。
她待了一会儿,有点冷,便回到屋里,看桌面上乱七八糟的书。他看的是和酒有关的书,想必是工作的需要。酿酒,应该是件有趣的事情。她想。就像做白粒丸一样,很多人喜欢,就很有成就感了。他稀里哗啦吃完面条,一边擦嘴一边摆棋盘,先让她把棋子认全了,再分大小,哪个可以吃哪个,哪个不可吃哪个,怎么走,棋子进了营,就是进了安全保护地带,谁想吃也吃不到的。然后他又讲了一下棋子行走的方法,比如只能直行,拐弯必需停一步,工兵只能挖地雷,炸弹总是和对手同归于尽的。她听了觉得很新奇,感觉他讲的不是下棋,倒像是在说某些富有哲理性的事情。她想他懂的东西真多。
二妞在春天(14)
见她都听明白了,他便开始摆棋。一边摆棋,一边说布阵很重要,兵不厌诈,要善于诱敌深入,再干掉敌人,然后安全回营。他把自己的棋摆好了,问需不需要帮忙,并保证绝不动自己已经布好的阵容。她咬着嘴,坚决地摇头。一边认真地调兵遣将,一边忍不住发笑,好像已经看到了敌人中了她的圈套。为了训练她,他让她当裁判。她规规矩矩,并不懂偷梁换柱,谎报军情。第一盘棋她败得惨不忍睹,吸取了一点教训,下第二盘棋时,她已经学会了狡猾,棋盘本来很小,她和他的脑袋都快碰到一块了,手和手更是免不了不时地触碰。不过都会若无其事地继续下棋,好像真的在进行一场胜败荣辱的战争。第三盘棋开始,她在第一阵线放了“师长”,随后紧跟一枚“炸弹”,他用“军长”干掉了她的“师长”,她用“炸弹”与“军长”同归于尽。这时候,外面一阵风呼啸而过,紧接着有大雨“哗啦哗啦”倾盆而下,她惊呼一声,哎呀,下雨了!他从容一笑,说,下雨怕什么,你不专心下棋,你的国土又将沦陷,到时,你只有像李后主那样苦吟“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了哟。她不知他说的李后主是什么,只觉得他念的两句诗挺有意思,或者是他念诗的时候挺有意思,便笑道,还不知谁的国土沦陷呢,你丢了一个“军长”,我只是少了一个“师长”而已。他哈哈一笑,错,你快弹尽粮绝了,就算是有千军万马,也会不击自败呢!你太挥霍了,下一个炸弹,可得算计点用呀!他仍是教她。也不知是他让她,还是确实失掉“军长”后大伤元气,反正第三盘棋他败了。
外面的风和雨,一片混乱。
她有些兴致勃勃的了。他便和她开始下第四盘。这一盘棋,心思似乎都不在棋上,即便是心爱的“司令”被干掉了,也没有谁大呼小叫。这一盘下得很慢,连时间似乎也慢了下来。这时候,他和她才看清棋盘上有两颗脑袋的影子,影子和影子之间不过几厘米的空隙,也就是棋盘上那条河界的距离。他的脑袋再过去一点,就到了她的地盘,同样,她的脑袋再前进一点,就入侵了他的地盘。他和她都没有轻易越轨。他指挥“连长”杀到她的边疆,忽然有点羡慕这颗棋子,它勇往直前,不惜粉身碎骨。她不知是计,以为来者不善,用“司令”轻轻掰掉了他的“连长”,才知杀鸡用了宰牛刀,自己忍俊不禁。他说,“连长”死得其所,做了“司令”的刀下鬼,不枉痛快一回。她觉得他话中有话,有点像那句什么“……裙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意思。她把“司令”退回营里,半晌不说话。这局棋到这里,就有点走不下去了,影子和影子在河界上空的空隙,不着痕迹地缩短,拉近。其实只是他,向她这边侵占过来。
外面的风和雨,混乱一片。
她学他,也调动一个“连长”,向他那边冲杀过去。她的手碰倒了他一个棋,正是一枚“炸弹”。
哈,和你同归于尽。她喊道,乐不可支。她原本只是冲过去虚张声势的,没想到那是一个“炸弹”。
你耍赖,看见了棋,不算的,一个小小连长,敢碰别人,不是吃了豹子胆吗?他故意逗她。
是你先吃豹子胆的,我只是向你学习。她嘻嘻一笑,得意洋洋。
鬼灵精,学得倒快,看我怎么收拾你。她以为他要动什么棋,没想到他却捉住了她的手。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收拾她,捉着她的手也不知放开,就在河界上面悬着。她脸红了,抽回了自己的手,说,该你下了呢!他便傻乎乎地走了一步棋,心不在焉。你赢了,二妞。他说。
还没完呢,生死决战都没到,你怎么就失去信心了呢?她还是盯着棋盘。
一步棋,即可定胜负。我弹尽粮绝,且无精兵良马,拿什么与你拼?所以,我知道我输了。听起来,他有点颓丧,还有点惆怅。
你在让着我,你明明是在让着我。她低声说。
不,你很聪明,是我轻敌,大意,所谓骄兵必败,就是我这样的结局。
河界上的空隙又缩短几分。
和你在一起真充实,能学到很多东西。她眼里亮光闪闪。
于是,影子和影子,轻轻地触碰到一块,在河界上空连接起来。
外面的风和雨,仍是混乱一片。
二妞。他捏起她的手,玩弄她的手指头,并且叫了一句。风贴着河面扫过。
嗯。她答。作为对风的响应,水轻微地涌动。
你可以把指甲留长一点。他沉吟一会儿,竟说出一句令他自己莫名其妙的话。
不行啊,容易带细菌,再说,做白粒丸时,指甲里填满面粉,不方便,也不卫生。这些话都是吴玉婶说过的,她正好用上了。
噢,我忘记你的工作了。他意识到总捏着一只手,有点单调,便伸出自己的手掌,和她的手掌比,看谁的手指头长。她便看清了他那双手,大约是因为水,或者其他东西的浸泡,肤色比她的手还要白。她的鼻子隐约闻到酒糟的味道,并从酒糟里分辨出好几种气味来,比如杨梅、大米、小麦、高粱……他的手简直是一片农作场,或者是一个粮仓,一派五谷丰登的好景象。他的手型并不算好看,也不像西渡的手指那样修长,圆润,完美。但是,那双完美的手,离开了她的掌心,手的温度,也在记忆中渐渐降温。西渡只是一个名词,他的手只是一件器具,只是片刻间,从她的心底一晃,便模糊了。她很想将眼前这只手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让气味更浓,更芳香,更真实,更迷人。
二妞在春天(15)
外面的风和雨,仍是一片混乱。
外面的风和雨,整夜一片混乱。
这一夜,好像是一幕关于手的展览与欣赏。他和她的手始终没有分开,只是变着姿势,换着角度,背光、逆光、侧影,忽近忽远,忽上忽下,时而整个手掌相贴,时而只是指尖相触,时而手指相交,时而手背相抵,不断地摩挲,滑动,手指在掌心划写。两个人沉默。手和手说了很多话,高兴的,不高兴的,明白的,不明白的,手上的每一条纹路都参与了这场展览,参与了这场谈话。她心里清楚,谢东不可能不知道她和西渡的关系,但是,他了解到什么程度,她不得而知。
她首先累了,困了,而风和雨还在继续。你在我床上睡吧,现在很晚,雨又一时停不了。他已经松开她的手,替她打开被子。我翻翻书,天就会亮了。见她不动,他补充一句。你总不能坐一夜吧?咱们各占一边,好歹也可以睡上一觉。她听罢,便和衣上床睡下。他还是翻了一遍书,见她睡熟了,就在她的另一侧悄悄躺下,关了灯,只听得外面的风和雨,仍是混乱一片。
那夜以后,手和手又交流了几次。每次交流的时间都很长。手和手已经熟识了,它们熟悉了对方每一条指纹的走向,浓淡,轻重,长短,粗细,美丑;熟悉了每一条指纹的思想,顾虑,期盼,欣喜。后来,谢东终于忍不住了。
你和他,还保持联系吗?在自己的木阁楼里,他问道。本来用“关系”这个词,才比较符合他真实的想法,但他不高兴用,所以就用了“联系”,这么一个普通的,没有太多感情色彩的词。好像用“联系”这个词,就不会触碰到二妞和西渡的感情。她的心蓦地一跳,只是摇了摇头。她被最近的事情搅乱了,西渡这个人,像一个梦境,被她遗忘,并变得模糊的梦,越来越不真实,他像老奶奶嘴里的一个词,远去了。
是没有割断联系,还是没有保持联系?
没有联系。
那你,是不是还……想他?
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不至于那么傻,明知道没有结果的。
他似乎对她的话感到满意了,停止了发问,说,到河边走走,凉爽的感觉应该不错。她说河边太冷,不如下军棋算了。但是,第一盘旗才开始走几步,整盘棋就乱成一团麻。她也不知道,怎么忽然间就在他的怀里,他的嘴唇就那么压过来了。她还主动张开嘴,伸出了舌头,双手圈住了他的脖子。她为自己的熟练暗自吃了一惊。紧接着她被他的肌肤灼伤了,整个人焚烧起来。他比她更熟练,从接吻开始,所有的动作没有一丝生硬,显得非常连贯与融洽。他触动了她身上最敏感的疆域,在她的默许下,侵占了她最神圣的领土。她倒下了,像旗帜倒在自己的山头。完后他有点闷闷不乐,还悄声地叹了一口气。她没发觉,低着头收拾自己。这件事本来就进行得匆匆匆忙忙,这会儿像打碎了碗似的,心里有一小片遗憾。
雪下得特别早。下雪前,北风刮了三天三夜,街道被风扫得干干净净,似乎是为迎接第一场雪,于是精心洗漱了一番。雪粒是在第四天早上落下来的。雪粒落得很急,夹在风中,没头没脸地砸下来,仅吃一碗白粒丸的工夫,便填满了街上的坑坑洼洼,以及屋上屋下所有的缝隙,整个小镇就像撒了一层稀薄的盐。这时候,除了滚烫的白粒丸汤,身体里的血,小镇里几乎没有流动的液体。屋檐下的污水冻结了,大街上的咳嗽的痰水冻结了,各种声音也冻结了。梧桐树干的向北部分,结了一层厚实的冰块,枝丫上垂挂晶莹的水滴状的冰条,它从来没有这般赤身裸体过。
兰溪河上也结了一层冰,冰上雪粒铺得均匀。乌篷船嵌在冰块里,安静地停泊。船四周的冰块被捣碎了,因为船上的人要取水做饭,洗衣。碎裂的冰块还漂在水上,像浮木一样,摇晃。到中午的时候,躁动的雪粒轻悠起来,变成小瓣的雪花,以翩跹的舞姿落地。有雪粒和冰块垫底,雪不会融化,因而很快便积得很厚,先前撒的盐变成了蓬松的棉花,各种硬朗的线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没有质感的圆润。断桥上的狮子也臃肿了,枫林里的树开满了大朵的白花,白色房顶下的褐色木材建筑,格外安详,好像那些房子里随时会走出一个童话故事里的人物来。而在断桥上眺望河岸,目光越过白茫茫的兰溪河,对岸那一长排披着白发的垂柳纹丝不动,全无春天花絮乱飞的得意与俏皮。
二妞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也不管天都快黑了,硬拉着谢东陪她到河边踩雪、敲冰块。下雪的天气里,是没有黑夜的。黑夜里的雪格外白亮。谢东不同意去更远的地方,于是,两人只是在断桥下面的码头转了转。
近岸边的雪早被人踩乱了,踩黑了,冰块更是捞不着一块。河风不大,吹到脸上是一种很舒服的冰凉。
嘿,真气人哩,都让人给糟蹋了。二妞很失望,一边踢雪一边嘟哝。
你不也是赶来糟蹋的吗?只不过没有赶上第一个而已。谢东似乎情绪不好。
二妞觉得他的话有些刺耳,便不吭声,还是试着往更白一点的地方踩过去。这一片码头只有一小段是石块修筑的阶梯,另一段是不成形的,脚步踩出来的道路。她终于找到一片新雪地,站好了,抓一个雪团,狠狠地朝他扔过去。他立在她几米远的地方,说,看着点啊,掉进河里,没人拉你,看不把你冻死。她说,冻死了好啊,冻死了,就没有人烦你了。他看见她一挥手,一个白球飘打过来,与此同时,她发出一声惊叫,身形一矮,眨眼间便落入水中。
二妞在春天(16)
他把她拉上来后,她浑身筛糠一样,剧烈的颤抖,并且开始爆发性地咳嗽。她的胸腔就像一所空大的没有家具的房子,咳嗽的声音在胸腔内产生共鸣的回音,从喉咙里奔跑出来时,就显得清脆而尖细,像刀子在玻璃上拉划。这种尖厉刺痛了他,他迅速地背起她,往住处奔跑。他只有一个想法,赶快把她放到温暖的烤火箱上。他自己也想躺进温暖之中。他身上也湿透了,她就像一块冰,因为他的体温在融化,融化的水流进他的脖子,并顺着脖子往身体里流淌。他的牙齿上下磕碰,敲打出的声响撞击他自己的耳膜。他想将牙齿咬合,但是他无法控制,他只有任由它们疯狂击打。
事实上,关于把她放上温暖的烤火箱,那只是他的一种幻想,他的家里只有一个很小的炉子,并且多数时间都只是一堆冰冷的灰烬。他不得不脱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放进被子里,再用滚热毛巾将她擦了一遍。她冷得说不出话,嘴唇发紫,脸色发青,只是一阵接一阵猛烈地咳嗽。他换了衣服,挤进被窝里,抱着她,双手在她全身用力摩擦。南方的房子里没有暖气,被子潮湿冰冷,他和她一块瑟瑟发抖,被子里好半天才有了一点热气。她的咳嗽却并未平息,他听见她胸腔内有一台风箱在鼓动,她的嗓子里气喘吁吁,似乎是透不过气来。嗓子里卡着一口痰,痰在喉咙里上上下下,听起来像煮沸的水。
二妞,二妞!他仍是奋力摩擦她的身体,他忽然间很害怕她就这样离开了,因而他一边摩擦,一边喊她的名字。她却只是模模糊糊地应答,清清楚楚地咳嗽,一声接一声,每一声从酝酿,在胸腔里回旋,到蹦出喉咙,都是有条不紊,丝毫不乱。倘有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