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愤怒不已,想过要去找白鹏翔这个狗杂种。可是Jone央求得我心酸,那个时候,这种事情一旦被捅破意味着后半生的完全葬送。她才18岁呀,情愫萌动的豆蔻年华。Jone准备退学,我坚决不同意。白鹏翔答应她,等她高中毕业了就跟她结婚,他还给她灌输西方的性自由思想,让她理直气壮地享乐于感官刺激中。
那时候,这些东西在我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无耻之尤。我除了痛恨和鄙夷,完全不理解肉体盛宴的强大势力。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肉体间的战争其实是客观存在的一个潜规则,多少人,因为欲望,仅仅因为欲望,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在别人看来,人们去做某一些事情是不可思议的,可是当事人知道他的意志总是被寂寞和冲动吞没,他需要那么做。完全理智而例外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当时,我恨透了这个狗屎男人,爱她为什么不能等等她,一定要占有吗?受不了不会自己忙乎吗,一定要毁人吗?还是他太阴毒,想通过身体的霸占而稳稳地得到Jone这个女孩?追求她的人很多,但是一旦破处,她还怎么可能去找其他的男人?Jone就要这样匆匆结束她的求学生涯了,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自此轰然倒塌。
白鹏翔领着Jone到邻近的城市找熟人做了人工流产。我的心疼得要死,我不清楚这件事情的具体细节,可是我明白可怜的Jone要受一个很大的罪,她要鲜血淋漓地承担欢娱的恶果。我恍惚听妈妈讲过关于“小月”之类的事情,又听说鸡汤很补,就花了压岁钱买了一只老母鸡去看她。她休养在家,一开门,就看到了Jone的妈妈红着的眼睛,她爸爸满面怒气,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她的父母很喜欢我,阿姨刚要招呼我,眼泪又快掉下来了。我赶紧进了里屋,看见Jone躺在那里,白鹏翔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的眼泪沿着脸颊流进了乌黑的头发。每当我回想起这个情形,就把这个场景当作了我俩之间一个永恒的告别仪式。默默无语,却又千言万语。
就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母终于拿到了调往省城的调令。就这样,我告别了这个生长多年的小城,带着满怀的踌躇壮志和些微淡淡的惆怅。Jone已经走上了结婚生子之路的轨迹,似乎一眼可以看见一辈子,我们之间已经错轨而过。而我曾幼稚地以为,我脚下开始的将是一段风景独特、辉煌风光的好日子,没有忧虑,没有挫折,也没有堕落,全部是光荣与梦想、鲜花和阳光。
1990年的初秋,我成了一名大学生。爸爸很忙,妈妈把我送到了宿舍,把床铺帮我铺好就走了,她是来这个城市开会而顺道送我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我眼看着夕阳西下,耳边正放着罗大佑的《鹿港小镇》,心里涌起了浓浓的思乡情绪,怎么都化不开。
宿舍里已经有两三个同学了,她们已经彼此熟悉,互相盘问寒暄着。我却沉默不语,盘腿坐在上铺,外表矜持,心里却是无穷尽的胆怯,我不敢开口说一句话,因为我不会说普通话,生怕说出方言被她们笑话。
在这样难堪的沉默里好象度过了一千年,宿舍的门开了,一个长发及肩的女孩进来了。这个一身黑衣的女孩是那样地纯美温柔,当我的目光与她的目光交错的那一瞬间,我的心突然柔软得好象无法跳动和呼吸一样。
心里的波涛汹涌着,嘴上还是沉默着,眼神还是冷漠着。我翻看着《泰戈尔诗选》,单用耳朵捕捉着那个心仪女孩的行动。她只带了很少的行李,这说明她家就在这个城市。我听见她拿了脸盆出去了,去水房洗了脸,在楼道里哼着歌回到了屋里,她的床铺在斜对着我床铺的下铺。
“嗨,你好!我叫卓玫,你呢?”一个温柔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我一转脸,正好再次和她四目相向。我红了脸,鼓足勇气模仿着《新闻联播》里的播音员说出了平生第一句普通话:“你好!我叫李小白。”“你的名字真好记哦。”她又微笑了,我的心便晕厥在这种微笑的柔波里。
就这样,我和卓玫一见钟情了。我相信,她从第一眼看见我就有了不同于他人的感觉,正如我一样,心电感应的事情没有道理可言。卓玫大我一岁,她的父亲是本校的教授。她并不那么爱一门心思地学习,很爱玩,也爱看闲书。补习了一年才考上了大学,在补习班里她认识了帅气的男朋友。可是,她考上了大学,男友却再次落榜。男孩子的家庭境况不好,无法继续补习,只好到一家工厂上班,他在到工厂报到之后就去找了卓玫,跟她说要分手,因为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她应当找到更合适的男友。她泪流不已,死活不肯,可是男孩子狠下了心,再不见她,只是故意地躲闪着她。卓玫丝毫感受不到考中大学的欢乐,因为她失去了自己的初恋。就是在这样一个痛苦孤寂的暑假之后,卓玫入学了,认识了我。
卓玫不分时间地点地教我学习普通话,在这样高密度的强化训练下,三天之后,我的普通话基本可以见人,一个星期之后,就可以用流利来形容了。这也得益于卓玫温柔善良宽容、喜爱褒奖他人的天性,她的称赞是我最好的良师,我的一次正确,她可以夸我三次,我的三次错误,她仅仅点明一次。她无师自通那些教育心理学里阐释的所有道理,我的普通话就这样速成了,就此成为她留给我后半生的奇特礼物,我只要开口,卓玫就在我的灵魂中。卓玫确实有着教书育人的天赋,她的学生有福了。
卓玫熟悉这个大学校园的一切,她带着我认识食堂,告诉我哪样菜和糕点最好吃。她带着我去认识图书馆,和我坐在图书馆门前的喷泉边上一起唱《光阴的故事》,我不知道我们当时就正在谱写生命里最为美好壮观的光阴的故事。
她带着我去认识澡堂,我们一起去淋浴,她可以准确地找到水流比较通畅的喷头,喊我过去。领我熟悉了环境,后来她就开始回家洗澡了,我很怀念那一次的同浴,虽说高度近视的我摘掉眼镜眼前一片模糊,加上心里忐忑如脱兔,根本不敢仔细端详她的身体,可我还是觉得幸福,觉得我们俩曾经那样地亲近无间过。
她带着我到附近的大学路,我们穷一日的时光把那些个书店一家家地逛将过去,拎着一袋袋的新书磁带返回校园,然后,就在小小的兰州拉面馆里叫上两碗拉面,一碟小菜,那么香,那么醇。如果是冬天,小馆子的玻璃会在热气的蒸腾里流下一道道的气水,碗里的面条表面整整齐齐地放置着几片薄薄的牛肉片儿,又星星点点地撒了些碧绿的香菜沫儿,狼吞虎咽里抬眼看上一眼对面的她,心里那个幸福呀,一辈子也忘不掉,或许我临死的时候,都会浮现出这个场景。
放寒假了,我们依依不舍。我把火车票订得很晚,直到校园里一派寂寥空荡,宿舍里的舍友都大包小裹地走光,这个城市飘起了扬扬洒洒的大雪,我的行期到了。临走的前一晚,我和卓玫在校园里踏雪而行,第一次轻轻地把手牵在了一处,那么暖,那么软。我们说的话很少,夜安静极了,谁说雪落无声,我分明听见雪花在自如飞舞中轻快地嬉笑。
她送我到火车站,我一上车就让她走,她不听,一直在站台上站着,看着我,还微笑着。火车缓慢地向前行进,车厢里响起了例行公事的乐曲,我的心咣当咣当地迷失了方向,那么痛,那么酸。我趴在车窗上看她正在朝我挥手,眼泪像两条蜿蜒的蚯蚓热乎乎地流了下来。
回到家没几天,妈妈从单位给我带回一封信,是卓玫写来的,是她在我走的那天写的。“白白,你回家了吧,我挺想你的……”其实,在我到家的当天下午我就骑着单车去邮电局,发出了我在火车上写给卓玫的信,有横着写的,还有竖着写的。她家的地址我现在仍然记忆如初,12号楼3单元10#,我当时还开玩笑说,连着读正好是12点30,像是十二点半一样。卓玫就说,我俩都是十二点半。
我亲爱的卓玫,是不是我的名字起得不好,“白白”酷似byebye,我们才真的说再见不再见。卓玫啊,卓玫,我爱你到了刻骨铭心,无论分开多久,你永远活在我的身体里,我们俩从未彻底分开过。现在,时隔十几年,我已经得到过女人的温存,可仍然无人可以替代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依然会在梦里清晰无比地梦见你的脸庞身姿。
我亲爱的卓玫,在那些梦见过你而醒来的清晨,我悲痛欲绝,痛恨自己居然苟活着,憎恶自己还能容忍与承受一个自我完全不喜欢的生活,只想把天亮就要佩带的面具狠狠地摔碎抛弃,哪怕只有一天是按我自己的真正本性与你共同活过,也不算枉活这一生。
我们俩就这样形影不离地在校园里一起上课、自习、散步,在业余时间玩耍听歌逛街。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生活,我一向不善于此,笨拙不已,可是只要有她,就有了光、有了盐、有了一切。我是那样地幸福,步履轻盈矫健如雏鹰,常常才思涌动激情勃发,诗作一篇又一篇,都仔细誊写了给她。
我知道自己有多么爱她,她也一定从心里喜欢着我,却不敢大胆地表白,诗作里也只敢朦胧指涉。因为,她一直不能忘怀于她的男友,也更因为我隐约知道这种爱是不容于世的,我比中学时代更加清楚了一点这桩事情有多么见不得人,我想大胆地爱,却又胆怯地压抑着,不敢任由自己的“变态”心理肆意汪洋。从初中开始,我的心里就一直有个难解的谜团,我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对男生毫无感觉可言,却打心底喜欢女孩子。我试图从书籍里寻求答案总是无所收获,那个年代的信息渠道单一又狭窄,这种很容易被扣上“流氓”、“变态”大帽子的事情,更是不可能出现在普通受众的视野范围之内。青春期的我,对于自己和女孩子之间的爱慕,既喜欢向往又害怕困惑,基本上是在幸福而被动地接受着女孩子们的垂青,几乎没曾敢大胆忘形地去追求过谁。连同和Jone,每次情感的突破都是由她来实现的,而我总是带着点本能的胆怯与顾忌。
大学年代,我基本知道了我喜欢女孩子不是偶然的,可是对于这件事情洪水猛兽的另一个狰狞面目也更加恐惧和怯懦了。我骨子里不是一个敢于突破世俗条规的人,自私功利,没有勇气为了自己真心爱的东西去承担风险和压力。在家长师友那里,我是那样一贯地中规中矩、聪慧上进、谦和出色,我头顶着多年积累的好学生的高帽子,行走在康庄大道上,只敢在人后悄悄品位自己天性里最喜爱的情愫,每每因为想展望一点点进一步进展的可能性感到不寒而栗。我不敢稍微把爱暴露得太突显,苦苦地压抑了又压抑,升华了再升华。
其实,每当我们班男生邀请卓玫一起游泳、滑旱冰的时候,我都是表面爽快答应她,心里不是醋海翻腾也是五味俱全。一两次后,卓玫观察出了我情绪上的异样,就逐渐推脱掉了男生们的邀请。我心里很高兴,也有愧疚,便劝她还是接受这些追求者的邀请,大学时代就是谈恋爱的季节嘛,何不赶紧选拔。她微笑着说,我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你们。这个“你们”当时把我说得脸直发烧心直颤,我知道,她把我和她原来的男友给归到一类里了。
我和卓玫就这样柏拉图着,顶多牵牵手,最黏糊的时候,我会在临睡前和她躺在一张床上,却不敢越雷池半步,只听着她柔柔的话语,闻着她暖香的体味,感受着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这样的夜晚持续了多久,我已经无法确切记清。但是,每当我回想起来那些夜晚,我的眼前仿佛展开了最为温暖美好的画卷,我只敢悄悄地、深情地回望几眼,生怕惊吓着了那两个单纯青春的女孩子那样甜蜜宁静的夜。月色透过窗朗照在地板上,四张上下铺的床面对面沉默着,偶尔夜风拂过,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会微微扬起一角,摇曳似我彼时欲仙欲死的心思。
卓玫在事隔一年之后,仍然不能在心里放下那个俊美的男孩。不止一次地,我会看见她在课堂上走神了,用铅笔在纸上勾勒出了一个男孩子的面容,那么明亮有神的一双大眼睛,她会在这样的画像边上写满那个男孩子的小名。然后,我就可以切肤感受到她眼神里的那种孤苦和痛楚。还有一次,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精美的硬皮本子,从那里面轻轻地取出了两根缠绕在一处的青丝,一根长一根短,是他们海誓山盟的见证吧。她那样温柔深情地梳理着那两根纤细的发丝,好象是一个母亲在爱抚自己幼小的孩子一般,看着她轻轻起伏的纤细手指,我的心跟着她的心一起疼痛不已。那一刻,我恨不能跋山涉水去替她把那个男孩子找回来,跟他说,没有他,卓玫有多么地痛苦和失落,跟他讲,卓玫不是在乎名利的人,她只爱他这个人,不管他是工人还是富翁。
过了这些黯然神伤的时刻,卓玫还是会像往常一样,陪伴着我,做哪一件事情都那么陶陶然、美滋滋。她不让我剪短发,我于是留了一头顺直的黑发。我要参加校园歌手大赛,她为我四处搜罗置办,预备好了一套美丽的行头。那一晚,她坐在第一排为我助威,我发挥得那样完美到位,一夜间,不再仅仅以学业文才闻名于校园。
大二了,卓玫收到的情书日见增多,有钢笔写的,也有毛笔写的,她都给我看过了,然后就收起来放在一个盒子里,从不回信。我也收到了情书,有很多封来自于一个高中时候的同学,他也考到了这座城市,当年他给我的印象并不差,但是我那时侯全心全意地在喜欢着Jone,根本没有多想其他。我的情书也都给卓玫看了,她就认真地帮我把着关,并且撺掇我接受那个高中同学的追求。我总是开着玩笑把她的话支到一边去,心里想,怎么会为了他舍弃我的卓玫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一个春天的黄昏,我们俩穿过被花树环绕的小径,微风裹挟着扑鼻的香气轻轻拂过我们的脸,长发随风飘扬,青春的气息不可遏制地充溢四周,仿佛全世界的美好都是布景,我们才是台上的主角,我们嬉笑唱歌,意气纷发间疾走如飞,好一段青春美年华,好一怀纯挚真童心,好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啊。
刚坐在教室里半个小时,教室的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声音叫了一声“卓玫”,她就跟大梦初醒似地立刻站了起来,急匆匆地出去了。我基本猜测到了事情的原委,书看得心不在焉、信马游缰。我原来曾那么真挚地替卓玫祈祷那个男孩的归来,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才突然发觉自己有多么得难过脆弱,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有嫉妒有委屈,也有孤单无助的迷茫。我的生活里已经习惯了卓玫,简直不知道没有了卓玫还能怎样过活。
那个晚上她很晚才回到宿舍,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巨大幸福。我的心跌落在了无底的冰窖里,默默地躺在床上,可怜巴巴地舔着自己的伤口,顾影自怜。卓玫把我叫到了她的床上,跟我讲他们和好如初了,男孩子这一年多过得有多么得苦。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默默听着,心里在流泪。
那天之后,我们之间不可避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