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兴隆镇鸡飞狗叫,合在一起的流寇如出闸猛虎,四处抢掠。
何家大门被撞破,一群匪徒蜂拥闯入。一家大小被排成一串,孟离常踱到何咏面前,抬起他的下巴用火把照亮。「你到底是男娃还是女娃?」
何咏倔强地轻哼一声,扭头甩脱粗手。「用你管?」
「扒下裤子不就知道了?」一个猥琐的瘦汉子提议,匪徒们哄然叫好。
孟离常怒瞪了众人一遍,沉声说:「咱们这次栽了个大跟头,就是因为儿郎们太过散漫!凡事都这么没有规矩,还能成什么大事?!」
众寇默然,孟离常把视线又转向何夫人。「那个叫邢仲的在? 遄H」
何夫人瑟缩着不说话,一旁的何员外插嘴:「大爷,邢仲不在镇上!」
「那他去哪了?」寇首拎起何员外问。
何员外看到夫人怒目盯着自己,知她在警告,可还是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他去照庆县找何家军队去了。」
「大哥!何家军出自大西军,咱可不能去硬撼……」焦辛小声提醒。
孟离常阻住兄弟的话,向手下大喝:「值钱的都拿走,人也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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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仲无法入睡,打开窗子看天。上弦月高挂天边,似何咏弯起的嫩唇。邢仲抚着腕上的伤疤,耳边又响起那句「讨厌──」长长的尾音…真得讨厌吗?我让他失望了吧?他说过过几天就满十二!这几天,是不是……
邢仲拿起装着桃花瓣的小袋子,凑到鼻间轻嗅,淡淡的芬芳,有些像清新的乳香…那一夜,他身上也带着这香气,他合该用花瓣洗澡的……
邢仲忽捂住胸口,皱紧了眉头。他坐回床上吐纳调息,可怎样也静不下来,心里总有一股不安的情绪在波动…今夜为什么痛得这么厉害……
早起出门,邢仲双眼通红、无精打采,张启与他说话,他也显得心不在焉。「仲,我不知你近些日子是怎么了?可是你要学会坚强啊? I无论什么挫折、什么打击,也不能损了男儿的气慨,一定要挺胸迎上!」
邢仲「嗯」声应着,不知有没有听到心里。
张启轻叹。「我原本是希望你能被引荐给何将军的,可是……」
「对不起!让张大哥失望了!」邢仲勉强地笑笑,脑子里却只是响着一个何字…何…何咏K…他是把张启的话听进去了的,只是他无法像张启那样坚定自己的信念,坚持去实现自己的理想…还教何咏要坚持呢……
一阵街边的流语忽然打入邢仲的耳内,让他暂时清醒。
「听说,兴隆镇以北有一伙千人多的流寇四窜,一路打家劫舍……」
「是啊,你说,过了兴隆镇,会不会打到咱们这来啊?」
兴隆镇!邢仲勒马呆住。
「怎么了?仲?」张启也不得不停下询问。
「张大哥!一伙千人的流寇奔咱们镇子来了!」邢仲立即飞身下马,找到说话的人紧张地问:「两位大哥,你们听到的消息是什么时候的?」
「就这两天。按说,现在应该打到兴隆镇了!」一个中年男子回答。
张启也从马上下来,与邢仲面面相觑。
邢仲满脸的焦急,双手一会儿互捶,一会儿握紧,不知如何是好。张启按住他的肩膀。「仲!镇定!消息都是道道听途说,不一定可靠!? u有千人流寇四窜,早会引起军队注意,也张扬不了几天,该走不到镇上去!」
「张大哥……」
张启注视邢仲,镇定自若。「这样!你先一步回镇上,一有状况马上来找我!我在这里疏通关节,一旦有事情也可以请何将军出面!如何?」
「好!反正车队也到了地头,用不到我了!那张大哥你自己小心!」邢仲急急地抱拳,和车队的人打了声招呼,系紧包袱,匆匆上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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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吃饱喝足的一众流寇们驰出小镇。孟离常在马上问溜走报信引焦离来救人的一个寇卒:「刘二,你可打听到那叫邢仲的是什么来路?」
刘二拱手回答:「大哥,我在镇上打探过,听说他是山上下来的孤儿,北方人来的,一直给教书先生做杂役。后来进了何家,再没别的。」
孟离常点头不语,与他并骑而行的焦辛高声说:「大哥,此子来路不明,说不准和何家军有什么关系?!咱们虽说有人质在手,可他就会为了几个没关系的人束手就擒么?莫要偷鸡不成蚀了米啊!」
孟离常沉声回应,「我自有计较!」
「大哥!」刘二忽报拳说,「弟兄们懂您要为大家讨回公道,可也犯不上去硬碰硬冒险。咱们得了这许多财物,要做甚不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来咱成了事,收拾他小小邢仲算什么?就是何家军又能怎样?」
孟离常勒马停住,回首环视一众寇卒匪兵,所有听到对话的,全都点头表示赞同;而更远处,队伍拖长一线,壮观,却散乱无序。孟离常轻叹,向众人大喝:「罢了!兄弟们找个地头,早早把财物换成现银,招兵买马,趁现下群雄并起,咱也好干一番大事业!」
众寇哄然应诺,大队人马绝尘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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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跑得很快,大地都似为它移动,邢仲却感觉不到目标离自己近了多少…为什么没有好好守护在他身边呢?为什么让他受到伤害……
又临傍晚,邢仲在风中吃下干粮,丝毫不肯停歇。风自耳边疾过,吞下去的,都是空洞与干涩。他再抽向马股,引来一阵长嘶,速度似快了些。可是,马儿再受不了更多的催促,忽然前蹄发软、打弯,刹不住势子,翻滚在地上。邢仲也被甩飞,却被路边的树挡住,又弹回路央。他咧着嘴爬起,走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的马儿旁边,一下坐倒。
「马儿,对不起!是我累坏了你!这样没命的奔,谁又受得了?可我们谁能停?心里早有个目标,却迟迟才发现,上路时,已晚了……」
邢仲轻抚马颈良久,然后把它拖到路边树下用枝和叶盖好。稍稍调息后,他借着昏暗的光线,在树与树的掩护下,展开轻功,奔向他的目标。
第四章 轻别离(中)
向着沿海方向连行数天,大队人马来到一座城镇附近。刘二仔细眺望了前方,对孟离常说:「大哥,何家对我们也没什么用了,白养活了他这么多天!我看不如把老的扔掉算了!」
「也好,就让他们自生自灭罢!」孟离常点头。「小的呢?」
「前面是双林镇,我有个兄弟在那做牙公,把那小的卖给他。我看那小娃水灵灵的,管他男的女的,该能卖上个好价钱!」刘二乱转着眼睛。
孟离常深思片刻,点了点头。「能多些银子也好……好罢!」
何氏夫妇立刻被扔到路边。捆缚着手脚的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带走,除了痛哭哀求外,再无能为力。
何咏在马车里看着爹娘在地上翻滚爬行,双唇紧抿,大眼不肯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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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望见了小镇子,却几乎没有一个人影。邢仲的心开始揪紧。他再吐长息,足上加力,一气奔至何家。
诺大的院子,被洗劫一空,破败不堪。邢仲努力迈动滞住的脚步,搜索每一个角落。正房没有……书房也没有……何咏的小睡房里,被子扔在了地上,那张睡过一大一小两人的床,已布满灰尘。
邢仲呆坐在床边,对面的椅子上,隐隐约约地似乎坐着一个傻大个…「你睡不睡?」「睡,睡!」「你讨厌我么?」「我怎么会讨厌你……」
「我怎么会讨厌你?你那么可爱……」邢仲自语,努力瞠大虎目,止住充盈的泪。「我喜欢你啊!啊──」喊尽所有力气,邢仲软倒在地上。
「会不会在我房里?」忽起的希望又回复了他满身的力量,他飞快奔向偏院厢房。在他的想像里,小何咏正在门后等着他回来,等他一出现,就对他笑出两个可爱的梨涡……
厢房的门被「砰」的一声打开,邢仲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房间,慢慢推开小门……空空的房间,只有灰尘在空气中飘飞。
邢仲似被抽干了的空壳,虚弱地倚在门边。不,不该是这样的……
门外突传来脚步声,邢仲立刻闪亮了双目,急奔出门外。
没有被抓走的老管家又回何宅探望,忽看到邢仲从厢房中出来,激动得上前一把握住他双臂。「邢英雄!你可回来了!老爷他们一家都……」
「怎么了?他们怎么了?何咏怎么了?」邢仲紧张万分。
老管家顺了口气,颤颤巍巍地说出了那晚的经过。
「原来只有百多人!那,那些强盗跑到哪个方向去了?」邢仲急问。
「我打听着他们前些天转向沿海方向,应该是奔双林镇那边去了!」
邢仲急忙奔向门外,突然又刹住脚步,回头说:「麻烦你去照庆县何将军府找张大哥──你们先生!告诉他这的情况!他会为咱们做主的!」
老管家慌慌地点了点头,对快速远去的邢仲大喊:「邢英雄,你去哪?好汉难敌人多,你可不能硬来啊……」
「张大哥如果问,就说我去双林镇方向追人去了!」声音渐远。邢仲把老管家的警告抛到脑后,一心只想快点奔到何咏身边去,身形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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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光没想到自己会再见到这个曾到了嘴里却又飞走的肥肉,何咏也没想到自己会再见到这个蠢色狼。
「嘿嘿……小骚货,我二哥让咱们破镜重圆,你可真要好好谢谢他!」
「哼!」何咏偏转头,不理那张心的马脸。紧抿的嘴里牙关紧咬。总有一天,一定会好好谢谢你们的!
「我看你能倔到几时?」刘光不敢给何咏松绑,直接把他扔到床上,狰狞着急色的长脸,粗暴地扯掉他的衣服。「这回可没人来搅……」
看着刘光失望的脸色,何咏心中竟有了一种痛苦的快感。他始终不言一语、不动一下,静静看着刘光提着解了一半的裤子暴跳如雷。
「你个小兔崽子!居然是个带把儿的……」刘光一通大骂,累了,搔着头皮坐到了地上。这不是赔了么?臭刘老二!这叫我卖到哪去……
「当当当」地,房门一阵急响。「刘叁?在屋没?」
「屁事?烦着呢!」刘光没好气地应,最讨厌别人叫他刘叁。
门外的声音答:「我有个开戏班的朋友,想找个水灵的娃,有没?」
刘光眼珠子溜溜直转。卖几两也比全赔了强……他急忙打开房门,又立刻掩上,不给机会让人看到里面。「有有!绝对好货!可不能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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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仲沿途追踪,从偶尔相向而行的路人那里听说,一众流寇已过了双林镇,继续东行,好像是有个水灵的娃在队伍里。邢仲略松了口气,坚定了目标,白日租马车,夜晚便施展轻功,仅用了两天,就到了双林镇。
将入镇时,道两旁跪满了乞丐,一个个作揖哀求,与镇内的繁华形成鲜明的对比。邢仲知道这些乞丐消息灵通,於是施舍了一些碎银,向他们打听流寇的详情。确实是有百多人的骑队过镇,也有人见他们? 竣F一个水灵灵的小娃娃。邢仲急匆匆穿过镇子,出口路边又见乞丐,他刹住了脚步,想再问多些,可是问了几人,都没有看到什么小娃娃的。
「那有没有一个胖女人?」邢仲不放弃希望。
「女人?哪有女人?流寇伍里怎么会有胖女人?有也得是标致的娘们儿!」一个乞丐拿了钱后笑说。「胖女人么,那有一个!」
邢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确是有一个胖女人,也跪在路边乞讨,身后还躺了一个瘦小的人影。邢仲感觉十分眼熟,急忙奔了过去。
「邢英雄?!」正在哀求路人施舍的何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邢仲点头,扶起何夫人。何夫人激动地抱住他痛哭流涕。「邢英雄,我那可怜的儿被那群该杀千刀的给抢走了啊…我男人也病倒了……」
邢仲连声劝慰,把何氏夫妇接到客栈,请人为他们洗漱,又找来朗中为何员外诊病。和他们一起吃过了午饭,何夫人慢慢说明了详情。
何氏夫妇被扔下后,苦求没有结果,在路边躺倒,淋了一夜的雨,也无一人关心。后来他们磨破口唇才互相解开对方的绳子。身无分文,他们追出流寇不远就饿晕了,何员外又突然病倒!举目无亲,何夫人只好回到镇上,在路边乞讨。「……老天总算还有点良心,让你找到我们……」
邢仲劝慰又再哭泣不停的何夫人,告诉她,何咏可能没被流寇带走,还有希望。可是,他自己心里,所有的希望,都已变得黯淡。
朗中为何员外诊治完,说只是淋雨着了风寒,加上急火攻心才一病不起,只要先祛了风寒,再好好调养,便无大碍。
邢仲道谢、送走朗中后对何夫人说:「您先在这休息,看护着老爷,我去外面给你们买药,再买些衣物,顺便,打探一下。」
何夫人拉住邢仲。「邢英雄,你一再地救助我们一家大小!真是……」
「都是我该做的!您别放在心上!」邢仲忙扶住激动的何夫人,劝他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出了门,独自走到街上。
买完了药,邢仲在路上问了很多人,都说叁、四天前知道有流寇要来,全都吓得不敢出门了!谁又能看到什么情况?只听说衙门和镇上的一些富绅缴了大笔的银子给那些流寇,这才保住平安。
邢仲憔悴了双眼,倍感无力…到底在哪?为什么没有好好地守着他?会不会…如果有谁胆敢伤他,就算追到阴曹地府我也要他永世不得超生!
邢仲咬紧牙,无焦聚的目光,闪过一刹阴狠。偶然路过的刘光看见了,吓得一哆嗦!急忙闪到巷内的墙边。怎么又碰上了这个煞星?这么快就找来了?大街上的邢仲却只是略有犹疑便走了。刘光靠在墙边,ㄧT大吐一口长气。还好!可能没看到。安全起见,闪远点先!
邢仲觉得在巷口的那张长脸有点熟悉…在哪见过?怎么想不起来?那么紧张地看我是为什么……可能是个小偷吧?做贼心虚!
邢仲揉着痛的脑袋,意兴阑珊地走入成衣店,为何氏夫妇买了几件新衣,然后打开钱袋看了看所剩无几的银两,叹了口气,走回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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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随老管家先一步回到何家,看到邢仲并没有感到意外,却出乎意料地发现何氏夫妇也在家里。管家与夫妇俩相见,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怎么?你把他们一家都救回来了?」张启有点惊讶地问邢仲。
邢仲摇摇头,擦了擦困乏的脸回答:「何咏,没找到!」
张启也黯然了神色,与何氏夫妇寒喧了几句,又问详情。邢仲说出了遇到何氏夫妇的经过。「……我觉得何咏可能被留在双林镇,但不能确定;本来想追上那群强盗看看究竟,可不能把老爷、夫人扔在客栈里?!所以把他们先送回来了。张大哥,现在你照顾他们一下,我再去追那群强盗!」
「仲!」张启把邢仲按到了椅子上。「这次我与何将军一见如故!听闻这里流寇肆虐,为公为私何将军也要剿灭那伙流寇!他特地委派了陈千户率五百精兵与我同来,还令他的女儿亲自押阵,咱们还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邢仲又感到一阵虚弱。那何时才能找到他……
「仲!我知道你奔波这些天已经很累了,你先好好休息。等一下,我接陈千户与何小姐过来,便为你引见。」张启拍着邢仲的肩膀说。
邢仲点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他是真得累了……
第四章 轻别离(下)
张启很快便领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男的中等身材,一身战袍,却显得很儒雅;女的一身白裙,娇俏可爱,大约只有十六七岁。她看到了打盹的邢仲,偏着头小声问张启:「喂,这就是你兄弟?怎么像个小老头?」
「他最近一直奔波,不肯停歇,所以显得憔悴了!」张启尴尬地笑说,叫醒邢仲。「仲,我为你介绍,这两位便是陈岷千户与何卓然小姐!」
邢仲其实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看向何卓然…也姓何……我真是显得很老吗?!一定要振作些,不能让大家看出来,我的心思都在他身上……
「陈千户、何小姐,辛苦了!」邢仲强笑起身,拱手相迎。
何卓然目视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