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6)
因为暑假=没人管,且没人管=玩个够,所以暑假万岁!——我们的逻辑用几何证明题的格式表述出来就是这样的。
但是暑假也有一些不好的地方:首先是各科老师争先恐后布置了一大堆暑假作业,其次是学校的图书馆暑假要关门,关门之前只允许我们每人借一本书。我为了“经久耐用”起见,借了本厚厚的大部头——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唐吉本想借本苏联惊险小说,管图书馆的老师说都借出去了,向他推荐了一本史蒂文森的《宝岛》。
唐吉看了《宝岛》兴奋异常,立即予以模仿。他命令弟弟唐二娃及其同学一律叫他“船长”,否则就不带他们去航海。这帮小家伙把“船长”叫得震天响,弄得整条友好北路的老太太都以为街上来了个带“长”字的大人物,纷纷拐着小脚出来看热闹,却只看见唐吉领着一帮小学生浩浩荡荡地朝着北边的街口进发。
唐吉的队伍喊着“一二一”,在街口的茶馆那里向右拐进了北城根街。这条小街沿着城墙脚下延伸得很长,半中腰就是火巷子的出口,唐吉走到这里,便指挥他的部下开始攀登城墙。嘉平的城墙历史相当悠久,据说当初全部是用一尺多长的青砖砌成的,如今这些古老的青砖早已被附近的居民悉数搬去做了各种现代的用途,所以城墙实际上就是一道黄土高坡,两侧遍布着人们踩出来的曲折小路。船长及其水手呐喊着从这边的小路爬上去,再从那边的小路勇猛地冲下来,便胜利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护城河。
护城河是从山上的林区流下来的,每到夏天水大的时候,便有一拨一拨圆木从上游放下来,在波浪中颠簸着顺流而去,最后汇入滚滚滔滔的嘉龙江。唐吉宣布这些木头就是他的航船,然后命令水手们脱光衣服跟他上船——他要带领他们漂向大海,到宝岛去寻找海盗留下的财富。护城河畔响起一阵欢呼,唐吉带着唐二娃率先骑上了一根木头,马上开始顺水漂走。他们如果就此漂流下去,到了水深的地方后果肯定不堪设想,值得庆幸的是船长很有风度地转身向岸上光着屁股的部下招了招手,他一转身木头也跟着翻了个身,于是兄弟二人便滚落水中,从而终止了这场冒险。
唐吉进行冒险时我不在场,我正在家里做暑假作业。为提高效率起见,我和唐吉就暑假作业拟定了一个计划:我先一口气把所有的作业做完,然后交给唐吉抄袭。所以我是那天下午才知道这事的。那天下午我把暑假作业做完了,跑去通知唐吉,发现他们兄弟二人正在同时挨打——唐吉是被他爸爸打手心,而唐二娃则被他妈妈直接打屁股。
“砍脑壳的!我看你还敢不敢?还敢不敢?还敢、不、敢!”唐吉的爸爸打一下问一声。他是个裁缝,手中老是拿着一根木头尺子,现在打在唐吉手上的就是这根尺子。
唐吉顽强地一声不吭,唐二娃则一边大哭一边嗷嗷叫:“……嗷嗷嗷,是哥哥喊我下河的,嗷嗷嗷,哥哥说下河可以营养身体,嗷嗷嗷……”
“营养身体?”他爸爸勃然大怒,木尺挥动得更加用力,“砍脑壳的你就晓得编些话来说!那河里头清汤寡水的,有啥营养嘛?”
于是唐吉也叫喊起来:“我啥时候说过营养身体喔,我说的是锻炼身体……”
唐吉到我家来抄作业时手心还在痛,几乎握不住钢笔,所以他抄了一会儿就停下来和我聊天,主题是为什么所有的大人都这么不讲道理。
“比如那些老师嘛,给我们留这么多作业,好像生怕我们耍安逸啰。”唐吉满肚子委屈,“还有我爸爸也是,吼那么凶做啥嘛……”
“他是害怕二娃那么小,下河淹死……”
“有我带着二娃,他害怕什么?我又不是小娃娃,我都快满十五岁了,马上就跟杰姆.豪根司一样大了。哎,杰姆.豪根司你知道不?《宝岛》说的就是他的事情。”接着唐吉便要给我讲《宝岛》的故事,我告诉他这本书我看过,于是唐吉像找到了知音似的,更加激动了:“你说我爸爸是不是大惊小怪嘛!人家杰姆.豪根司可以拿着一张藏宝图下海,难道我下个河都不行?”说着他愤愤地一拍桌子,正好拍在那本咖啡色笔记本的背面上,马上哎哟了一声:“哎哟,好痛!舒娃,这个东西怎么这么硬?”
“笔记本能有好硬?”我说,“是你的手板肿起来了,所以觉得它硬。”
“不对不对,”唐吉拍拍笔记本的另一面,“这一面就不那么硬。”
我把笔记本拿过来,两面都摸了摸,感到它的“封底”的确比“封面”显得硬一些。
“里面好像垫了个什么东西。”我说。
“拿出来,拿出来看看。”唐吉迫不及待。
我把笔记本的纸芯从皮封套抽出来,发现“封底”和纸芯之间果然夹着一张对折的厚纸,便把它展开来放到桌上。唐吉马上把头伸过来。这张纸的大小跟我们上美术课用的图画纸差不多,上面画着一些图形和线条。我最先看见的是一个横着的箭头,左右两端各写着一个字母,却是躺着的。我把这张纸转了个90度,将箭头竖起来移到了左上角,才看清箭头上头写的是“N”,下头写的是“S”。然后我发现这张图画得相当马虎,活像唐吉做的几何作业。
首先箭头旁边那个圆圈就画得不圆,完全是唐吉的风格。唐吉做作业总是图省事,该用圆规的地方不用圆规,而是徒手哗啦一气。圆圈里面那五个小黑点还比较美观,排列成“梅花桩”的形状,但是图的右下角那个矩形框子却很不像话:下面和右面的两条边线居然跑到纸张边沿以外去了,干脆就没有画,画出来的只有左面和上面的边线。左面的边线短而直,看来倒是用尺子比着画的,上面那条边线却画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波浪线。这个框子的左上角与圆圈里最靠下的那个小黑点之间由一条竖着的直线连接起来,而这条直线又与另一条水平的直线相交。两条直线的交点画着一个米粒大的、完全涂成“实心”的“黑三角”,它将每条直线都分成了两截。垂直线上面那截长一点,旁边写着“639”;下面这截短一点,旁边写着“576”。水平线左边那截上面写着“283”,端头连着一个小而扁的矩形;右边那截上面写着“352”,端头是一个小小的六边形。问题是这些直线画得并不直,每条线在“黑三角”那里都稍微偏了一点角度,显然不是一次画成,而是分成两段用尺子比着画的——这也是唐吉的惯用伎俩。唐吉老是用三角板撬课桌的缝,把三角板的尖都弄断了,每当需要画一条长的直线时,他都是分成两段来画,所以他画的直线都是曲曲折折的。
唐吉伸长脖子看了一阵,突然指着那个六边形叫起来:“哈!钻石!舒娃你看,这里画着一个钻石!”
我看了一眼,也跟着他笑起来:“哈哈哈,唐吉,我们把这张图拿给汪油嘴看一下,保证逗得他流口水……”
“这张图怎么能够给他看?”唐吉马上打断我,“你是瓜娃子呀?”
“你才是瓜娃子!不过是人家随便画的一张纸嘛……”
“随便画的?那他为什么要藏在铁盒子里头锁起来?为什么还要把这个铁盒子藏到瓦片底下?老实跟你说,我早就觉得这个铁盒子里头一定有名堂,要不它‘珍藏’什么?就是这个本本吗?这个本本有什么好‘珍藏’的?”唐吉把桌上的咖啡色笔记本一拍,立刻痛得呲牙咧嘴,他吹了吹手心接着说:“现在总算搞清楚了,铁盒子‘珍藏’的就是这张纸!”
唐吉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问题不那么简单了。是的,这张纸肯定很重要,否则唐吉提出的问题确实无法解释。于是我问唐吉这张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哎呀,你怎么还不明白?这是一张藏宝图嘛!教会财产的藏宝图!”
“藏宝图”这个字眼一下子就把我镇住了。从小学到初中,诸如此类的神奇有趣的东西我曾经多次拥有过,不过都是在梦中。正因为此种梦做得太多,我认为它永远不可能是真实的。我说唐吉你不要净想好事,教会的财产在哪儿呢?
“肯定就是这个钻石!”唐吉指着图上那个六边形,快活得声音发抖,“舒娃,我正愁这个暑假没什么玩的呢,这下好了,我们可以拿着这张图去寻宝了!”
但我还是不敢相信幸运就这样轻易降临了。我说世上哪有那么多藏宝图?即使有,也不可能让我们碰上呀。
“怎么没有?怎么不可能?《宝岛》里头不就有一张藏宝图吗?杰姆.豪根司不就碰上了吗?他可以碰上我们怎么不可以碰上?”唐吉这番话今天看来相当荒唐,然而当时对我却很有说服力,那时我和他一样,不知道小说是虚构的,以为那里面说的都是不容置疑的真人真事。唐吉接着又说了一句:“天气这么热,我爸爸又不许我下河,你说我们不玩藏宝图玩啥嘛?”我一听这话,立刻将所有的保留一古脑儿放弃了。这张纸是不是藏宝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把它当成藏宝图,我们才可以有滋有味地玩一盘。于是我大叫一声,躺到床上打了一个滚:“啊——,我们也有藏宝图啰!”
“我们可以去寻宝啰!”唐吉也大叫一声,挤上床来一起打滚。我们一边打滚一边畅谈找到“钻石”以后的美好情景。我说当我们把钻石交给国家时,国家肯定会问我们叫什么名字,到时候你可不能说你叫唐亚辉。唐吉说我就说我叫唐.吉诃德嘛。我说不对,一定要说我们的名字是少先队员,电影上的苏联小孩都是这么说的。唐吉说那不是等于没有说吗。我说虽然我们没有说,可是大家还是都知道了,然后学校里就会开大会。唐吉说卓校长肯定要奖励我们一人一个真正的足球,说着他就用脚把墙壁蹬得咚咚响,结果惊动了奶奶,跑进来把我们骂了一顿。
奶奶离开后,唐吉马上提醒我,藏宝图的事情一定要绝对保密,特别是不能告诉家里的大人。我问他为什么不能说。唐吉回答得很有道理:大人知道了肯定要拿走,那我们这个暑假玩什么?然后我们便趴到桌子上,带着新的热情来研究我们的藏宝图,这时那些画得很糟糕的图案和线条在我眼里一下子变得顺眼起来,每一处都充满神秘,因而显得无比地美妙动人。我问唐吉那些圆的、扁的、三角形的图形是什么意思。他毫不迟疑地说都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海岛,教会的财产就埋藏在其中一个小岛上。至于那些数字,唐吉的解释是它们表示岛与岛之间有多少海里。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这还用问吗,《宝岛》里就是这样写的嘛。这时我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我说教会的财产与《宝岛》的财宝不应该是一回事吧,不然的话早就被杰姆.豪根司他们拿走了,我们还有什么玩的?唐吉对此表示同意,但他仍然坚持钻石是在浩瀚的大海之中。他的理由是图上那条波浪线,他说这条线就表示海水,所以教会的财产肯定是被一群海盗抢去,埋藏在某个海岛上了。唐吉还根据图上那个箭头断言海盗使用的武器是弓箭,他说这种远射程的武器也充分证明他们是在海上作战。总而言之唐吉把一切都套进《宝岛》的框框说得头头是道,就像现在有些人把一切都套进《语录》的框框说得头头是道一样。过于头头是道的东西总是叫人听了不舒服,所以我开始和他抬杠。我说要是这样事情就麻烦了——大海中有那么多海岛,我们怎么知道教会的财产在哪个岛上呢?这不真的成了大海捞针吗?唐吉立刻泄了气。他说是呀,这个海盗的确有点不像话,既然画藏宝图,就应该像《宝岛》里那样,把地点写清楚嘛,要不叫我们怎么寻宝?
唐吉说这话的时候,手掌一直压在波浪线下面那个矩形的框子上,说到最后才抬起来摸后脑勺。这时我发现那框子里还有几个字,便拿过来看。是三个用钢笔横着写的字:“居香必”,一笔一划写得方方正正的,只是距离不太均匀——中间那个字与前面的字离得远一些,与后面那个字却靠得很近。
“唐吉,你看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唐吉猛然一拍大腿:“这就是海岛的名字嘛!舒娃你看,这个框框最大,就画在海水下面,说明这是个最大的海岛。而钻石呢,就在它跟前的小岛上。我们只要找到这个居香必岛,就找到钻石了!我说嘛,海盗画的藏宝图,怎么可能连地名都不写呢?”
我继续跟他抬杠:“那他为什么不干脆写出那个小岛的名字呢?”
然而用《宝岛》武装起来的唐吉是驳不倒的。他眨了两下眼睛,马上做出了解释:“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海盗都喜欢把财宝埋在无名岛上,无名小岛怎么写名字呢?所以他只能写旁边这个居香必岛。”
尽管我对唐吉的“海岛说”心存怀疑,但是那天晚上入睡的时候,我眼前还是泛起了一片蔚蓝色的海水……
第一部(7)
奶奶将我从蓝色的梦中唤醒时,告诉我太阳已经晒到我的屁股了。奶奶接着又说今天的太阳毒得很,叫我早饭后到“全仁堂”药店去买一包金银花回来泡水喝。“全仁堂”在北大街,我吃过早饭拿起《青年近卫军》就出发了。妈妈多次叫我不要一边走路一边看书,并且举了许多人因此跌得鼻青脸肿的例子,但我总是改不过来。况且前几天我因为要做暑假作业,一直忍着没看这本书,心里早就在发痒。所以我一出门就边走边看,一直走到街口都没有抬头,及至发现汪油嘴从茶馆跑出来将我堵住的时候,已经无法躲避了。
“舒娃,”汪油嘴笑的样子很狡猾,“我跟你换嘛,要得不?”
“换什么?”
“你把你的图给我,我给你这个。”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脏兮兮的弹弓,还示范性地拉了两下,想让我觉得这笔交易很公道。
“什么图?”
“就是你娃那张藏宝图嘛,老子也应该有一份。”
“我哪有什么藏宝图……”我很奇怪他的消息怎么这么快。
“唐二娃都晓得啰,你狗日的还不承认?”汪油嘴鼻子一抽。我这才知道泄密的不是别人,正是叫我“绝对保密”的唐吉。
“唐二娃是乱说的,并不等于……”
“等于你妈的个毬!”汪油嘴恶狠狠地把拳头伸到我的鼻子下面,“你狗日的给不给?不给?不给老子把你狗日的打个够!”
“狗日挨刀的!”茶馆里突然响起一声暴吼,汪油嘴的爸爸光着膀子从里面冲出来,“你狗日的又在给老子惹祸,想挨耳把子是不是?”
啪!汪油嘴挨了他爸一记耳光,立即嚎叫起来。我趁机夺路而逃,钻进北城根街拼命朝前跑,一口气跑到火巷子的出口,见汪油嘴没有追上来,才重新捧起书,沿着寒林寺的后墙边走边看。寒林寺的后墙其实只是几段砖红色的断垣残壁,段与段之间便是些大大小小的缺口,但这些断壁与缺口都铺满浓密的树荫,所以很阴凉。
拐进北大街的时候,我从阴影中倏然进入耀眼的阳光下面,书上的白底黑字顿时变成了红底绿字,同时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我懵懵懂懂地抬起头,只觉得眼睛发花,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清楚。
“请问,寒林寺在什么地方?”是个女孩的声音,很清脆,还是标准的普通话,使我想起动画片中的小鸟说话。然后我眼前倏然一亮,看清了是个比我略高一点的女孩。雪白的短袖衬衣,鲜艳的红领巾,天蓝色的背带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女生。再加上那口好听的话音,简直就像从电影里面直接走下来的。她正在等着我回答,头微微偏着,亮晶晶的黑眼睛带着一种专注的神情。
“这里就是。”我指了指身后那片泥灰剥落的土红色墙壁。按理说答了话就应该离开了,然而不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