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水上层温热,下层寒凉……蛊毒药物之在低温湿润之所生存——
她捧着瓷碗的手不觉有些颤抖,垂下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倒映在药面的自己,那个面目憔悴的自己,那个随药汁起伏破碎的自己,那个扭曲不堪的自己。
“妹妹怎地不喝下去?”
匠心猛地抬起头来,她看着姐姐温柔眉眼,已然弯成一道笑眯眯的弧,仿佛正期待着那个支离破碎的自己。
心里就像被人忽然狠狠捏在手中,被挤压得生痛、整颗心脏就如同再也承受不住这样外来的蛮力一般,即将爆裂。
匠心被骇得双手发抖,手中捧着的瓷碗直落而下,散了一地的污秽,一地的瓷片——就像是将罪恶捧在手里,还自犹豫着要不要随心所欲时,那些罪恶却突地撒满一地,既找不到拾起的理由,也没有余地再去装载这些罪恶。
匠聆静静看着一地的瓷碎,只轻轻地吐出一句:“待会儿我让婢女再送药过来,你慢慢喝。”
地板上浅浅的水洼折射出匠聆的侧脸,这些水影之中有千百张亲姐姐的脸;但,匠心竟茫然地发现,地上的千百张或讨好或亲昵的容颜,却没有一个是她真正认识的。
匠心(八)
春闺之中的女子宛如擅于点缀装饰的巧匠,她们在苍白的容颜上涂抹铅粉,恰如铺展纯洁的白纸;她们又在铅粉上以狼毫细细描摹,泼墨出青黛远山;而后,朱砂点绛唇,胭脂现朝霞,步摇生旖旎,窈窕戏春花。
这些女子最值得骄傲的作品就是在镜子前,将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这样一个陌生而虚假的人却偏偏是她们梦寐以求的幻象;对这件作品最好的赞美,当然就是情人间惊艳的目光——她们浑然不觉,其实情人怀里抱着另外一个人,尽管他们肌肤相亲、游鱼接鳞,然而却永远没有办法真正到达对方心底,因为他们之间的爱情竟要通过第三个媒介,这个媒介不过是一张虚伪的妆容。
女子对于捣弄出另外一个自己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正因为这种奇异的天赋,她们更加渴望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她们用药石反复地磨拭这面镜子,她们不能容忍这面镜子隐藏自己容貌上的任何一道瑕疵,正因为她们看得愈清楚,就愈是嫌恶自己——在这种近乎病态的循环之下,春花秋月不过眨眼,美人迟暮,日已西沉。这面自己曾无比爱惜的镜子,尽管不会对你说谎,却是也永不曾对你慈祥。
陆匠聆也有一面这样的镜子,也比任何人都珍惜这面镜子。
四鸟凤仪衔花枝,双瓣双生翩影驰;素颜若得檀郎顾,同生同死永相依。
匠聆往往会将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无论她站在房间的哪一处角落里,她都可以看清这面镜子的轮廓。
铜镜镜缘的形状是八瓣的菱花形,菱花弧线娇美,或许它曾被许多美人疼惜的捧在手上,每一瓣菱花的边沿都显得非常光滑;八瓣菱花上妆点四蝶四云纹,镜钮之外、圈带之内又饰以四鸟四花枝,翔鸟或振翅欲飞,或敛羽而立,花枝则是双叶双花——正应了倦鸟恋花枝,成双喜相依。
匠聆其实并不钟爱家中工匠的技艺,她觉得那雕凿镶嵌之工折辱了她的身价,她生来就不该劳碌于木工技艺之中。
然而,当她将这面镜子迎进闺房时,她突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依恋,她深深地为这面镜子、为镜中的自己而着迷了。她每天每天的拿着药石,一下又一下地打磨着铜镜镜面,她研磨的仿佛不是镜面、而是在造就出另一个更亮丽的自己。
终于有一日,她对这面镜子的迷恋升华成一种急于结合的欲`望。
匠聆亲手拆下了房间里阻隔外厅内室的帷帘,她让丈夫陆胜在对称的两瓣菱花镜缘出分别钻孔,两幅纱帏各自穿过对称的两孔,两端的纱帏最终被分别绑在左右两面墙上,纱帏得以伸展其形,而它亦将那面四鸟绕花枝铜镜高高地悬挂半空。
匠聆常与丈夫于镜前裸呈相对,抱铜镜而行就闺房之乐。
碎了一地的瓷片已然被人清理,倾洒的药汤也被擦得干干净净,她凝视着桌面刚盛上的一碗药,不禁蹙眉。就是因为身旁的人都不停地催促她赶快喝完这碗药,及至她看到这药汁时,也不禁在怀疑到底自己有没有生病,是否就如同那许大夫所说的蛊毒缠身。
屋外不知何时已挂起了灯笼,一盏一盏地照亮了被黑暗吞噬的院落,然而不管眼前的这一切多么明亮,却始终无法驱散这里死寂一般的沉默。
匠心静静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忽而有些昏昏欲睡,眼皮一垂一垂地掉下来,身体正是最毫无防备的状态——
眼睛一张一阖之间,她看见那幅被收起的画卷慢慢升腾,隐约地似乎在哪里曾见过这幅画像,是什么呢,她还想不起来。
明明是无人操纵,画卷轻飘飘地悬于半空,捆住画幅的系带一分一毫地松解,系带完全松开时,画幅悬空铺展——她猛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这幅画会那么眼熟!她从朦胧的睡意中恍然骇醒,双手撑在桌子上似是想要上去收起画卷。
然而她的动作早就迟了一步,她的力气更是不足,还没等她走上来,自那悬空的画卷中赫然步出那个豹头环眼的丑陋男子。那人手执一柄寒光凛然的斩妖剑,一身抢眼的红袍黑靴,虬髯满脸更显煞气,炯炯然锐目如电,气腾腾杀机毕现。
匠心倒抽一口冷气,这幅画像是女真人赠予她雕刻的蓝图,何以会走下这么一位可怖的丑陋汉子。
当然,如果到了这个时候她还纠结这个问题的话,只怕她就真的磕坏头脑了、因为那汉子的剑锋横扫而来,她急忙退避几步——青锋递上,正好扫落她旁边那盛满汤药的晚。
药碗“哐”地掉在地上,盛开出一朵黑色刺目的妖花,妖花顺从伏地,化作一滩黑水。
匠心回过头来,心里隐隐觉得对方是有意为自己解困,然而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对方铁臂挥舞斩妖剑,兜头盖脸地朝着她直劈过来。
匠心骇得双腿打颤发软,膝上一曲,仰面躺卧在地上,险险避过斩妖剑之锋芒。
那汉子一击不中,手执长剑于空中打了个转,另辟蹊径捅向匠心胸口——眼下保命要紧,少女也顾不得其他,腰上一扭、身子往左边滚滑出去,恰巧擦过青锋寒芒。
匠心摸爬打滚地从地上爬起,再不敢向后看一眼,猛地冲开门扉,使劲全力疾奔出去!
眼前的路仿佛没完没了,她全然不顾仪态,提起左右两边裙裾夺路狂奔;偏生身后追赶的那个汉子脚下还不会发出半点脚步声——她的呼吸,她的喘息混了成一片纠结的网;她的脚步,她的心跳响亮得几乎让她产生出耳鸣的错觉。
她能感觉到身后虎虎的风啸,那是斩妖剑划破空气时传来传来的呻吟,那个人一定还在后面、一定还追赶在她身后。
匠心跑过长廊,穿过月洞门,踏过茵茵花圃,忽然发现眼前的布置十分熟悉——当她意识到,这里是姐姐跟姐夫居处时,她已经停不下来了。
出于一种依赖亲人的恐惧心理,她直觉上还是希望在姐姐这里可以得到救赎;当她遭遇危险之时,她总是相信家人定是能够解救她,帮助她。
匠心一路跑到主人厢房前,她还是直觉认为身后有人在追赶自己,因此她一刻不停地冲至紧闭的房门前,她亟欲敲开门扉——猛然意识到房间里传出一阵古怪的呻吟呓喃。
少女整个人僵在门前,她并非纯洁得对这种古怪的声音一无所知,这种声音是人类繁衍最快乐的天籁,发自内心的喜悦音符。
然而,现在的她就像是被人朝着正面泼下一盆冰水,彻底地言语不能。
因为她看见一幕非常奇怪的影像——透过烛火映在窗纸的剪影,她看见姐姐的身体悬在半空,下半身正与姐夫因结合的体/位而摇摆起伏。但是,她看不见姐姐的头!
姐姐的头在哪里?
匠心骇得浑身发抖,她从来没有像这样一般地恐惧过。眼前诡异的影子正像一只要拉她堕落的黑手,这只黑手已经抓住她的脚了,从堕落的深渊里传出无数的甜言蜜语,只待她失足下坠。
少女始终抵不住好奇心的诱惑,她悄然地行至恻窗,以唾沫湿润指头,然后戳破窗纸——
春闺正是好艳阳,玉/体/横陈任撷尝。
姐夫挺枪上前,姐姐竭力迎敌,正是战至酣处;一方凶猛过人,于开疆辟土间无懈可击,另一方亦是久经战阵,稳守抱圆绝不轻泄阴/精。
正是:鱼接鳞略输恩泽,鹤交颈稍欠缠绵。
视线缓缓上移,却见左右两边的梁柱各自缚着纱帏,纱帏平空之中拉展,纱帏两端悬起一面铜镜。,从匠心的视觉上看,她只能看到铜镜背面,即镜钮的部分;然后陆匠聆的头此刻已经伸进铜镜里面,那具雪白如玉的躯体在颤抖,伸进铜镜里面的嘴巴咕哝哝地逸出模糊的呻吟,就像是她正在用口舌侍奉着铜镜中的神祗一般!
那躯体摆动的频率,那肌肤敏感的战栗,都在诉说着一个事实——这个女人此刻非常的快乐,她正将自己最原始的资本去祭奠着她心中的神祗。
匠心腹中泛起酸水,她忽然有一种呕吐的欲`望——并不是为了眼前这幕诡异的情景,而是因为她联想到自己是匠聆的妹妹,她觉得拥有这样的姐妹、非常羞耻。
匠心(九)
打自窗纸被戳破的那个小孔往里看,即是匠心的视觉,她以侧颜靠向窗棂,她的眼眸则是正对那窗纸的小孔,而小孔正对的正是四鸟绕花枝铜镜镜背。
她简直无法形容此刻所见,自己的姐姐头首完全埋进铜镜之内,仿佛铜镜内里还有另一个更深邃广袤的天地;而那些或敛羽,或振翅的禽鸟本是镜背的一个轮廓,然而,这些轮廓随着她视线停留的时间愈久,那禽鸟先是膨胀出躯体,鸟羽愈渐丰盈——
耳边忽闻匠聆口中一声缠绵在苦乐之间的长吟,另一边则是鸟羽褪尽青铜斑驳,挣开锈蚀,羽现七色,流光漫天。
洒落的鸟羽却是飞向自由的足迹,赤红的双目竟如鹰隼之锋芒,振翅俯冲而下,擒爪直取窗纸小孔外窥视的眼眸!
匠心再反应时已然慢了一拍——她直视鸟爪攫过来,身子先是一僵,再要后退时显失先机,正待鸟啄爪攫之时,领后被人狠狠抓住,她顺着那股向后的力度硬生生地跌在地上,后颈那股劲力拖着她的衣领一路退却——此时那双自青铜镜背挣脱而出的七彩飞鸟已撞出纸窗,正正扑了个空。一双飞鸟却是极具灵性,一击不中,即有昂首振翅,分左右夹击地上的匠心。
一道身影猛地越过匠心、将她挡在身后,灰袍卷风分左右张开、亟欲将将飞鸟兜旋在股掌之间;青丝流云倾泻扫过匠心粉颊,鼻端不经意已添对方发端留香。
匠心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只见灰袍女道人两手各捻符箓,袍袖飞舞间挟着点点赤焰,赤焰恍似红绸翩翩卷住一双张狂飞鸟、戏弄出禽鸟身上七色羽毛。
“真人……”
倾心道谢的言语还没多说,厢房之内只听见女子撒泼娇咄,男子惊呼呻/吟——匠心还没细想,那一双七色飞鸟已一左一右坠地毙命,自己则是被人提起衣带、捞起了身子,那人的唇在她耳畔轻轻擦过:“走。”
她无从选择,只能依附在女真人身侧、随她夺门夜奔。
浑身赤/裸的陆匠聆冲出房门外,只见得一双被拧歪脖子的禽鸟,七色的鸟羽愈渐黯淡,终成一抹青色的锈污,零落不堪。
陆匠聆怜惜地看着地上的青锈,眼中神色从悲悯转为痛苦,又从痛苦转成哀伤,那种种情感交替涌上心头,竟是比她自己被别人当场捏死还要难受百倍。
她慢慢地蹲下`身来,双膝磕在石地上,因为心中的悲痛而无法抑止她颤抖的不安,她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哭得声泪俱下、撕心裂肺。纤手拨弄青锈,将那星星点点的锈污都聚拢在掌心里,她虔诚地颔首,以舌尖一点一点舔舐手掌上的青锈,在真挚的缅怀之中感受着肝肠寸断的痛苦。
她就像一名饱受情人冷落的寂寞少妇,在干涩的金属粉尘中品味出相思的觉悟;继而她又望见那两片灼烧过的符纸,仿佛终于找到了夺走情人的妖女,她无法隐藏心中愤恨的怒火,发狠地抓起地上的黄符,一滴一滴烫上自己的鲜血,似是要让着诡异的猩红将那个可恶的妖女彻底淹没。
陆匠聆抓着符箓,又笑又叫癫狂不休;她的夫婿关秋月身披单衣瑟瑟发抖地躲进厢房,几次想要离去,却又不能鼓足勇气。
匠心(十)
且说陆匠心被灰袍女道人掳走,离开陆府范围后,一路疾奔。
匠心靠在女道人怀里,任由夜风刮向脸颊,在吹递的冷意里捕捉着对方身上淡淡的檀香。
女道人在一处巷弄驻足停下,面上却是一丝表情也无,不言不语便松开陆匠心。
匠心以为这女道人是嫌厌自己平庸无能,然而下一刻,这位她唯一能够依靠的女道人身体一晃,眼见着就要扑倒在地——匠心伸手去扶,却是扑了个空,女道人恍然化作一道泛黄符纸,轻飘飘地滑过她的掌心,如轻羽翔云,无声落地。
巷弄深处缓缓地走出一道形影,黑夜之中,暗巷之内,可辨的只有轮廓,然而对方身上轻淡的檀香,秀美的纤姿,赫然就是那位救她、护她的女道人。
女道人此时才开口说道:“我恐陆门生变,便将人形符箓偷偷挟于画卷之中,若是遭遇灾厄,符箓即可幻化贫道形神,相助于二小姐。”
她臂挽拂尘,弯身行礼:“贫道插手陆门家事,还望二小姐见谅则个。”
匠心还礼道:“真人何错之有,骨肉至亲、犹不及真人待我半分诚挚。”她上前一步,颇有几分激动地追问:“真人,匠心何德何能让你如此待我?”
女道人抬首看天,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啊,二小姐体内蛊患未除,我已寻着化解的术士,劳烦二小姐随我再走一趟。”
匠心心中五味杂陈,那挟杂强烈感情的语句几次溜到了舌尖,却偏偏吐不出半句。她想问,为何这人总在自己危难时施予援手,为何她的事情全然瞒不过女真人,为何要对她这般好,她陆匠心又是否消受得起?
两人夜行,一路无话。
女道人叩响了一处医馆的门板。她那动作甚是悠闲,就连叩门的力度也是那样轻轻地,然而叩门的动作却是接连不断,虽不知医馆内里的人作何感想,但就是站在女道人身后的匠心不免也心生烦躁。
医馆的门板被取下后,匠心讶然:
“许大夫!”
女道人挥了挥拂尘,行了道礼。
这许大夫显然没料到有人深夜来访,随便披了外衫,一只手还抓着裤头系带,披头散发地跟那百无禁忌地女道人打了个照面。
女道人说道:“深夜叨扰,此无礼之举,实在非常抱歉。”
尽管她脸上真的没有半点歉意,许大夫还是得含笑回道:“不知真人来访,所为何事?”
“这真人是跟我约好的,你识相的话且滚一边去。”女声自内堂传来,虽未见人影、那声音却已透着凶悍霸气。
许大夫只得一手抓着裤头系带,一手拢着身上衣衫,将那两人请进内堂。
匠心初时以为,这许大夫的夫人顶多只是凶悍而已;岂料她一踏进内堂,当下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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