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以后,我立刻去找印国祥。路上将《祖国颂》逐字逐句回忆了一遍,实在想不出哪句话有问题,于是百思不解。直到一年以后,学校里的政工干部在文革中分成几派,不遗余力地互相大揭老底大暴内幕,我们才明白此事的个中奥妙。
奥妙就在于老王说的那句“很好”。
原来印国祥与老王一直面和心不和,但因老王是团总支书记,比他高半头,他不得不忍让三分。然而老王并不领情,直到调走时还对人说印克思咋咋呼呼没水平,一下子就把印国祥全盘否定了。这就应了马克.吐温的一句话:“要伤透你的心,那就需要你的仇人和你的朋友合作才行,一个对你进行诽谤,另一个把消息告诉你。”马克.吐温说的这两种人对于印国祥来说都是现成的,于是他的心便被伤透了。于是他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觉得当务之急就是找点老王的破绽来做点文章,以证明自己的有水平,以及老王的没水平,给他来个否定之否定!这样,《祖国颂》就作为最佳的文章题目被他选中了,因为老王那厮当众说过它“很好”。印国祥对《祖国颂》印象并不深,但他知道,诗歌这类东西具有极大的“可分析性”,怎么分析都可以——既可以说它没有问题,也可以说它大有问题,因为问题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肯去挤,总是会有的。只有一种诗歌挤不得,那就是毛主席诗词。《祖国颂》不是毛主席诗词,因此,挤出问题就是有水平,就可以论证出老王那厮没水平——这种论证印国祥当然是轻车熟路,否则他就不叫“印克思”了。
于是他叫来小左,将《祖国颂》的底稿要了去,并且当场宣布这篇东西有问题。具体问题他没有说,因为实施挤海绵的具体操作之前他还没有想清楚。不过当我走进他住的房间时,他已将海绵里的水挤出来了,因而情绪极佳,问我“有什么事”的时候,脸上一片和颜悦色。
我按照老习惯叫他老印。我说:“老印,听说你因为《祖国颂》的事情叫左爽之写检查,是吗?”
“是啊,怎么啦?”印国祥眼里闪过一丝警觉的神色。
我继续陪着笑脸:“其实《祖国颂》是我写的,跟小左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印国祥的眉头皱起来了,“他可不是这样说的啊。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我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一遍。印国祥听明白了,手捂茶缸子望着窗外,冷冷地说:“那你们两个都要深刻检查。”
我打算先将小左开脱了再说。“这事小左根本没有责任,他的检查是不是可以免了……”
“不行!他非检查不可!他现在是系学生会的部长了,工艺系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他不写检查怎么行!而且,”印国祥把茶缸子一顿,“他还欺骗组织!我找他谈话的时候,他说这篇东西是他自己写的,千方百计包庇真正的……”
我很想知道在他看来我属于“真正的”什么,屏息敛气等着他说下去,然而他端起茶缸子喝了一口以后,却转换了话题:“左爽之的问题以后再说,现在先说你的问题。你今天能够主动来承认错误,这个态度还是好的,不过你写的这篇《祖国颂》,问题也是严重的,可以说非常严重,这个问题你不能回避,必须深刻检查!”
“可是……”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检查什么问题呢?”
“什么问题?”他冷冷一笑,哗地拉开抽屉,拿出几张钉在一起的横格纸——正是我的手稿。他用两根手指拈起纸页翻看着,一面说:“你看你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什么大江奔流啊,鲜花灿烂啊,什么春风啊,白云啊,雪山啊,蓝天啊……”
我以为他在这些蓝天白云中间发现了什么性质严重的用词不当之处,诚惶诚恐地等着他点出来。但他翻了一半就将诗稿朝旁边一扔,表示不屑一顾,然后带着痛心疾首的表情对我摇头:“通篇全是这些玩意儿!除了这些东西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那就是并没有什么不当之词了!我心头一松,对他的痛心疾首就更加莫名其妙了:“老印,我这是……这是歌颂祖国壮丽河山嘛,这有什么问题吗?”
“唉——”印国祥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以示语重心长,“这些东西不是不可以写,但是你只写这些东西,这就有问题了。什么问题呢?我给你归纳了十二个字,这就是——”他郑重地竖起食指,一字一顿地说,“只讲大好河山,不讲阶级斗争!”然后他两手一摊,眉宇之间露出一丝惬意,“这不就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吗?”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大感委屈,“这算什么问题?《祖国颂》篇幅有限,我总不可能把什么都写进去吧?再说排练的时候老王看过,他也没说有什么问题嘛……”
“他?”印国祥猛地站起,“他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了吗?嗯?那我问你,资产阶级也歌颂壮丽河山,修正主义也歌颂壮丽河山,你这篇东西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我目瞪口呆,印国祥立刻替我作了回答:“答案很清楚——没有任何区别!”然后他一个急转身,迈开大步在房间里走起来,边走边说,“因为苏联现代修正主义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抹煞阶级斗争,宣扬阶级调和,否定无产阶级专政……”
我见他扯到齐齐哈尔以北去了,试图进行分辨,然而为时已晚。印国祥已经激昂起来。他脚下越走越快,眼睛望着空气,手里打着激昂的手势,仿佛在同某个看不见的隐身人辩论,嘴里滔滔不绝密不透风越说越起劲,于是我就彻底丧失了说话的机会,只感到“印克思”这个绰号确实起得有水平。
他说:“而我们在这篇《祖国颂》里,同样看不到现实生活中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看不到怎样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看不到千万不能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的重要思想……”
他问自己:“这篇《祖国颂》颂的到底是什么?”
他回答自己:“事情很清楚,它颂的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修正主义思想情调……”
他又问自己:“这种东西的出现,难道是偶然的吗?”
他立即断然否定:“不!决不是偶然的!这是和苏修一唱一和,鼓吹的是一个调子……”
他提出了又一个问题:“这种现象,难道不正是青年学生中修正主义思潮影响的典型表现吗?”
他进一步补充:“……同时也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一种典型表现……”
他深刻地指出:“……归根结底是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在作怪……”
他上升到新的高度:“……因此这本身就是一种阶级斗争的反映……”
最后桌上的闹钟响了,印国祥想起我该去上课,才结束了与隐身人的论争,令我回去好好考虑,明天必须将检查交来。
那天晚上,我坐在图书馆里心乱如麻。一开始的初衷,是打算随便写篇检查应付一下,主要目的是想解脱小左的责任。提起笔来一想,才发现这个目的是无法达到的——无论我怎么写,印国祥都会用我的“问题”来追究小左。何况印国祥的逻辑我根本无法理解——他不是说《祖国颂》里面有个什么什么东西是错误的,他说《祖国颂》的错误在于它里面没有什么什么东西。没有东西怎能算错误呢?所以我认为印国祥所说的那些“错误”都是子虚乌有。要是照他的调子来上纲,未免太歪曲事实,太违背良知。但是不照他的调子,又实在找不出还有什么“错误”可以上纲,如果硬要找的话,大概只能从语法错误、错别字和病句方面来考虑了。那天晚上我有了一个比较文化学领域的重要发现——中国的上纲与西方的黑色幽默原来是惊人的相似!
直到晚自习结束,我面前还是白纸一张。最后我把心一横,决定干脆不写了。管他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一把抓起那张白纸扯个粉碎。抬起眼睛寻找废纸篓的时候,看见方丽华吃惊地站在面前。
“舒雁,你怎么啦?”
“出去说吧。”
出来以后,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听了有些担心:“舒雁,你跟辅导员这样硬顶,是要吃亏的。”
“这个我也知道。”我解释说,“其实今天晚上我一直在说服自己写篇检查算了,可是没办法——这种违背良知的东西,我想写也写不出来……”
“是吗?”她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你怎么和我想得一模一样?”
“怎么?是不是也有人叫你写检查?”
“不是写检查,但是对我说来,也是个无论如何写不出来的东西……”
“什么东西?”
这时已经到了应该分手的路口,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好啦,我该回去啦,明儿见!”
她的笑容中有种苦涩的味道,我觉得心上被划了一下,便追问道:“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告诉我吗?”
她已经朝9号楼的方向开始移步了,听见我的追问,又转过身来:“今天既然说到这儿了,我就顺便告诉你吧,省得以后你会吃惊。我进大学以来,从来没写过入团申请书。”
我的确吃了一惊,大概脸上也表露出来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嘲笑地闪了一下:“没想到我是这样一个落后分子吧?”
说完她一个转身,撇下我匆匆而去,瞬间就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之中了。
第二部(8)
“亲家母,你坐下,咱俩拉拉知心话……”卢秋生哼着家乡的梆子戏走进寝室,正好听见杨永远向楼自清发难:“楼自清,老实交待,昨天晚上又梦见哪个女生了?”
楼自清知道杨永远是在诈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胡说!本人一向遵守纪律,根本不可能做那种梦。”
“遵守纪律就不做梦啦?”谢天浩把眼镜向上一推,笑嘻嘻地说,“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也。”
这句话太露骨了,楼自清怪叫一声,抄起晾衣架扑过去就打。谢天浩慌忙躲闪,情急之中将马克思的名言都说反了:“唉唉,武器的批判不能代替批判的武器,有话你好好说嘛……”
“那我就给你小子来个批判的武器。”楼自清说,“现在我讲个谢天浩的故事,大家想不想听?”
大家(当然不含谢天浩)立刻欢呼,连老实巴交的林先生也兴奋不已:“快讲快讲,一定是个谈乱爱的故事。”
林先生一口粤腔普通话,老是把“恋爱”说成“乱爱”,每次都令人捧腹。其实他的说法更接近班上的真实状况。本学期以来,因为临近毕业,许多人都蠢蠢欲动,各种“乱爱”故事便层出不穷。有些是确有其事,例如杨永远与刘文倩。有些则极不可信,例如林先生与尤春秀——他俩“乱爱”的可能性比贾府的焦大与林妹妹还要小。有些介于二者之间,例如关于我与“电气系女生”的各种版本。这些版本对于“电气系女生”说法不一,有人说还是以前来找我的那个,有人又说不是,双方争执不下,便要我“从实招来”。这种时候我从不接他们的话茬,静悄悄地躺在黑暗中一言不发。我心中那种感情太柔嫩了,经不起任何话语的触碰。
然而今天中午楼自清要讲的是别人的“乱爱故事”,所以我很没良心地跟着起哄。楼自清咳嗽一声便正式开讲:“话说一次寒假,谢天浩同学夹着一摞哲学书,回到农村老家……”
“我老家根本不是农村的!”谢天浩大声抗议,当即受到众人弹压,楼自清继续讲下去:“谢天浩的老爹是个老农民,见儿子回来,十分高兴,便杀了一只鸡……”
听到这儿我明白了:楼自清讲的并不是什么“乱爱故事”,而是近来流行的一个讽刺小品,讽刺的对象是个哲学系的大学生。那年头知识分子们创作了不少丑化自己的玩意儿,该小品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楼自清为了搞笑,将哲学系大学生换成了谢天浩。
“……香喷喷的红烧鸡端上桌子时,谢天浩正在看他的哲学书。老爹说:儿子,快吃吧!谢天浩却说:爹,你说这碗里有几只鸡?他老爹说:当然是一只。谢天浩说:不对!你这是一般人的看法,按照哲学的观点,这里存在两只鸡——一只是具体的鸡,一直是抽象的鸡。他爹马上说:那就这样吧儿子,这两只鸡咱们一人吃一只,我吃那只具体的鸡,你呢……”
这时寝室的门开了,马兴旺走了进来,照例板着苦大仇深的面孔。
“你们在干什么?”
卢秋生正要答话,楼自清慌忙说:“没干什么,没干什么……”
马兴旺用眼睛扫了一圈,然后对我说:“老印叫你下午去找他。”
我点点头。马兴旺冷笑一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这话本来是外交部长陈毅元帅答记者问的时候,针对国外敌对势力说的,马兴旺自从兴旺以后,特别喜欢引用,经常没头没脑地来上一通,还带着一种阴阳怪气的味道,好像在对谁盘马弯弓引而不发,弄得大家莫名其妙。
今天他针对的显然是我,看来这小子已经知道印国祥叫我写检查的事情。然而楼自清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马兴旺走后,大家(含谢天浩本人)催他把故事讲完,他却完全没了兴致,因为他对马兴旺这番话的印象太深刻了。
这事发生在一年以前,那时学校里开展学习解放军活动,内容之一就是每天起床后必须把被子叠成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干。寝室里其他人都办到了,只有楼自清拿他的被子毫无办法。他这床被子颇有来历,那被面据说还是他母亲当年的嫁妆,因为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母亲才将其从箱底隆重翻出,交给他带到了祖国的首都。麻烦在于那是一床很旧很绵软的软缎被面,楼自清费尽力气又挤又捏,好容易弄出一个直角,刚松手,那直角便柔柔地坍下来,又变成了平滑的圆弧。楼自清与被面展开了顽强的搏斗。他的表现完全符合领袖的教导: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直至气得要哭。于是我们一齐上阵,七手八脚摁住可恨的被子,用拳头捶,用手掌压,四面八方同时使劲,终于将它挤成豆腐干的形状。但是只要人一下来,那豆腐干就又变成一团不方不圆、既方又圆的东西。
马兴旺知道这事以后很开心,说是一床小小的被子说明了许多问题。我们都不明白“许多”二字从何谈起,因为马兴旺只说了一个问题。他说这事证明有些城市人比谁都笨,别说分不清韭菜麦苗,连自己的被子都不会叠!马兴旺说这话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每逢发现了“城市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新例证,总是这样高兴的。
“分不清韭菜麦苗”的楼自清带着新的紧迫感投入了战斗,然而被子依然不肯就范,于是在马兴旺嘴里,它“说明”的问题就越来越多,先后包括:个别人对待学习解放军的认识问题、态度问题、感情问题、立场问题、抵触情绪问题、消极对抗问题……等等。楼自清本来就胆小,当了“个别人”以后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每晚熄灯以后我们都要安慰他一番。最后马兴旺终于升级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那天晚上楼自清躺在床上突然哭了。他说他总觉得有个东西悬在头上,随时都会落下来。他这话一出口,寝室里霎时静了一下,每个人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就是在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大学生活的另一面。以前我一直觉得我们的校园只有欢声笑语,此刻我却意识到,在欢声笑语后面,还有一种阴森可怕的东西……
这时有人骂了一声“操!”然后我们一齐激愤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小楼你别听马兴旺胡说八道,他讲的都是些105的话(在我们的语言里,“105的话”是屁的同义词)。但是不管我们怎么说,那个学期楼自清始终是度日如年,好容易熬到暑假,回家换了一床被子带来,成功地叠成豆腐干,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