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科学走法,以至于中了他们的奸计。这两个家伙毕竟是大人,比我们阴险得多,厉害得多,狠毒得多……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朝唐吉瞥了一眼。这家伙对面临的危险一无所知,正在用三角板专心抠桌子,终于被刘思秀发现了,叫他起来回答问题:“弧度π对应的角度是多少度?”
这个问题很简单,谁都知道答案是180度。这个问题又很难回答——好几个人都在那里“虎视眈眈”,只等唐吉一说出那个“8”就咳嗽“捋胡子”。
唐吉沉吟一番,圆滑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刘思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不是早就讲过了吗,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想一想,既然2π对应于360度,那么π应该对应多少度?360度的一半是多少度?”
唐吉还是坚持说不知道。课堂上响起一阵会心的笑声。刘思秀把木头圆规朝桌上一拍,我第一次发现她也会发脾气:
“唐亚辉,你不可能连360度的一半是多少都不知道!今天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否则我就给你打1分!”
五级记分制的“1分”相当于百分制的零分。唐吉不能不认真对待了:“π对应于……”
有几个家伙已经把手伸到下巴上了,于是唐吉把下嘴唇一咬,大声说道:
“对应于120度!”
刘思秀气得差点晕过去。
下课后,我把唐吉叫到一边,给他看了这封信。唐吉的脸一下子变白了,什么都没说。
整个上午我都心神不定。上政治课的时候,章志伟发现我在走神,把我叫起来骂了一顿。但我一点不生气。章老师早就说过:右派分子时刻都在梦想进行疯狂的报复,我们必须保持高度警惕……现在想来他这话真是说得太正确了。我第一次对章志伟老师产生了一种敬佩的心情。
中午回家的路上,我问唐吉怎么办,是不是还要继续跟踪黎明?唐吉第一次露出犹豫的神色:“本来是闹着玩的,没想到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我说那就干脆把这封信交给章老师算了。唐吉翻起眼睛白了我一眼:“怎么能交给他?我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个东西就是他写的——你忘了吗,前天他还问你为啥子总是跟在黎明后头走?不行,不能交给章志伟,要交也只能交给卓校长!”
我说交给卓校长更好,那我们下午就早点到学校去吧。
吃过午饭我就去叫唐吉,发现他正在受难。原来汪油嘴已将他得了“1分”的消息作为重大新闻,在友好北路传播得家喻户晓,因此唐吉正在领受他爸的严肃批判:
“……砍脑壳的!你说你心头晓得咋样回答老师,是跟人家赌气,干脆啥都不说,才得了个1分——你明明是编些谎话来哄老子嘛!你啥也不说的话,老师肯定给你打零分嘛,咋会给你1分呢?肯定是你说了又没有说对,不晓得乱说了些啥子,人家老师才不多不少给你1分嘛……”
唐吉他爸是我们街上有名的雄辩家,振振有词地将“砍脑壳的”骂了个淋漓尽致,直到我第三次提醒说该上学了,才叫“砍脑壳的”快滚。
我们一到学校就去找卓校长。卓校长的办公室锁着门,教导主任说他到教育局开会去了。我们只好等到课外活动时间再说。
课外活动时间,卓校长的房门仍然缩着,我俩正在商量怎么办,刘思秀从数学教研室探出头来,把唐吉叫进去了。我在外面耐心等候,只听见刘思秀在对他进行个别辅导。她以为唐吉真的不知道弧度和角度的对应关系,不厌其烦地从基本概念讲起,一步一步循循善诱,每一步讲完以后都问唐吉一声“对不对?”
我等得心急火燎,不断踮起脚朝窗里张望,每次都看见唐吉的后脑勺很有节奏地点个不停,就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具人。身后不时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使我心里更加烦躁。那难听的声音是魏骏骐弄出来的,他正蹲在地上用铁片刮旧砖头,朱元璋式的下巴伸得特别长,很卖力气的样子。然后我看见一个人推着手推车从远处慢慢走来,心里登时一阵紧张:来的正是我们的对手黎明!
我用眼睛的余光瞥着黎明。蓬乱的头发,胡子拉碴的腮帮,茫然无神的眼睛,真是一副善于伪装的样子!他在魏骏骐跟前放下手推车,嘴角向下一撇,忽然现出一种类似冷笑的阴险神情。魏骏骐帮他把旧砖头装进小车,黎明并不推走,而是掏出了一包烟。原来他以前不吸烟也是装出来的!黎明点烟的时候眯缝着眼朝我溜了一眼,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肯定是在窥视我的反应。
我又踮起脚去看唐吉的后脑勺,那后脑勺还在点个不停。刘思秀可能是感觉到窗外有人,皱着眉头朝这边望过来,我赶紧把头一低。这时忽然听到一阵格格的笑声,扭头一看,魏骏骐一边笑一边用夹着烟的指头频频点着黎明的胸口,黎明倚在树上,皮笑肉不笑地咧开嘴巴,手中的烟卷升起冉冉的青烟,那双眯缝着的眼睛仍然在瞟着我。
我有些心慌意乱,急忙回过头。这是怎么回事?他今天怎么这样得意?是不是看出我害怕了?对,一定是这样,这家伙肯定是在讥笑我!他心里一定在想:舒雁这个胆小鬼,一张小纸条就吓得得服服贴贴了。
我心中不知怎么突然就生出了一团怒气。他妈的!谁是胆小鬼?难道我——一个堂堂班委兼少先队的中队委员——还怕你个右派不成?不信就走着瞧!你既然这么害怕我们跟踪,就说明你肯定有鬼!我今天就偏要跟踪你!无所畏惧地跟踪!奋不顾身地跟踪!……我越想越觉得热血沸腾壮怀激烈,最后竟至觉得我在与阶级敌人的斗争中可歌可泣了,卓校长领着大家沉痛缅怀舒雁烈士,而舒雁烈士就说……
放学的铃声打破了我的悲壮情怀。醒悟过来才发现黎明早已不知去向。唐吉从数学教研室出来,一看见我就说你娃眼睛怎么有点红,是不是哪个把你打哭了。我说唐吉今天你还敢不敢跟踪黎明?唐吉说你敢我就敢。然后我们很豪迈地向着黎明居住的工具间挺进。工具间静悄悄地不动声色,我们一直摸到跟前,才发现门上挂了一把锁。
于是两人相顾怅然……
第一部(19)
晚饭后我正在厨房洗碗,窗外一种声音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人拖着脚步走路的声音!我心里咯噔一下,将目光向后窗投过去。窗外是一片清冷的月光,照得对面的墙壁一片惨白,然后就看见一条黑影慢慢爬上了那道墙壁,先是乱蓬蓬的头发,接着是一个熟悉的侧影……不是黎明是谁!
我赶紧撂下碗跑出来,叫上唐吉匆匆朝北城根街奔去。我们是想绕到火巷子的出口去堵黎明。跑到北城根街时,发现黎明已经从火巷子出来了,正贴着寒林寺的断垣残壁往前走。于是我暗暗庆幸:好玄哪,差点让他在我眼皮底下溜掉!幸亏我亡羊之后及时补了一牢,不然就被他滑过去了!
黎明在豁口那里站下来,鬼鬼祟祟地向四周望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我和唐吉互相对看一眼:黎明的秘密终于被我们发现了——他走火巷子原来是为了去寒林寺的林盘!
而“老徐”那天也是在这片林盘消失的!
夜幕下的林盘陌生而神秘。这个地方即使白天也很少有人,此时更是一片死寂。月光像水银一样漫开来,大树之间的空地一片雪白,而那些阴影处则更加漆黑。黑白分明的强烈反差使所有的物体都变得极不真实,我走在林中有一种置身梦境的感觉,奇幻而又阴森,令人鸡皮疙瘩凛然而生。黎明的影子幽灵似的在前方时隐时现,我们屏住呼吸,弯着腰悄悄跟在后面,一面防备着他的同党随时会从什么地方突然扑出来。我觉得每一颗粗大的树身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人影,定睛看去又看不出任何迹象。突然间,一只乌鸦从树上飞起,拍打着翅膀引起一阵可怕的喧嚣。黎明猛地站住,小心翼翼地侧耳倾听,我赶紧躲到大树背后。接着我忽然觉得背后有人,两只脚立刻定住,全身也僵硬了,一阵颤栗滚过脊背,心脏也咚咚狂跳起来。我不敢有所动作,更不敢回头,只敢竖起耳朵拼命去聆听身后的动静,同时悄悄捏紧两个拳头,打算用它们作最后的搏斗……呆呆地等待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壮起胆子一点一点地回过头,只看见枝叶的黑影在夜风中摆个不停。
黎明一直等到林中恢复了寂静才向前走。我看不到唐吉,只好一个人跟上去。黎明走到那道使我扭伤了脚的挡土墙下面就停下了。挡土墙跟前长着一颗特别高大的银杏树。黎明把手伸进衣兜掏了一下,又在银杏树上摸了一阵,然后就掉头回来了。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
他分明是在银杏树那里藏匿了一个东西!
黎明的影子完全消失以后,又过了很久,我才壮起胆子从隐身之处出来,战战兢兢地向那颗银杏树走去。刚走了几步,脚下就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物体。那物体像受惊的野兔一般跳起来就跑。我急忙喊道:“唐吉,是我!”
唐吉摸着胸口喘了半天气。原来他刚才是把头扎在灌木丛里面隐蔽着,被我踢到了露在外面的屁股。这么一闹,两人都回过神来了。我把黎明的举动告诉了他。唐吉说那树上肯定有个洞。然后我们来到银杏树下,四只手一齐在树身上摸来摸去,上下左右摸了个遍,除了突出的树瘤什么也没有摸到。唐吉小声问我:“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回想一下看到的情景。黎明当时的姿势有些别扭,他是侧着身子靠在挡土墙上,微微弯着腰把手伸到树身后面去的……于是我说那个洞应该在树的背后。然而树身背后就紧贴着挡土墙,两者之间只有一条巴掌宽的缝隙,而且缝隙两边都被灌木与杂草遮得严严实实。我学着黎明的姿势,把手穿过灌木丛,伸进这条缝隙去摸。树身上面还是什么也没有。正想把手抽回来,忽然感到手掌的另一侧是空的。原来那个地方的挡土墙少砌了一块条石,从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洞。我将手指头反扭过来探进去,首先摸到一把沙土,随后就触到砂土之间有个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只牛皮纸信封。
我们拿起信封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我家才惊魂稍定。一进屋我就把灯打开,急忙来研究我们的战利品。信封是封着口的,面上一个字也没有。拆开以后,里面是一张普通的信笺,内容只有两句话:
C:
他们似已有所察觉,为你安全计,我们绝对不能再联系了!
此信阅后速毁,切勿保存!
落款是个字母“M”。但那字迹一看就知道是黎明写的。
我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抽了一口凉气。现在一切都清楚了。黎明和他的同党果真在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不然他们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写“联络信”?为什么会给自己起这种奇怪的代号?黎明的代号是M,他的同伙代号C——这个“C”当然就是那个“老徐”……他们搞得这么诡秘谲诈,莫非是一帮特务?或者是一个暗藏的反革命组织?或者是……最后奶奶在外面高声问我们在屋里唧唧咕咕干啥子。于是我们一致同意不要再分析了,越分析越吓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明天一早把这封信交给卓校长,卓校长知道应该怎么办的……
第一部(20)
早饭还没吃完,唐吉就来了。他说今天上午九点半还要比赛足球,一个劲催我赶紧开路的干活。我忙把昨天找到的信封交给唐吉,他将它塞进上衣口袋后,叫我不要忘了那封恐吓信。我说在我书包里。他又说你那个咖啡色笔记本也要带上,那里面有黎明的名字,对于卓校长说不定也是一条有用的线索。笔记本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以前是放在桌上一堆作业本中间的,后来不知被奶奶收到什么地方去了。翻箱倒柜找了一阵,最后才发现是在妈妈的书箱里面。
我将恐吓信夹在笔记本里面,拿起就走,唐吉又把我叫住,说我们现在是秘密行动,你这样拿在手上太显眼,万一被他们发现,半路上抢走了怎么办?你还是放在书包里,背在身上保险些。我当然立即照办。
背起书包和唐吉跑到学校,传达室的挂钟已经指到九点一刻,唐吉急得直叫八格牙鲁,今天的足球比赛我们肯定要迟到了。
然后就看见卓娅芳迎面走来。她见到我们,不知为什么噗哧一笑:“今天你们又来干什么?是不是又把作业本忘在教室啦?”
唐吉说我们来找你爸爸。卓娅芳说她爸一早就到教育局开会去了,然后就露出揶揄的笑容:“你是不是想借学校的足球到铁路局去比赛?来晚了!等我爸爸明天回来以后再说吧!”
唐吉挨了挖苦毫不在乎,很认真地解释说今天比赛用的足球是由十四中那边带去,所以我们根本不需要借……话没说完卓娅芳已经走了。我们见不到卓校长,只好先顾足球比赛,赶紧直奔铁路局。
上气不接下气跑到体育场时,双方已经踢开了。唐吉看见球赛在他缺席的情况下擅自开始气得半死,声嘶力竭地大叫“停停停”,比赛中断后才知道对方已经进了一个球。
唐吉坚决不承认这个球的有效性。他说我们人还没到齐呢,你们怎么就踢起来啦?司马恒嘴角向下一撇,讥讽似的笑着说,九点半早已过了,我本来说等等唐亚辉,是你们的人(他指了指汪油嘴)说不等了,我们才开赛的。唐吉气得大骂汪油嘴吃埃尔,立刻得到我方其他人员的响应:“他就是吃埃尔的!”“我说了的,等唐吉来了再踢,他狗日的硬是不干……”汪油嘴把脖子一拧,拉开架势乱骂起来。十六中初58级4班的内讧于是愈演愈烈。十四中方面起初看得津津有味,欣赏了一会儿就不耐烦起来。司马恒撇着嘴角问,唐亚辉你们到底还踢不踢啦?
于是全大头叫大家不要吵,叫我和唐吉快去脱掉外衣取下书包上场踢球。我俩便朝球场边上那排长椅匆匆跑去,大家脱下的衣服都堆在那里。我们一边骂汪油嘴混蛋一边把外衣和书包丢在长椅上,然后就跑步上场。
我俩上场后局面立即改观,双方变成势均力敌。在这里我必须承认局面的改观仅与唐吉有关,而我只能算是个凑数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兴致勃勃地满场乱跑,一会儿冲到对方球门前,一会儿跑回自己的大后方,跑了半天一次也没有接触到球。
上半场结束时,比分仍是1:0,唐吉一万个不甘心,因为我们输的那个球是他上场以前被对方踢进的。于是下半场的战斗就更加激烈,到后来几乎演变成了真正的战斗。唐吉假装不小心,狠狠踢了对方前锋一脚,随后就被司马恒伸腿绊了个嘴啃泥。唐吉满眼冒火爬起来,忽然狂喜地大叫一声“手球!”——原来司马恒在禁区内犯手球了。
对方在禁区内犯规应该罚点球。我方人员立刻欢呼雀跃,一齐大叫“唐吉看你的啦”。发点球射门是唐吉的拿手好戏,因此我们都知道这个球十拿九稳。唐吉把球放好以后,稳稳当当地后退几步,然后开始运气,对方的守门员登时紧张起来。这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情:汪油嘴突然从后面跑上来,抢在唐吉前面飞起一脚,那球作了个歪歪斜斜的抛物运动,与对方球门风马牛不相及地飞到一边去了。十四中方面顿时捧腹大笑,十六中这边则炸开了锅:
“狗日的汪油嘴简直该打!”
“他八辈子没有踢过球是不是?抢个啥嘛,又不是金银财宝……”
“今天根本就不该喊他来!他狗日的是个汉奸……”
“比汉奸还坏!刚才那个球也是他整输的,今天我们倒霉就倒在他身上!”
……
汪油嘴四面楚歌极端孤立恼羞成怒:“滚你妈卖×;!你狗日的才是汉奸!刚才那个球输了也怪老子?毬!”
“当然怪你狗日的!”唐吉脸都气青了,“我们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