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这小老头看上去并不很老,也就和黎明老师的年龄差不多吧,可他说起话来怎么像我奶奶那一辈的老嘉平人——凡是用嘴巴干的活都叫“吃”,“喝茶”叫“吃茶”,“吸烟”叫“吃烟”,真有意思!
我接过烟默默地“吃”起来。宋老师心平气和地磕着瓜子,一面细声细气地说:“现在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包包里头有了几个钱,性子就躁得很,动不动大声武气的,其实何苦呢!做生意嘛,又不是打架,大家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各走各的,好说好散,买卖不成仁义在嘛,舒先生你说是不是?”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宋老师嘴里衔着瓜子,口齿不清地说:“舒先生,邢老板要的那张图,你究竟有没得哦?”
“我当然有。”我赶紧回答,同时指指我的手提包,其实那里面只有两本设计手册,但在这个前提性的问题上,我不能让他们产生丝毫怀疑。
宋老师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手提包,惊奇地扬起眉毛:“那你何必跟他闹得脸红筋胀的呢?我还以为你有啥子为难之处呢?既然你有东西,事情就简单得很嘛。你把东西往他手上一交,把钱一拿,走你的就是了嘛……”
“问题是,我已经答应欧小姐了,怎么能再拿他的钱呢?”
宋老师显然觉得我的话很好笑:“哎呀舒先生嘞,闹了半天你还是没有听明白,他的钱就是欧小姐的钱嘛……”
“我怎么知道他的钱是不是欧小姐的钱?”
“退一步讲,就算不是,又有啥子关系呢?钱就是钱嘛,不管是哪个的,只要不是假票子,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嘛。舒先生,我说句要不得的话,你今天晚上跑这一趟是为啥子?还不就是为了钱嘛。我说这个话你也莫要多心,我自己也是一样的,我们这些人给欧老板做事,也无非是为了挣几个钱。其实也不光是我们,现在的人,哪个又不是这个样子?你看劝业场这条街上,卖衣服的,卖皮鞋的,铺子一家挨一家,一个个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又有哪个不是为了钱……”
宋老师摇头晃脑啰啰嗦嗦越说越起劲,我觉得他简直像个前朝遗老。“劝业场”这个名字,还是清朝末年洋务派兴建这片商业区时起的,解放后连我奶奶都早已改口叫“商业场”了,亏他老先生还记得如此清楚!这欧小姐真不愧是文物贩子,连雇用的帮手都跟出土文物似的!
“……话又说回来,而今是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出土文物”又说起了“时政”,“知识分子现在是坐花轿,看起来吹吹打打热闹得很,其实没得啥子实惠。你我这些人,不自己想办法挣点钱,光靠那几个死工资,稀饭钱都不够,舒先生你说是不是?”
“不管怎么说,反正我绝对不可能把图卖给你们邢老板。”我拼命给自己找理由,“我只有一张图,要是卖给他了,回头欧小姐找我要,我怎么办?”
正在这时,邢明光推门进来了。老金嘴角一撇,朝他冒出一句广东话。邢明光也回了一句广东话,然后他俩就叽里咕噜交谈起来。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宋老师却显然听懂了,一边听一边还附和地点着头。
“舒总,”邢明光向我拧起眉头,“我最后问你一句,这笔生意你今天到底想不想做?”
“想做。但是只想跟欧小姐做。今天你必须把欧小姐请来……”
“欧小姐今天不可能到这里来。”
“那就对不起,我只好回去了!” 我拎着手提包起身欲走,老金马上往门边一站,把我的去路挡住了。
“哼!”邢明光冷笑一声,“话还没说清楚呢,就想回去?没那么容易……”
我顿时紧张起来:“你还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 邢明光朝我的手提包瞟了一眼,“就是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跟你们走?去哪儿?”
“去见欧小姐啦,你不是喜欢跟她谈谈吗?”
邢明光和老金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充满暧昧的意味。我强作镇静坐回沙发,两手按着手提包,紧张地思考着这是不是一个圈套。他们是不是想把我带出去以后跟我来硬的,逼我把图拿出来,甚至强行夺过我的手提包翻找?从他们频频打量这个手提包时那种急不可耐的眼神看来,他们早就想这样干了,只是在这个人多的热闹地方不敢下手。而他们一旦打开手提包,明白我说的是假话,罗剑云的计划就彻底砸锅了……
“走啊,你不是急着要见她吗?怎么又不敢去啦?”邢明光一个劲地催促,我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粥。在极度的焦灼和恐慌之中,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一声,使我想出一个缓兵之计。
“你们等一下。”我起身就往门外走,怀里当然紧紧抱着我的那个手提包。
“你去哪儿?”邢明光粗声粗气吼了一声。
“上厕所。”我推开门走出房间。老金马上跟了出来,见我在走廊里东张西望,用手中的香烟朝左边一指。我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去,发现拐弯以后就是一个卫生间。
老金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我以为他也要上厕所,然而他到了卫生间没有跟我进门,却在洗手盆前站下来,对着镜子欣赏他的光头——这家伙原来是专程押送,怕我跑了。既然如此,就请你在外边耐心等待吧,我今天需要充足的时间来做从容的思考。
我在小隔间里蹲到腿开始发麻的时候,终于把思路理清楚了:不管是不是圈套,我都应该跟他们去,否则必然引起他们怀疑。如果他们打开手提包,我就主动说图我今天没带来,原因是条件还没谈好,要跟欧小姐把条件谈好了,下次再把图带来成交,然后反过来逼他们带我去见欧小姐。对,就这么办!
我看了看表,九点过两分。正想站起,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闯进来,然后从插紧的门板下面看见两只穿着登山鞋的大脚在地上晃了一圈,又踢踢踏踏地出去了。鲁智深先生果然等得不耐烦了——我幸灾乐祸地想,于是索性再蹲了一会儿。当我磨蹭够了出来洗手时,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回到原先那个包间后我大吃一惊:屋里空无一人,只有电视机一闪一闪地发着荧光。这是怎么回事?这帮家伙是不是到别的房间密谋什么花招去了?管他的,爱怎么密谋就怎么密谋吧,我先看看电视再说。
电视机正在放映邓丽君的演唱。奇怪的是只看见她将嘴唇一张一合变幻出各种口形,却听不到声音。然后我发现她胸前那一行蓝色的文字正在一个一个地变成红色: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将李后主的文字变色的节奏与她的口形一比对,我明白过来了:这大概就是苗玲常说的卡拉OK吧?我拿起遥控器想把声音调出来,因是头一次摆弄这种新鲜玩意儿,整了半天才搞对头。放下遥控器时心里发出一声叹息——看来自己已经相当落伍了……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邓丽君不知疲倦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我心里突然动了一下,仿佛与她发生了共鸣:对呀,今天我怎么也觉得有个笑容似曾相识?但是又想不起,不是一时想不起,是怎么也想不起……
时间在百无聊赖中无声无息地流逝,这三个家伙始终没有露面。到了10点1刻,我终于坐不住了,决定出去看看动静。推开房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个服务小姐。
“先生,您还想要点什么?”她一边说一边走进门来。
“不要什么,我是在等人。”
“您是不是等刚才坐在这里的三位先生?”
“是呀,他们到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那三位先生已经离开歌舞厅了。”
“啊?”我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
“他们走得很急,说是由你结帐。怎么?”小姐脸上升起一团疑云,“他们没跟您说吗?”
“没有……”我嗫嚅着。
“那您是继续等呢,还是现在就买单?”小姐的表情复杂起来。
“多少钱?”我硬着头皮问道。
“236块。”
天哪!我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也超不过200块!罗剑云事先把种种可能性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他们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买单。这种尴尬场面从没遇到过,我登时急得满头大汗。小姐眼里嘲讽的成分越来越不隐讳,我只好狼狈不堪地说,我身上的钱没带够,差的那部分可以不可以用这块手表来,嗯,来暂时抵押一下?
小姐的眼神由嘲讽变成公开的鄙夷,连声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先生你大概是在开玩笑吧?你既然来玩歌舞厅怎么可能不把钱带够?这点钱都没有,到我们夜巴丽来干什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我不得不也提高声音进行辩解。正在万分难堪之际,房门砰地一声打开了,唐亚辉挽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走进来。
“哈哈,舒雁,果然是你啊!”然后把那女子朝前一推,“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你要找的欧小姐……”
第三部(14)
“这个女人根本不是欧小姐!”罗剑云把手在方向盘上重重一拍。10分钟前,我从夜巴丽歌舞厅出来,刚走过路口,他就把桑塔纳开到我身边了。
“我也觉得她不像,所以我没有和她谈交易的事情。”我说。我这个感觉是在那女人开口说话时形成的。当时唐亚辉正在向我表白,说他压根儿没忘记我托他的事情,他在浙江接到我的电话以后,午饭前就给欧小姐挂了长途,问她找我是怎么回事。这时欧小姐捂着嘴吃吃笑着开口了:哎呀舒总吔,我听了亚辉这些话简直是莫名其妙哟,我根本不晓得有你这个人嘛,咋个可能给你打电话喃?当然今天见了面我们就算是认得啰,以后还要请舒总多多关照哈……一口麻辣鲜活的嘉平方言,一听就不是电话里那个带广东腔的声音。“可是唐亚辉说她的确姓欧,叫欧春桃,在本地一家建筑公司工作。”
罗剑云笑了一下:“我不是说她不姓欧,我是说她并非我们要找的那个欧小姐。那个欧小姐今天根本没到歌舞厅来。”
我立刻松了一口气:“这就是说,唐亚辉跟那个欧小姐毫无关系,是吧?”
“可是你不要忘了,那个欧小姐在电话里说是唐亚辉叫她来找你的。这件事你今天问他没有?”
“问了。唐亚辉显得非常吃惊,说他除了欧春桃以外,从来不认识其他的欧小姐。”
“这就怪了……”罗剑云想了一下,又问:“唐亚辉今天晚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嘉平?他不是在浙江吗?”
“他是来出差的,说是到这边来为他们公司寻找投资机会。不过这小子有点不像话……”
“他怎么啦?”
“他昨天就回来了,可是没回自己家,一直住在欧春桃那里,还叫我不要告诉卓娅芳他已经到嘉平了,说是打算过两天回家的时候给老婆一个惊喜。”
“真能胡扯!”罗剑云噗嗤一下笑了,“好啦,先不说唐亚辉,先说说欧小姐那些手下。我原以为她只有一两个帮手,没想到一下子来了三个,依你看,这三个人都是些什么角色?”
我说邢明光像个二老板,光头老金像个打手,至于那个宋老师,看样子像个中学教员,可我不明白欧小姐找这么个小老头有什么用?
“也许是个文物专家,专门帮她鉴定货色的……”罗剑云沉吟着,眼睛没有离开前方的道路,“奇怪的是,他们明明说好了要带你去见欧小姐,为什么你上个厕所回来,他们就突然消失,连生意都不做了?”
“而且连账都没有结。”我愤愤地说。
“对,连账都来不及结,撤退得十分匆忙。你再回想一下,当时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异常情况,引起了他们的警觉?”
“唐亚辉!”我猛然想起来了,“唐亚辉说他就是在那时候看见我的!”
“嗯?”罗建云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是说唐亚辉是10点钟左右才找到你的吗?那时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小时了。”
我把唐亚辉怎么找到我的经过告诉了他:唐亚辉和欧春桃7点钟就到夜巴丽歌舞厅来了,一直在另一个包间唱歌。大约9点钟的时候,他出来叫服务员上咖啡,远远看见走廊里一个人的背影很像我。这小子没想到我也到这种地方来了,用他的话来说,“受到莫大鼓舞”,赶紧追了过来,可是我拐了个弯就不见了。他追过拐角到处寻找,甚至跑到卫生间里看了一遍,没有看到我,就回去继续唱歌。唱到10点钟他们离开歌舞厅,路过我的房间时听到我在跟服务小姐大声说话(唐亚辉的原话是“大声吵架”),于是推门进来,把我找到了。
“既然他9点钟左右到过卫生间,你当时怎么没有看到他?”罗剑云又问。
我说这是因为我当时是在小隔间里头蹲着的,只看见了一双登山鞋,当时以为是老金,后来我注意到唐亚辉脚上穿的正好就是那双鞋。
罗剑云不说话了,一面开车一面沉思。最后他在二环路外把车停下,点起烟默默地吸了一阵。
“老罗,唐亚辉不会有问题吧?”
“但愿如此吧,不过目前还不能下结论。”老罗轻轻叹了一口气,“舒雁,你告诉我的这些事情里面有好几个谜,我暂时都无法解释。”他扳着指头一件一件数起来,“首先是欧小姐要的那张图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第二,唐亚辉说他不认识欧小姐,但是欧小姐怎么会在电话里提到他的名字?第三,你的窗台上怎么会出现那个花盆,以至于欧小姐以为你愿意跟她合作了?这件事情你今天搞清楚没有?”
“没有,我只是把它从窗台上拿下来了。”我说,“另外还有一件事也很蹊跷:我到了兰州刚住进饭店,就被欧小姐找到了,她的消息怎么这样快?”
“这倒不难理解:应该是邢明光告诉她的。你不是说邢明光那段时间成天在你们设计院里打听消息吗?你一走,你们院里的人当然就知道你出差了,邢明光很容易打听出来,报告欧小姐。然后欧小姐第二天乘飞机赶到兰州,你坐的火车还没到达,她已经在兰州等着你了。”
“问题是第二天院里只知道我出差了,没人知道我去的是兰州,因为我对陆院长都只是说收集资料,没说去哪儿收集。”
“不对吧,我记得同学会那天,你对卓娅芳就说过你要去兰州嘛,会不会是卓娅芳回去又对别人说了?”
“我本来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今天问了卓娅芳,才知道同学会那天晚上她母亲病了,她送母亲去住院,一连三天都在医院陪着。所以她根本不可能对别人说我去兰州了。”
“是这样……”老罗沉思着扳下第四个手指头,“那么这事也算是一个谜。”然后他把最后一个指头也放下来,拽成拳头摇了摇,“最奇怪的是今天晚上这件事:这三个家伙为什么和唐亚辉一打照面,马上就溜了?”
“其实唐亚辉并没有和他们打照面,他说他根本没见到这三个人。”
“不对,根据你说的情况,他在卫生间门外至少碰到了其中一个,就是老金。老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反应?难道他们以前打过交道?舒雁,老金这个人,你以前见过没有?”
“没有。”话刚出口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老金那张面孔我肯定没见过,但是,但是他撇着嘴笑的样子……想到这里我又想起了邓丽君的歌声:“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没错,当时引起我与邓丽君发生共鸣的,正是老金那种讥讽似的笑容。这种笑容很特别,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然而就是想不起来……
“你在想什么?”罗剑云笑着问我。
“我吗?”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我没想什么,只是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你下一步的任务是继续等欧小姐的电话。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她还会给你打电话的。”
第三部(15)
欧小姐的电话迟迟未来,窗台花盆之谜倒是在星期二就有了答案——是苗玲“不打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