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应该怪舒雁!”唐亚辉马上反戈一击,指着我对卓娅芳说,“他跟你同桌,应该想到是你干的,可是他一开始就说是老徐,害得我对黎明也心存怀疑,其实这两个人一点问题都没有嘛……”
然后他就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卓娅芳也再次大笑,唯有我笑不出来。因为我想起方丽华说过,“老徐”是否可疑这个问题对她很重要,而我却十分肯定地告诉她,那封恐吓信就是“老徐”写的。
“卓娅芳,你能不能找一下方丽华,把你刚才说的话告诉她?”
他俩一齐不解地看着我,好像我说的是外国话。
“给她说这个干什么?”唐亚辉问。
“这你就别管了。”我朝他摆摆手,又对卓娅芳说,“但是请你一定把这事向方丽华讲清楚,她一听就会明白的。”
“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她呢?”卓娅芳问。
“她早就不理舒雁了。”唐亚辉替我回答。
“是吗?”卓娅芳悚然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听我们说了以后,她若有所悟地点着头,“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第二部(15)
“舒雁,干吗去?”
我回过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丽华正咬着嘴唇看着我笑!
“问你话呢,怎么不吭气呀?”她又说,还把头一偏。于是整个天空都明亮起来。然后我说不干吗,不干吗……今天天气真好……
“好什么呀?看这样子,今天要下雪……”
我说不错,不错,看样子是要下雪,今年第一场雪……
“瞧你,傻样儿!”
我不说话了,直勾勾地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这张脸庞容光焕发,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美得令人眩目。
“怎么样?”她调皮地笑着,“还是我说得对吧?那个‘老徐’并不是什么坏人……”
“卓娅芳跟你说啦?”
“她把一切都告诉我啦……”
“那,我应该请你原谅……”
“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我不该对你那样。”她的笑容突然变得羞涩,我浑身一下子就软了。
“别生我的气,好吗?”
“没,没有……”我觉得自己在融化。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咱们还跟以前一样,好吗?”
“那,晚自习以后,我还是在图书馆外面等你?”我小心地问,好像一不小心她就会再次消失。
“我不想到图书馆去上晚自习了。”
“为什么?”
“我烦赵军。”她很干脆地说,“他老是在那儿等我,给我占座儿,我不过去又不好,其实心里早就烦他了。”
“可是,在我的记忆中,你以前天天都去图书馆……”
“你以为我是因为他?”方丽华含笑反问。
“那你是为什么?”
她没有正面回答“为什么”,直接来了个“所以”:“所以,自从那天以后,我就不去了。我另外找了个他不知道的地方上晚自习——就在实验楼二层的阶梯教室,这个地方挺清静的,以后你要找我,就到这儿来吧。”
我这时才确信乌云已经消散,奇迹已经发生,一切不是梦境。
“那我以后也到这儿来上晚自习,好吗?”
“最好不要这样,我怕跟你坐在一起上晚自习,心里会乱……”
今天想起来,幸亏方丽华说了这番话,使我们处于一种有限接触的状态,而不是形影不离,否则后来的事情也许就会糟糕得多。
但是当时我不可能具有这种预见性,因而心里梗了一下:“好——吧。可是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星期六,你说有件事情要跟家里商量,星期一回来以后,就突然不理我了,是不是你母亲……”
“不是不是,”她急忙摇头,“我根本没跟母亲说这事。那个星期六她在医院值夜班没回来,第二天一早,中学同学来约我到颐和园去玩,从颐和园回来以后,我就不想跟母亲提这事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到底怎么回事?”
她脸上倏地一红:“哎呀,反正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再不会这样了,还不行吗?”然后低着头轻轻说了一句:“卓娅芳找我的时候,我都给她说了……”
后来,从卓娅芳那里,我才听说了事情的原委:方丽华和她的几个中学同学在颐和园的时候,正巧看到我与卓娅芳并肩划船那一幕。当时唐亚辉不在船上,她以为是我们两人单独结伴去玩,便产生了误会。第二天晚上,方丽华在图书馆见到我,本想问一问这件事,然而我说楼下有人等我。她马上明白了那人是谁,因为她刚刚看见卓娅芳从阅览室出来。我走了以后,她也离开图书馆,到医务楼去看望那个因肠炎住院的同学,从病房的窗户里面又看见我与卓娅芳在小湖边谈到很晚,便决定主动“退出”,这就是她突然回避我的原因。后来她又数次见我找卓娅芳“个别谈话”,就更信以为真了……
我听了以后感到很不理解。我认为任何人面对着方丽华都不可能有“脚踏两只船”的念头,她怎么会这样误解我呢?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我把唐亚辉对此事的分析告诉了卓娅芳,她却叫我不要胡思乱想,还说我对女孩子的心思一窍不通!
第二部(16)
卓娅芳的话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不久之后,我终于明白了。
那时我与方丽华早已和好如初,甚至比“如初”还要好。我仍然在图书馆上晚自习,不过铃声一响就往实验楼跑。方丽华每天都在那里等我,这个时候阶梯教室里的其他人都已走光,我们就可以畅所欲言地聊一会儿。但是也只有一会儿。方丽华总是说,咱们不能回去得太晚,我们寝室那个团支书蒲金凤可不像卓娅芳那么厚道,成天盯着抓我的资产阶级思想,我可不想给她提供批判的机会。
有天晚上,快离开阶梯教室的时候,方丽华没头没脑地问我:“那次划船,你跟卓娅芳也坐在一起,是吧?”
“哪次划船?”我感到莫名其妙。
“就是昨天晚上你说的那次。”
我想了一下,才想起昨天晚上我跟她聊过我中学时期的一次划船比赛活动。
“想不起来了。”我说,“我和她可能不在一条船吧……”
“不对,你们就是一条船。”她说得很肯定。
“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听卓娅芳说过你们这次活动。她可不像你这么糊涂,对从前的事记得很清楚。”
我觉得有点被动:“反正在我印象中,我们在一起只划过一次船,就是颐和园那次,那次也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好啦好啦,不用解释啦,卓娅芳都给我说过了。再说,我也没说你们划船有什么不对呀……”
她越这么说,我越是觉得她对我们那次划船其实是很在意的。随后她仰脸看着日光灯管,又说:“按说,卓娅芳从来是个挺稳重的人……”
这个“按说”使我有些不解:难道卓娅芳有什么地方不稳重了?随后我猛然想起一个早已忘记的细节——那天划船时卓娅芳曾靠在我身上,顿时明白了一切。于是感到有些不妙。
“反正那天我们是三个人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在给唐亚辉帮忙。可是,按说唐亚辉与你都是卓娅芳的同学,他为什么非要通过你给卓娅芳转话呢?”
这第二个“按说”使我感到更加不妙,一时答不上来。她笑着说:“是不是因为你们从初中开始就是同桌,就坐在一起,就被大家叫做卓娅与舒拉?”
哟嗬!她怎么连这个都知道?看来她的误会还不是在颐和园倏然一下冒出来的,而是在以前听卓娅芳说起那些“记得很清楚”的旧事时,就埋下根了。我觉得问题比我想象的严重,很认真地解释说:“其实情况是这样的:那时候大家确实一直叫她卓娅,可是很少叫我舒拉。”
她见我着急的样子,似乎挺高兴,把头一偏:“那叫你什么?”
“叫我舒娃。”
“舒娃?怎么像个女孩名字?”
“这是嘉平的方言——只要是小孩,不分男女都叫‘娃’。”我继续耐心解释,“我们那个地方,姓李的小孩叫‘李娃’,姓张的小孩叫‘张娃’……”
方丽华笑着接过去说:“要是他在家里是老二,就叫‘张二娃’。”最后三个字是学着嘉平口音说出来的,只有几分像,因而特别好听。于是我知道所有的不妙都已是过去时了。
“你们嘉平话真有意思!我以后就管你叫舒娃!”
“那我叫你什么呢?叫你方娃,好不好?”
“不好不好,难听死了。我的小名很大气,像个男孩,叫健健。”
“健健?”我觉得有点耳熟。
“这名字是我爸爸起的,希望我健健康康的意思,因为我小时候身体不好……”
这时我突然冒出一句话,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使一个重大的事件拉开了序幕。我说:“是不是贫血?”
她的眼睛倏地睁大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被她问得一愣。是呀,我怎么会知道她小时候贫血?我在心里问自己。更准确地说,我怎么会一听到“健健”,就与“贫血”这个概念联系起来?这个问题还没想清楚,第三个概念紧接着又冒出来了。我怔怔忡忡地说:
“你母亲是不是叫瓶梅?”
方丽华更惊诧了:“我好像没有对你说过我妈的名字呀!”
“是没说过……”话没说完,脑子里就闪出一句话,把这三个概念连接起来。于是我笑了:“是这么回事——以前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我写给你看。”我拿过她的笔记本,边写边说,“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毛病,脑子里经常会无意识地冒出一些很久以前留下的印象,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这种情况我也有。”她边说边拿过笔记本,把我写的东西读了一遍:“瓶梅笑曰健健已不贫血。”然后惊疑地看着我,“怪了!我母亲叫沈瓶梅,就是这两个字,一点不差……哎,不对!这句话并没有说‘瓶梅’和‘健健’是一家人呀!”
“可是我确实有这个印象,而且很肯定,大概是从上下文里面得出来的……”我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脑海里果然浮现出一些字句,正是这句话的上文,便将它们写在这句话前面,组成了这么一段:
“昨夜风急雨骤,梦中又见瓶梅与健健,仍是在孝弟之下饮茶,阖家团聚,天伦之乐,无不欢颜,瓶梅笑曰健健已不贫血。”
方丽华歪着头看着我写完以后,狐疑地问:“这些文字你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好像不是书……这些文字好像是用钢笔写的……”
“那……会不会是一封信?”
“也许是吧,时间太久,记不清楚了。”然后我发现方丽华神色有些异常,便问:“你怎么啦?”
“我……”方丽华很不自然地笑着,“我怎么觉得这些话的口气有点像……有点像我父亲……我们家正好三口人,我和妈妈的名字,还有贫血,都对上了……但是,”她指着“孝弟”两个字,“这两个字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后面的话我还有印象……”
方丽华叫我赶快写出来。我边回忆边写,在笔记本上增添了这么一行文字:
“我闻之甚喜,伊丽莎白亦表欣然之状。”
我觉得后面还有内容,正想接着写下去,方丽华却说:“伊丽莎白?看来这个家庭还有个外国人呀!算啦算啦,别往下写啦,跟我们家风马牛不相及。”然后自嘲地一笑:“我们家又不是联合国……”
第二部(17)
星期一晚上,寒流随着强劲的北风袭来,校园中的行人纷纷缩着脖子一路狂奔。我刚奔到图书馆门前,意外地发现方丽华在等我。
“舒雁,我有点事想跟你谈一下。”
顶着大风交谈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因此我啥也没问,跟着她直奔实验楼那个阶梯教室。进去后发现里面已有戴眼镜的一男一女,坐在第一排靠边的地方,头碰着头正在窃窃私语,对我们的到来毫不理睬。
我们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来,跟他们形成对角线的两端。方丽华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到我写的那几行字,放在我面前。
“舒雁,上星期六我把这个笔记本带回家,给我母亲看了。她一看就说,这些话一定是我父亲写的,时间就在我与母亲回到北京以后。那时父亲只身留在嘉平,你看到的这些话,可能就是他给母亲写的一封家信。”
我第一个感觉就是难以置信。
“难道你们家真的有个伊丽莎白?”
“确实有过,只不过不是一个人,而是我父母在嘉平的时候,养的一条小哈巴狗。”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探究地看她一眼,但她满脸凝重,毫无笑意。
“我妈说,那小狗挺逗人喜欢,一举一动有点贵妇人派头,我爸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我妈回北京时带上了这条狗,可是它在半路上掉进长江淹死了……”
“既然淹死了,怎么可能有‘欣然之状’?”我禁不住笑起来。前排那两个情侣受了惊扰,两副眼镜一齐转过来,愠怒地向我们瞄准。
“咱们出去谈吧。”方丽华说。于是我们来到走廊。长长的走廊里空寂无人,两侧都是大大小小的实验室和办公室,此时一概关门熄灯。我们的脚步声显得特别响。
我们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方丽华看着窗外随风狂摇的树枝,很沉静地说:
“舒雁,我是认真的。我父亲这些话,写的不是他的一个梦境吗?伊丽莎白淹死的事情,我妈没给我爸说,怕他因为这事连带着想到我们母女在路上多么危险,回到北京以后又是多么艰难。我爸有点多愁善感,妈对他总是报喜不报忧。所以我爸一直以为伊丽莎白还跟我们在一起,才会有这样的梦境……”
我不明白一个梦境有什么好分析的,正想开口插话,被她摆摆手制止了。
“还有‘仍是在孝弟之下饮茶’这句话,我妈一看就明白了:说的是爸爸以前住的老宅子。那宅子的东厢房和西厢房各挂着一条横幅。西厢房的横幅写的是‘忠信’两个字,东厢房的横幅写的是‘孝弟’。我爸和我妈是大学同学,他们经常在东厢房一起看书,聊天,那条横幅下面摆着个茶几,所以他们也经常‘在孝弟之下饮茶’。其实我们回北京后住的是另外一个地方,但是爸爸心里想着的还是老宅子——他对那里印象太深了,所以日思夜梦……”她顿了一下,转过脸来,声音里有了几分急切,“舒雁,你能不能回忆起来,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这封信的?”
“让我想想吧……”我闭上眼睛,极力想要接上那天被打断的思绪。然而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念头比较清晰:她父亲一定已经不在人世,否则她直接问父亲就可以了,用不着叫我回忆。
“别着急,一时想不起来,以后慢慢想也可以。”她温存地说,带着一种善解人意的体贴。我心里就柔柔地荡了一下。
“方丽华,你好像有些难过……是不是因为你父亲已经去世……”
“不是这样……”她凄然一笑,显得楚楚动人。
“总之我希望你不要难过,好吗?”
沉默片刻之后,她下意识地摇摇头,将辫子“整理”一下,轻声说:“舒雁,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这些事情,我在学校里没对其它人讲过,但是我今天决定告诉你……”
就这样,在那个北风呼啸的冬夜,在那个半明半暗的走廊端头,这个心爱的姑娘突然向我敞开了心中的秘密,从而改变了我和她的人生轨迹。
父亲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方丽华的,因为她与父亲在嘉平离别的时候,还不到两岁。
父亲本想同她们母女一道回北京(那时候叫北平)的,但被嘉华大学一个要好的朋友挽留下来了。那朋友在父亲任教的历史系当系主任。抗战胜利后,许多教师纷纷从大后方返回家乡,系里很缺教师,所以那朋友再三挽留她父亲继续任教一段时间,帮他一个忙,父亲却不过情面,便答应了。于是,她和母亲在1946年春天先回到北京,当时一家人谁都没想到这次分离竟然成了永别。
回北京以后,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