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误会?”
“她非要向我买什么图,简直莫名其妙……”
“原来是这样啊!这娘们儿!整天瞎鼓捣……哎舒雁,你可千万离她远点!这个浪荡娘们儿疯疯癫癫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她是不是一个,”我本想说黑社会,话到嘴边拐了一下,“江湖上的人?”
“当然是啰,生意场上嘛……”这时又有人叫他,唐亚辉应了一声,匆忙起来:“舒雁,我真得走啦,咱们改天再聊吧,我挂啦!”
“别挂!你还没把电话告诉我呢!”
“哎呀你怎么这样罗嗦!回头我直接给她打个电话,叫她不要找你麻烦不就行了嘛。”
“不行!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清楚。只有我直接跟她通话,才能让她相信我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这个我当然说得清楚!而且我替你说比你自己说更管用。”
唐亚辉完全是胸有成竹的口气,看来他是知道内情的。我悬起的一颗心开始往回落,但我想做到万无一失。
“你还是把她的电话告诉我吧。这事不能拖,咱们最好双管齐下,保险一些……”
“行啦行啦,”唐亚辉不耐烦了,“我今天中午就给她打电话,保证她从此不再找你麻烦。舒雁你就一百个放心吧,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摆平!好啦,再见!”
“再见……”
“哎,别忙!”唐亚辉突然叫了一声,“她的事情你没给卓娅芳说吧?没说就好,没说就好。舒雁,这事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千万不能告诉卓娅芳,知道吗?不然我的麻烦就大了!”
听到这里我终于恍然大悟,明白了早就应该听出的弦外之音:原来欧小姐跟他是那种关系!
第三部(8)
恍然大悟之后,欧小姐就一点都不可怕了。什么黑社会?不过是个疯疯癫癫的“浪荡娘们儿”罢了!心头一松,脚下的自行车也变得轻快起来,骑回院门口时,我脑袋里想的已经是怎么调整设计进度表的问题了。
下午到各专业室发放进度表,我首先来到工艺室主任杨永远的办公室。杨永远正在和一个陌生人密谈,见我进来便向那人介绍说,这是我们院领导。那人以为我真的是院领导,慌忙起身躬腰微笑:院领导你好你好。弄得我很尴尬。我说杨永远你浑球!这浑球却把眼睛一瞪:你是院里的副总嘛,我不叫你院领导叫啥?其实杨永远跟我一样清楚:副总工程师只是中层干部,而且是最没有实权的中层干部。但那人不明就里,又两手举着名片恭恭敬敬递过来:请领导多多支持,多多支持。我接过名片一看:邢明光,河南某某收尘器厂的营销经理。于是明白他们密谈的定是回扣的百分点之类机密大事。我把进度表朝杨永远手里一塞,转身欲走,杨永远却不肯放过我:院领导今天大驾光临,是不是要请我们吃喜糖了?舒总的新娘子,肯定貌美如花,呵呵呵……我赶紧出来了。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很不像话的事情——杨永远这句“漂亮得很”竟使我联想到唐亚辉说的“脸蛋漂亮”,进而对欧小姐生出一种好奇心:她到底有多漂亮?其实此类“浪荡娘们儿”,按照吾辈的意识形态,本应是不屑一顾的。怪就怪在不正经的浪荡娘们儿往往比不浪荡的正经女人更使人想要“一顾”。这就像看电影一样,明知道那女特务不是好东西,却偏偏觉得她比女民兵漂亮。这种事真是无法解释,一定要解释的话,只能说舒雁同志从内心深处就不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舒雁同志回到办公室,看见桌上摆着一个没写字的白信封。拆开一看,他的低级趣味顿时烟消云散。信封里是一张打印纸,字是电脑打出的幼圆体:
“你跑到邮局往浙江打长途电话干什么?有这时间,为什么不给我买一盆花?”
我腾的一下蹦了起来。这会儿已是下午五点钟了,她怎么还在搞这一套?唐亚辉怎么搞的?是不是忘了打电话?完全可能——这小子从来是说了不算算了不说……
半小时后我又跑进了邮电局的格子间。接电话的还是早晨那个女孩。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说:“叫唐亚辉接电话!”
“唐助理出差了。”
“出差了?”我像是挨了一闷棍,“那……你知道不知道怎么跟他联系?”
“不知道。请问先生有什么事吗?”女孩仍然很有礼貌。
“我姓舒,舒服的舒,是唐亚辉的同学。唐亚辉一回来,请你立刻转告他,赶快把他今天早晨答应我的那件事情办了!叫他务必赶快办!拜托了!”
“好的。不过,先生要是很急的话,我可以请其他人来接电话。唐助理说他至少要过一个星期才会回来……”
一个星期?!我的老天!一个星期以后谁知道我的右手还在不在?
这个念头一出现,我的右手立刻酸痛起来……
第三部(9)
第二天早晨,传达室的老翟头送来的报纸中间又夹着一封信,信封上我的名字也是电脑打的。我的心往嗓子眼提了一下,硬着头皮撕开信封,却是某个刊物编辑部寄来的稿件录用通知。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动手干活,同时祈求上帝保佑,让唐亚辉在出差的路上想起这件事,把那个电话打了。要是那样的话,他回来我就请他好好啜一顿,关于欧小姐的笑话便是最好的下酒菜……
干活具有镇定神经的作用,当卓娅芳拉着工艺室的小楚进来时,我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气定神闲。
“舒雁,这种事情你到底管不管?”卓娅芳把她手中的互提资料单往我桌上一拍,“你看看他们提的是什么资料!连设备的电机数量、电压、功率都是拍脑袋估的,叫我们怎么干活?”
“我有什么办法?”小楚满脸委屈,“这种新型冷却机我们以前没用过,院里又没有设备资料,我怎么知道它要配几台电机?我们杨主任说了,反正新疆这个项目现在只是初步设计阶段,又不是直接施工,叫我参照以前的老资料估计一下,先应付过去再说……”
“又是应付!又是应付!”卓娅芳怒不可遏,“你们主体专业一应付,我们这些辅助专业都得跟着应付,可是这种糊弄人的初步设计有什么意义?这样下去我看我们嘉平设计院干脆改名叫糊弄设计院算了!”
我觉得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
“院里没有设备资料,你们工艺专业当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对小楚说,“但是这么应付也不是个办法。你们应该赶紧到制造厂把设备资料收集回来,然后重新给其他专业提资料。”
“那我这些资料图岂不是都要返工?”小楚马上着急了。
“该返工就返工。现在返工完全来得及,这家制造厂就在兰州,来回一趟不过是几天工夫。”
“这事我可定不了,出差收集资料要杨主任安排。”
我当即给杨永远打电话。他不在办公室。我只好叫小楚先回去,把我的意见转告他的杨主任。
小楚走到门边又站住了。“舒总,你叫我返工我没意见。可是有句话我必须说在前头:院里总得给我们另外增加一点返工奖金吧,要不我这一个多星期不是就白干了?”
小楚走后,卓娅芳叹了一口气:“活还没干就先说奖金,现在的人怎么都跟我们家那个一样……唉,看来我们只好也跟着他们应付了。你跟杨永远是商量不出什么结果的。这种由于他们自身原因引起的返工,院里不可能追加奖金,所以杨永远绝对不会同意你的意见。”
一说到奖金我就底气不足了——副总工程师只管技术,对奖金问题没有发言权。但我嘴巴上还在提劲:
“那也不见得吧。院里早就定了:今后所有项目一律采用新型冷却机,所以这种设备资料不光是新疆一个项目要用,以后其他项目都要用,他们总不可能老这么糊弄下去吧?”
“那就让事实来说话!我看你和唐亚辉一个德行,都喜欢一厢情愿,只不过一个是理想主义的一厢情愿,一个是拜金主义的一厢情愿。”说到这里她想起一件事:“哦,对了,全大头刚才来了个电话,说明天咱们十六中的老同学聚会,上午九点在嘉平公园茶馆会齐。他叫我转告你,千万别忘了!”
“那明天咱们一起去?”
“不了,今天晚上我得回去陪我妈过生日,明天我从那边坐公共汽车直接过去。”
卓娅芳离开以后,我还在想她说的话。杨永远很可能就是她说的那种态度,但是初步设计老是这么应付下去叫人实在不甘心,也不放心。这个问题还真是有点伤脑筋……
一伤脑筋就想抽烟。桌上的烟盒空了,于是我拉开抽屉,一眼瞥见烟盒上面躺着一张A4规格的打印纸。
“明天就是三八节了,我的花你到底办不办?难道你真的想用左手写字吗?”
我吓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过了半天才醒过神来。看来唐亚辉是指望不上了。我砰地碰上门锁,匆匆来到单科长的办公室,把两张纸条放在他的面前。
我说的时候单科长听得津津有味,随后他把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最后他发出一声叹息:
“说来说去不就是要你一盆花吗?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天天催你,也确实有点烦人。”单科长同情地咂咂嘴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有些女的就是喜欢这些名堂,啥子花呀、草呀、鸟呀、洋娃娃呀……简直叫人搞不懂。我有个战友谈了个对象,比你这个欧小姐还麻烦,今天要他送一盆并蒂莲,明天要他送一对相思鸟,说是不搞点这些花样就不浪漫,不温馨,不安逸……”
单科长忧伤地摇着头,我急得直敲桌子。
“单科长你扯到哪儿去了?这个女人我根本不认识。我再说一遍,我今天找你是因为我受到了恐吓和威胁,要报警。要——报——警!”
“舒总你这就太那个了。”单科长笑得很暧昧,“你说你不认得她,那人家咋会深更半夜往你家里打电话呢?再说她又为啥要威胁你?为啥要缠着你不放?你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嘛。上次你来报警,我就晓得你们两个闹矛盾啰。闹矛盾你也不要回避嘛,这种事情回避是回避不了的,只能你们两个人坐下来好生说嘛,咋能找派出所呢?派出所又不是婚姻介绍所,咋会管这些事情?派出所上次已经遭你整了一回冤枉,还会来白跑一趟?再说你也不能24小时躲到派出所里头不跟她见面嘛,不见面就是你的不对啰!话又说回来……”
单科长来回来去说开了车轱辘话,最后我只好放弃了报警的打算。连单科长都不相信我,派出所的米麦警官就更不用说了。
怏怏地回到办公室,刚捅开门锁我就僵住了。桌上又有一张打印纸!
“你竟敢报警?那就不是一只手的问题了!明天再不把花摆出来,你就会死得很难看!”
天哪!她的行动怎么这样快?看来真的是黑社会了,否则怎能如此厉害?怎么办?怎么办?我在水泥地板上急得团团转。明天,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可这该死的唐亚辉最早下个星期才能联系上,那时候我恐怕早已经“死得很难看”了!不仅难看,而且我死得太冤!仅仅因为一场误会!仅仅因为短短的几天时间差!这样的死太不值了!不值的死比值得的死当然糟糕得多……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我得找个地方躲过这几天。全大海家,黎明老师家,唐亚辉弟弟的家……偌大一个嘉平市,总可以找到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她不知道,院里的同志当然也不知道,于是下星期一大家就会以为我失踪了,就会报警,四处打听,登寻人启事,闹得满城风雨……满城风雨也不要紧,反正唐亚辉一露面,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然而我在水泥地板上转了一圈,又把这个想法否定了:万一水落石出以后,她并不是什么黑社会,而是一个,比如说,神经病患者呢?那我就惨了!我就不得不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对大家解释说:同志们,事情是这样的……然后大伙儿就会满地找牙——笑掉的!于是我的脸皮就丢尽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生命诚可贵,脸皮也不能不要,总而言之二者皆不可抛……
可是紧接着我又来了个否定之否定:万一她真是黑社会呢?那我岂不是就不能活到下星期一?
是,还是不是?活着,还是死去?我带着这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在水泥地板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躲,还是得躲!我在明处她在暗处,不躲就太危险了!不过,不能是那种丢脸的躲,应该消失得合情合理,自然而然,让谁都不感到莫名其妙,不会以为我失踪了……可是见鬼!世上哪有这样一种不失踪的失踪办法?
电话冷不丁大响起来,把我吓得一激灵。拿起一听,是杨永远:“院领导,听小楚说你找我,有何指示?”
我愣了半天才想起有何“指示”。杨永远听了果然打起官腔,说他们派不出人出差,新疆项目的设备资料只能等到施工图设计阶段再收集,目前初步设计阶段只能这样了,根本不可能返工。“要是院领导您认为这样不行,就另外派个人替我们去收集资料嘛,反正院里有的是人,呵呵呵……”
这小子成心气我!放下电话时,我悻悻地想。明知我光杆司令一个,除了自己谁也领导不了,故意叫我“另外派个人”,我派谁?派我自己?难道叫我替你去兰州跑一趟不成?
想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动——这不正是一个绝妙的办法吗?合情合理,自然而然,不是失踪,胜似失踪——好!好极啦!
别急!别急!再仔细想想。到兰州的火车是明天下午14点25分发车,而欧小姐规定的最后时限是明天24点,时间应当是来得及的。关键是不能被她察觉我的意图。特别是要警惕她那个同伙。这家伙就在身边,时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这家伙是谁也不必琢磨了——既然是黑社会,就不可能被我发现。唯一的办法是对所有的人保密,不让任何人预先知道我要走。即使对陆院长,也只能在登车之前最后一刻打招呼。一切都不能按照出差的常规来办,不能叫院办代买火车票,也不能到财务处借差旅费。昨天刚发工资,不睡卧铺的话,家里那些钱差不多也够了……再想想,再想想,一定要思考一个缜密的计划,把每个步骤,每个细节都想周全,彻底麻痹这帮家伙!等你们明白过来,我早已在千里之外了,看你们拿我有什么办法?
第三部(10)
3月8日星期天上午8点半,我空着双手走出家门,没有拎手提包,也没挎背包,连洗脸毛巾都没有带,只在衣袋里放了一把牙刷。任何人看见我这个样子,都不会想到我今天不回来了。
蹬上自行车慢悠悠出了院门,骑到嘉平公园正好9点钟。公园的茶馆还在老地方,只是已由从前的大茶棚变成一座很气派的小楼。全大海满面春风站在门口,像个迎客的主人似的,见到我就伸出指头点我鼻子:
“好你个舒雁,整整迟到了三分钟,没说的,中午罚酒三杯!”
“好好好……”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哎我告诉你一件巧事:昨天我到市公安局办事,遇到一位处长,仔细一看,原来是咱们的校友,我就通知他今天来开同学会,你说这事巧不巧?”
“巧,巧……”
“哎舒雁你猜他是谁?”
我哪有心思猜这个!于是全大海不是一般的得意:“就是罗大脚嘛!怎么样,没想到吧?”
“罗大脚也来了?”我还真有点高兴。
“他还没到。咱们先进去吧。”全大海领我上了二楼。
楼上已经到了不少同学。全大海指挥大家把茶桌拉拢来凑在一起,正式开会似的围着坐了一圈。我环顾一周,有些面孔是经常见到的,有些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名字,有的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坐在我旁边一位很胖的女同学一个劲问我今天怎么来的,是坐公共汽车,骑自行车,摩托车,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