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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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打折扣-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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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肯说,是不是?那你可别后悔!你知道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吗?”他意味深长地拍拍棉大衣的口袋。那个口袋鼓鼓囊囊的,但我断定不会有什么值得我“满地打滚”的内容。
“是一堆破烂。”我说。
“对!确实是破烂。具体说来,是一个破本子,上面写的字就跟狗爬似的,你猜是谁写的?”
“我不猜。”我说。我哪有心思理会他的破本子!
“就是你小子写的!你把方什么岳日记里头的东西抄在这个破本子上了……”
“快给我!”我大叫一声,向他的那个口袋扑去。他捂着口袋转身就跑,边跑边喊:“你不是说我无聊吗?”
随后我们在天井里展开了一场搏斗,吓得奶奶从厨房跑出来跺着小脚拼命叫喊。我们只好松开手,坐到谈判桌边来。
“你既然把这个本子给了我,就算我的私有财产了。你要我还你也可以,但是必须先满足我的条件,否则你就休想!”唐亚辉的态度像个真正的王八蛋。鉴于那个本子的极端重要性和武力夺取的明显不可能性,我别无选择,只能答应王八蛋的无理要挟,在他赌咒发誓绝对保密否则不得好死以后,我将所有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他。
王八蛋的好奇心得到充分满足后,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揉得咸菜似的旧本子。本子两面都写着字,的确“跟狗爬似的”。正面是我当年的大作,《可爱的校园》、《谈谈我的老师》之类,背面则是我抄下的日记,一共九则。看完之后,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要是徐先达当时手里有这本日记,并且把它交到军管会,方步岳就不会是特嫌了!”
“你怎么这么肯定?”唐亚辉很感兴趣地眨着眼睛。
“你看嘛,这上面处处都是证据,说明裴铭皋如何千方百计迫害他。时间也对得上,因为日记里有这么一句话:‘民国卅八年的报纸早已是谎话连篇’。你想想,民国三十八年是哪一年?”
“1948年。”
“不对,是1949年。”
“好好好,就算1949年。又怎么样呢?”
“方步岳最后这篇日记,日期是12月1日,而他坐在裴铭皋的汽车里离开嘉华大学是1949年12月4日,中间只隔三天,也就是说,三天之前裴铭皋还说方步岳是‘奸党’,三天之后,就把他带走了,这不是绑架是什么?”
唐亚辉眼睛一亮:“你说方步岳是地下党?”
“地下党倒不见得……”
“那裴铭皋为什么要迫害他?”
“这个问题日记里也可以看出来:裴铭皋是沃尔夫的帮凶。”
“沃尔夫?这日记里哪有什么沃尔夫?”
“你看这儿,”我胸有成竹地指给他看,“这儿写得很清楚:‘无怪乎众人皆假其名呼之曰狼’。这里说的‘狼’就是沃尔夫。”然后我不无得意地告诉他,这个问题是我悟出来的。沃尔夫这个姓很常见,英文写法是Wolfe,但它与另一个英语单词Wolf发音相同,而Wolf的意思就是狼。所以方步岳才会那样写。
唐亚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舒雁,我发现历史的错误正在重复。”
“你什么意思?”
“当初我断定日记里的‘黎明’是一个人,而今天你在重演我的错误,区别仅在于,你说得比我还玄乎!”唐亚辉说完就得意地大笑。
我知道跟他争论这个问题,就象当初争论“黎明”问题一样,是不会有结果的。“好吧好吧,这个问题咱们先放在一边。但是,不管怎么说,任何人看了这本日记,至少不会认为方步岳是特务吧!可惜徐先达没见到这本日记……”
“咳!”唐亚辉在桌上拍了一下,“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现在把这个本子交到嘉华大学去,不也一样吗?”
“哎呀我的老祖宗,事情哪有这样简单?这本子上的字太难看了,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写的,我把它交上去,谁会相信是方步岳的日记?”
“你可以重抄一遍嘛,你现在的字不那么难看了……”唐亚辉笑眯眯地给我出主意。
“废话!重抄一遍也不是方步岳的字。嘉华大学肯定能够找到方步岳以前写过的东西,比如旧档案旧书信什么的,对照着一看,就知道不是他的手迹。只有把方步岳的日记原件交上去,经过笔迹鉴定,才能作为证明。可是这本日记被我搞丢了……”
“准确地说,是被狗日的汪油嘴偷去了。”唐亚辉今天好像很讲究用词严谨。
“那还不是一样?我真是他妈的该死,干吗要带着它去踢什么足球……”我懊悔不已。唐亚辉同情地看了我一会儿,又出了个主意:“要不咱们去找找汪油嘴?”
“找?到哪儿去找?”我觉得唐亚辉简直是异想天开。汪油嘴早已不在嘉平了。他的初中生涯是以几门功课不及格结束的,所以没拿到毕业证,他在家里呆了一阵以后,外地有家工厂来嘉平招工,他就报名走了。
唐亚辉却说:“当然是到他爸那儿去找啰,他说不定也回家来过年了。”
“找到了也没用,他肯定早就把这本日记丢掉了……”
“那也不一定。比如说你这个作文本吧,我以为早就不在啦,昨天晚上却在家里翻出来了。所以咱们还是去碰碰运气吧,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十分钟后,我们向街口的茶馆走去。今天与昨天一样,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茶馆一片热热闹闹行将过年的气氛,茶桌一直摆到了敞开的铺面外边。几个顾客懒懒地靠在竹椅上,尽情享受着暖烘烘的阳光。其中有个穿新衣戴新帽的汉子,怀里坐着一个小男孩,父子两人穿着同样颜色的新衣新帽,都在打瞌睡,神态惟妙惟肖,煞是有趣。我们观赏了一会儿,便见汪油嘴他爸提着铜壶走出来逐桌斟茶。自从初中毕业以后,我们便不大敢在他面前提起汪油嘴,一提起来他就脸色发紫,仿佛我们成心气他似的。因此,当我很有礼貌地叫着汪伯伯,问他汪得财回来没有时,心中有些惴惴的。
不料汪伯伯却笑得很灿烂,带着几分神秘几分狡黠反问我们:“你们两个当科员没有?”我们不禁愕然。汪伯伯突然将声音提高八度:“你们还不晓得哇——我们汪得财当科员啰!”
那对打瞌睡的父子被他猛然惊醒。父亲睡眼惺忪地茫然四顾,儿子则抗议地哇哇大哭。汪伯伯毫不理睬,又问:“你们两个活学活用没有?”唐亚辉噗地笑了。汪伯伯却爆发出新的亢奋,音阶也提高到川剧高腔的水平,显然是要让整个茶馆的人都听见:“我们汪得财,又当科员又要活学活用,忙得很,哪有时间回来过年嘛……”
回来以后,唐亚辉躺在我的床上大笑不止,我却越想越绝望,懊悔得直捶脑袋。唐亚辉笑够了,就爬起来劝我:“别打啦,别打啦,再打就把脑壳打烂啦。你的脑壳有什么错误?不就是装了点资产阶级世界观吗?改造世界观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用不着这么着急嘛……”
“滚你妈的蛋!”
“你这个急性子总也改不了。”唐亚辉大大咧咧地笑着,“还是听我给你再出个主意吧。这个作文本虽然不是方步岳的日记,但它的确是日记的内容,对不对?所以你可以写个情况说明,把咱们怎么找到那本日记,后来又怎么丢了它这个过程说清楚,连同作文本一起交上去,请组织上调查,不就行了吗?”
“这个情况说明怎么写?说是我把日记的内容抄下来了,又是抄得断断续续的,谁看了都会怀疑:你抄这些东西干什么?说是方步岳因为一张图才遭殃的,却又拿不出这张图来,无凭无据的事情谁会相信?怎么查得清楚?只会说我是胡编乱造的!你纯粹是他妈的出馊主意!你的神经是不是短路了?”
人和人的神经不一样。有的人挨了如此痛骂会真的短路,有的人挨了骂却会碰撞出智慧的火花。唐亚辉就属于后者。他在我的骂声中眨了一会儿眼睛,水平突然超常发挥,说出一番宏论来:
“不对!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些事情毕竟不是你编造的,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对不对?实实在在的事情总会留下影子,这些影子就是凭据,你只要能够一五一十写出来,就不怕查不清楚!首先我就可以给你当证人嘛。除了我,还有好多人也是了解情况的。比如说发现日记那天,陈胖鸭、小数点、汪油嘴他们几个都在场,他们都可以作证嘛。所以当时的场面你一定要详详细细写出来,那样才有说服力。后来我们寻宝的事情也是有旁证的,当时卓娅芳她们还笑话我们嘛,我还向魏骏骐打听过居香必岛嘛。这些过程你也要写清楚,一直写到汪油嘴怎么偷了那个笔记本。你不要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觉得这样写会冤枉他。你可以不说日记一定是他偷的嘛,你只要把那天的情况点滴不漏地写清楚就行了,这总不算冤枉他吧?明眼人一看这份材料就知道应该找谁调查,说不定一调查就把日记找出来了呢!总而言之,你这个情况说明不能写得干巴巴的,要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的情况都写出来,这些东西都能提供调查的线索。”说到这里他的灵感进一步迸发,用语也空前地精辟起来,俨然有点格言的味道了:“特别是细节!只有细节才会产生真实感,才能引起身历其境的感受,因为细节是编造不出来的。所以你千万不要遗漏任何细节,不管你是否意识到它的价值!”
今天的唐亚辉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了!
“你今天说话怎么像个作家似的?”
我一说他胖,他还真的喘起来了:“什么叫‘今天像个作家’?她不是早就说过我可以当作家吗?”
我费了点劲才明白这个“她”是指卓娅芳。看来这小子革命要成功了,怪不得这样神采飞扬。
“你的意思,是不是写成一篇回忆录式的东西?”
“对了!”“作家”在桌上一拍,“就是要写成一篇回忆录。不要怕长。反正这个寒假你有的是时间嘛,慢慢写呗。要不怎么办?总不能让你的方丽华永远背黑锅吧?”
唐亚辉走后,我决定立即实施他的建议。不管我的“回忆录”对于嘉华大学是否有足够的说服力,至少对于方丽华是很有意义的。她看了这篇东西,对于父亲的所谓“特嫌”问题,就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痛苦的心灵就可以得到安宁了。
我在家里找到了一个未曾用过的笔记本,封面是天蓝色的,绘着几朵雪白的云彩,云朵之间印着五个字:“飘逝的记忆”。我觉得这几个字很符合我的心情,就在桌子旁边坐下,闭上眼睛想了一阵,然后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
“九年后的今天,回忆初中时期那段往事时,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天下午的文学课。”
第二部(24)
    寒假结束时,我的“回忆录”已经写到丢失咖啡色笔记本那个倒霉的日子。我当然没有把它交到嘉华大学,而是带回北京交给了方丽华。至于下一步是否要交给组织上请求调查,我想应该由她们母女看了以后再拿主意。
交给她的地点,还是学校背后那片寂静的树林。林中的积雪本已融化了一半,太阳落山的时候又冻结起来,在脚下发出干硬的咔嚓声。我向她详细说了在嘉平了解到的情况,特别是徐先达临终前说的话。方丽华身子突然摇晃一下,软软地瘫在一颗树上,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力气,眼睛也闭上了。然后,浓密的睫毛下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像露水流过洁白的花瓣,将她的容颜打湿了。
我第一次看见她落泪,顿时慌了神,笨拙地伸出手去扶她,不知怎样才能拂掉她的悲痛。她猛地扑进我怀里,将头埋在我肩上,无声地啜泣起来。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我只感觉到她的身躯在我怀中轻轻颤抖。也许过了很长时间,也许只有几秒钟,我终于说出一句话:“方丽华,我让你伤心了……”
“舒雁,”她在我耳边轻轻说,“我很感谢你,真的……”然后,她忽然在我肩上吻了一下。
写到这里,我的记忆又模糊了,因为这刻骨铭心的一幕后来在我梦中出现的次数太多,以至于我早已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我只知道,在那个黄昏的树林,在那片血色的夕照之中,我曾经真真切切地拥有过她的吻,尽管只有一次,尽管是吻在我的衣服上,但是,我毕竟曾经拥有过……
那天方丽华没有回学校,而是带着我的笔记本回了家。过后将笔记本还给我时,她已经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了。
“舒雁,你这本‘飘逝的记忆’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几乎都不敢拿给我妈看。”
“怎么啦?”
“你干吗把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也写进去了?”
这段往事本是从我笔下情不自禁流出来的,但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我之所以写出这些细节,是为了让人看了有真实感。
“真实感倒是有。我看了以后,得到了很大安慰。我妈看了也很感动,叫我替她谢谢你。不过,她说这本笔记千万不能交上去。”
“那你父亲的问题怎么说清楚?”
她淡然一笑:“说不清楚,就不说呗。我妈给我说了整整一夜,我也想明白了。既然父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何况别人根本就不会相信,只会说我们想翻案。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怀疑一个人容易,相信一个人难,组织上已经形成的看法,怎么可能因为你写的这些东西就改变了呢?” 
今天看来,方丽华母亲这番话是完全正确的,否则文化大革命中就不会遍地都是“特务”,而且他们越是证明自己不是特务,别人就越是硬要说他们是特务。然而当时我还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没有经风雨见世面,不懂得这个道理。我把唐亚辉的理论搬出来,说有真实感就有说服力,足以证明她父亲的确留下了这样一本日记。
方丽华却说:“正因为这样,我妈希望你把这本笔记烧了。”
“烧了?”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毛病。
“她说她看得心惊肉跳,因为我父亲日记里提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还有那张莫名其妙的图,就像……就像真的有什么秘密勾当似的,可他从来没在信上说过这些事情。要是有人看到这本笔记,要我妈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一辈子都休想太平了。”
“是这样呀……”我沮丧地摩挲着手里的笔记本,“真的必须烧掉吗?”
“这只是我妈的意思,可是我觉得烧掉太可惜了。你这本笔记写得挺好的,就像一本相册,记录着你童年的生活,而且……”她的脸突然红了,“而且也有我童年的影子。我希望你把它保存起来,别给任何人看,只作为咱们两人的秘密,留着咱们以后回忆童年的时候,一起来看……”
她紧紧地依偎着我,声音渐渐低下去。我闻到她头发上一股清香的气息,心就怦怦地跳起来,呼吸变得困难了。
“舒雁,”她深情地凝视着我,“你也别替我难过。我让你了解父亲的情况,并不是想给他平反,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能够有今天这个结果,我已经很满足了。反正咱俩既不想当官,也不一定非要入党,就这样平平常常地过一辈子,不也挺好吗?”
这声“咱俩”,分明把我和她的命运连在一起了。霎时间,一阵狂喜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将我整个儿吞没了……
第二部(25)
    至今为止,我已经历过二十二个春天,以后大概还会经历同样的数目,甚至更多。但是,1966年那样的春天,此生还会再有吗?
那个春天对于我是短暂的,因为四月初我们班就要到工厂去毕业实习,所以我与方丽华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个短短的三月。然而这个月的每一天都很甜蜜。如果我能选择的话,我愿意用一年去换回那个三月中的一天。
最甜蜜的是对未来共同生活的勾画,一勾画我们就互相感到惊异。方丽华惊异于我居然没有任何具体的设想,包括毕业以后的去向。我则惊异于她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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