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一多,也八卦了起来,回头还对自辉说;那个张是跟你一起长大的吧,前几天相亲了,说对方条件好不错,就是背有些驼……
每到这时,自辉就借口走开,去修马桶换灯泡。不久,家里的灯泡全变成了节能型的。
真正春暖花开时,邻居悄然换了主人。听说是原来的一家人移民了,变卖了这栋房子,新的主人是一对新婚小夫妻,吃祖产的,为人热情豪爽,却是不会过日子的那种。搬来时紫末他们并不知道,过不久,就熟络了起来。
小妻子一天到晚总来串门,用甜美的声音对紫末说:紫末姐,我就酱油没了……或者是,菜已经下锅,我忘了买米……
起初紫末很豪爽地借出自己的东西,时间一长,童自辉很不耐烦地对紫末说,“他们分明就是懒,我左拎一桶油右扛一袋米回来容易吗?”
紫末观察了以后,确实如此,他们平常不开伙,一到开火的时候就来家里借。紫末开始学着拒绝,但小妻子总是委屈地撇着嘴说,“姐姐运气真好,姐夫英俊又勤快,我家那位从不进超级市场……”
紫末听得心里一紧,担心小妻子借不着她的东西就谋划着借她的老公,连忙把东西双手奉上,没着良心把她那好吃懒做还大男人主义的丈夫瞎捧上天去。
邻居的麻烦绝不至于此。某些夜晚,紫末和自辉正要上床睡觉,温存一下什么的,突然有人“砰砰”擂门,一开门,邻居的小妻子披头散发地冲进来,眼睛肿得像核桃,紫末还没开始安慰,门又“砰砰”如雷轰鸣,小丈夫跟着冲了进来,两人在童家客厅继续吵,情绪激烈时还扭打起来。自辉和紫末一人拉一个,劝得双方都冷静下来,已是半夜。第二日,小夫妻照旧亲呢无间,对门的老夫老妻却挂着一双熊猫眼。
烦归烦,小夫妻为人还算不错,对童童尤其好,周末往往就带了童童出去,为了讨童童欢心,买吃的给玩的绝不吝啬,童童也喜欢他们,自辉和紫末才不得已,依旧委屈地维持着良好的邻里关系。
又一个周末,自辉有事去了公司,小惠也去了江美韵那边帮忙大扫除,家里只有紫末与童童。邻居的小妻子来敲门,约紫末去游泳。
紫末丢开手中的小说,伸了个懒腰,问童童,“跟不跟清瑜阿姨去?”
童童想也不想就摇头,紫末便对王清瑜摊摊手。
王清瑜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搂着童童就开始娇嗔,“去嘛去嘛,扮阿姨的小男友。”说着嘴就凑到童童夫人脸上去吃豆腐。
童童猛然扭开脸,掩鼻说道,“阿姨,你身上的味道好难闻。”
王清瑜慌忙抬起胳膊,闻了闻两边腋下,撅着嘴说,“是香奈儿的新品,男人最喜欢的味道,你的鼻子有问题,再闻闻看——”又凑上去。
童童捏紧鼻子,宁死不从,小手推攘着他,拔起小身体就逃,“不要不要,臭死了——”
王清瑜不依不饶地追上去,紫末笑够了,上前拉开清瑜,“别闹他了,这家伙最讨厌香水。”
王清瑜根本不睬,仍旧追着童童,“他今天不答应陪我,我就一直闹他。”
童童最终屈服了,跳到沙发上,伸直手臂一挡,“别再追了,我去。”见王清瑜露出得逞的笑,他又小老头似的叹气,“爱化妆的女人果然最麻烦!”
江紫末带上了泳衣和毛巾,在冰箱上贴了留言给自辉,便被王清瑜急吼吼地拖到了社区的室内恒温游泳池。
去时游泳的人不多,清澈的池子水平如镜,紫末换了泳衣便下去游了一圈,王清瑜也不落后,跟着也如一尾灵巧的鱼跃入池中。稍稍有些累了,紫末才趴在池边,疑惑地望着童童,“怎么不下来?我教过你游泳的吧?”
童童望着深沉的池水,面有惧色地退了一步,“我不想游。”
“为什么?你明明就爱泡温泉。”紫末很怀疑,从童童的神色看出确实如此,又伸出手来,“下来吧,不要怕,妈妈会保护你。”
只是一瞬间,紫末想起他一向都不泡热水浴的事,不确定地问,“你怕水?”
“什么?怕水?”刚从水底浮出来的王清瑜推高潜水镜,对童童啧啧地摇头,“男人怕水,丢脸哦!要是小女朋友落水,你怎么救她啊?”
童童的脸涨红,瞪着趴在池边的王清瑜,“谁怕?”
“不怕就下来啊!”王清瑜朝他伸出手,童童如受惊的小动物,猛地又退一步。
紫末从他脸上看到了强撑的镇定,她想,要是其他的小孩子,这时应该早就掉头逃开了,不应该是这样啊!婆婆擅长游泳,零下的温度也能在冰冷的水中游戈自如,她不完整的记忆中,童童很早就被泡在水里玩了。但是,此刻他是真的很害怕!
这个认识让紫末的眉头狠狠一皱,踩着阶梯一步一步上去,并转过头,严厉地对王清瑜说,“别再逗他了。”
湿淋淋的走近童童,拉起一条毛巾裹身,才带着童童坐到躺椅上问,“为什么怕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妈妈?”
童童一愣,立即想起那晚爸爸跟他说的话:不可以对妈妈说。
他问:说了会怎么样?
爸爸想了很久,才不确定地说:“或许,最严重的会失去她。”
——不可以说。童童在心里坚定了又坚定,才对紫末摇摇头,“没什么事。”又小心地回头瞥了眼池水,抿起唇,似鼓起了勇气地问,“水冷吗?”
“不冷”
“那我去。”说着,他逞强地往池边走,边走边做深呼吸。
“不要去了。”紫末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不安,一把拉住他说,“你就在上面待着,一会儿咱们一起回家。”
说完,站在池边,一个纵身跃入池中,掀起巨大的水花,水滴溅到童童身上,他紧张地望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好一会儿看不到紫末,忽然激动地扯开嗓子大喊,“妈妈!”
紫末立刻冒出头来,抹了把脸朝他微笑。童童也释然地笑了,摸了摸被溅湿的脸,留在脸上的不只是水珠,也有刚刚滑落的泪珠——那一刹那,竟然把他吓哭了。
一定有什么事——紫末捧着混乱的脑袋,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她忘记了?
远远地,她看着童童,小小的身影,呆呆地站立在池边,并不知道他刚刚为她担心,zhi知道刚才他走向池边时,她的心突然一阵钝痛,逼迫着她跳入水中,分散那种可怖的疼痛。
她独自沉思,并没有注意到一直站在水边的童童经过刚刚的一刹那,已经下定了决心,一步步勇敢地朝水边迈出步子,小脚没入池水中,踏着阶梯往下,水渐渐地没到了腰身,他才伸开手臂,往紫末的方向游过去。
爸爸曾经问他:恨不恨妈妈?”
他从来就没有恨过,虽然他年纪小,但是他知道那不是妈妈的错。
爸爸说,妈妈如果记起那件事,会伤心地躲起来。
他不要妈妈伤心,更不要妈妈躲起来。很早他就知道,他在医院时,妈妈也在医院,比他病得还严重,医生跟爸爸的交谈他都听见了,妈妈可能永远都不能再醒过来,永远不能再跟他们说话。
他偷偷下床,溜到妈妈的病房,把门推开一条缝,看见了妈妈躺在床上沉睡不醒的样子。
他在水中睁开了眼睛,透过清澈的水望见了荡漾的池底,腿泡在水中,旧伤已经不再痛了,然而尖锐的锋刃刺进小腿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小小的心脏恐惧的紧缩,仿佛又觉得滚热的血从自己身体里流淌到地上,他惊慌害怕的看着那一滩鲜血,失重地往后跌去,平日静静的湖水忽然像长大了的嘴巴尽身将他吞没,他被水包围,睁眼所见的是被血染红的湖水。
他快死了——也许就是大人所说的死——他的身体往水底深处往下坠,已分不清此时是去年还是今年——也许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像妈妈那时一样,静静地睡着,没有人可以叫醒他。
他想叫爸爸妈妈来救他,却忽然记起曾经就是因为张开嘴,水灌了进来,塞得胸腹要爆炸开来,那样形同夺命的窒息感让他绝望的在水中哭泣——逃离不开这片汪洋,却更加渴望能爬到干枯的岸边大口地呼吸。
他闭紧嘴巴,努力让自己屏息的时间变得更长一些,如果这时变成一条鱼就好了,他奢想着手足开始在水中猛烈地挣扎。他要离开这片水,要回到爸爸妈妈的怀抱里。
然而身体却越发地虚弱,他睁眼望着湖底,平坦的池底仿佛长成一块白碑来,碑后有一个长方形平平整整的坑,他知道,那是人死后要去的地方。
仿佛是一种直觉,江紫末抬起脸望见池水中央扑腾的水花时,便已经本能往里拼命地游去,胸口有一种喊叫不出来的恐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正在缓慢地剥离,那样的惶恐让她忽视了身体里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千钧一发间,有一个身影比她更快跃进水中,扑向白色的水花,仿佛是经过了我漫长的岁月一般,小小的身体终于被托出水面。
她突然忘了自己在水中,四肢瘫软下来,被王清瑜一把抓住,带到池边。
她痴楞地盯着铺着防滑砖的地面,还未喘息,头顶响起一阵暴怒的斥骂声,“你他妈的真是个疯女人!”
她迟钝地抬起头,映入眼里脸孔绷紧的自辉,浑身湿淋淋的,怀里紧抱着虚弱的童童。
她不分辨自己并不知道童童下水来了,认他骂着,或者,此时给她一个耳光,她还会感激。
像那时一样,她闭紧了嘴,一声不吭地等待着惩罚。但是,没有人来惩罚她。
童童虚弱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缓缓转过脸来,小嘴动了好几下,才发出细微的声音,“爸爸,是我自己要下去的。我以为只有下去了,妈妈就不会伤心的躲起来了。
仿佛是暴洪冲开了岌岌可危的堤坝,紫末的心被这微弱稚嫩的声音击得粉碎,一串串眼泪滚出来,她咬紧了唇,浑身发抖。
童童的精神仿佛又恢复了一点,他忽然抬起小手,紧张的摸摸两边脸颊,才稍微放心,又天真地问自辉,”爸爸,你看我腮边长出鳃没有?
气头上的自辉一愣,忽然想起那时他脱险后也这样问过,心头一时间酸得发疼,用力地摇摇头,“你还是童童。”
童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还好没变成鱼。”
自辉眨去夺眶的湿意,充满了怜爱地说,“童童就是变成鱼,爸爸也认得出来。”
“妈妈呢?”
紫末含着眼泪拼命点头。
童童终于很放心地把头依偎进父亲宽阔的胸膛休息。
自辉瞥了一眼紫末。似欲言又止地叹息,有些话不能说出口,不能将已到手的幸福毁于一旦,然而心里余悸未平,他再分不出半点心神来安抚她,静默良久,抱着童童大步离开。
旁观已久的王清瑜此时才挨过来,推了推惊魂未定的紫末,关切地问,“紫末姐,没事吧?”
紫末没有答她,她又小心地看自辉离开的方向,激昂愤慨地说,“切!就那么点儿事,童童又没有危险,他那么大声骂你干什么?”
紫末仰起一张茫然的脸,只觉得这位芳邻简直天真的可憎,半响,抬手指着门的方向说,“求你先滚开一会儿,行吗?”
王清瑜愣了愣,霍地站起身,愤愤地换衣离开。
直至人都走光了,空寂的池边只剩她一人落魄的跪坐着,深蓝色镂空的穹顶亮着灯,像天幕里闪烁的星光,而她如同旷野里面无表情的泥塑,苍白的光晕笼罩着她的头顶,眼里的泪和身体的水珠被风干了,紧绷着,一触就要破裂开来。
童童已经被父亲抱着离开很久了,他的声音仿佛还留在她耳畔,“妈妈,妈妈,带我去玩好不好?好不好?”
他仰起纯真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她的侧影,她推开了笔记本,揉了揉从早上就一直跳动的眼皮,笑着商量,“爸爸不在,我们只在楼下玩一会儿,行吗?”
自辉从来不放心她单独带着童童,去哪里一定要有他陪着才行。那天他临时要回公司,嘱咐了又嘱咐,不能带童童出门。
童童答应了,一同乘电梯,他偷偷地将小手塞进她的手心里,她的心头暖融融甜腻腻的,仿佛一颗阳光底下缓缓融化的太妃糖。
八月的日头仿佛能烤化大地上的一切,他们一走到太阳底下就开始东躲西藏,好容易才到湖边的绿茵地找到一棵庇荫的大树,湖面上潮湿的小风吹拂到岸上,使他们能享受到一抹稀罕的凉爽。
童童那天穿着一件洁白的麻料T…shirt;左胸口有一个黑色的徽章,下半身同样是透气布料剪裁成的短裤。
她偏爱给儿子买浅浅颜色的衣服,能衬得他如同一个英俊的小小王子。
童童很有兴致地跟她说学校的事情,“老师讲课讲忘记了,没揭茶盖就用嘴去喝。”
“班上有个坏男生,总是去掀女生的裙子,女生都穿裤子了。”
“同学不相信学校对面那个大电子屏幕的广告是你做的。”
她一直面带微笑地听着,不敢插嘴,害怕她一说话就打断了他,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可是听到这个,她忍不住担心地问,“啊,那怎么办啦?”
“你什么时候去接我放学,他们看到你就会信了。”
她马上就答应好,随即又隐隐担忧着自辉。
童童仿佛害怕她不答应,神秘地爬到她身边,凑到她耳朵边上说,“我们的数学老师每天放学后都跟爸爸说好久的话。”
“为什么?你们的老师这么关心你吗?”
“才不,她有次还要请我跟爸爸吃饭。”
此时,她才迟钝地说,“哦,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你的数学老师是女的。”
她有点难过,有点无奈,她的身边总不会缺少女人。
童童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角,“妈妈,你去接我放学嘛,好不好?”
“嗯,明天一定去。”她一口答应,假如他是因为每天跟那个女老师见面,才不许她去接童童下课,她不会原谅他。
童童高兴得跳起来,她心里却越发堵了,脸阴沉沉的,赌气般的抓住童童的手说,“爸爸要是想抛弃我们,跟你们的女老师结婚,你就跟妈妈走得远远的,好不好?”
“好。”童童随口答应着,大概他从未想过要跟妈妈走得远远的,也不认为爸爸会任由他们走得远远的,所以心里只为着明天妈妈终于要去接他放学而兴奋着。
他又开始说一些有趣的事,紫末也仍旧微笑地听着,平时只要自辉在,童童就只对他讲这些事,完全把她这个妈妈给忽略了,难得自辉不在,最好他去跟那个女老师约会,天天不在,不来对她管头管尾,她再不用怕他,就可以独霸童童。
她气闷地想着,随手扔在草丛里的手机却响了,是林之洋打来的。原本她今天该回公司工作,自辉说他也有事情,便留她在家守着童童。
自她接起电话开始,林之洋那个变态就罗嗦个没完,但也确实是有紧要的事情要解决,她只能凝聚心神,耐心地对答。
等了很久的童童又站起来,拍掉沾在衣服上的草叶,小声说,“妈妈,我去那边玩一会儿。”
她捂着听筒点头,又叮嘱道,“不要走太远,我接完电话就来。”
仅仅是在这很短的时间里,在离得不远的地方,紫末还未挂断电话,她一生当中最可怕的事发生了。
当阳光穿透繁密的叶片,在她身上洒下光斑,一阵湿热的风刮过来,天地间仍那么平静,但在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转过身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住了。
风停,树止,夏蝉不鸣,一再盘横在她耳中的只有童童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