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的草帽十八转,
每转里缠着线哩;
思思恋恋扯不断哟,
心肝儿连着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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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珠扔掉镰刀,手背蹭蹭脸上的汗,再次朝天空望去。天蓝得出奇,不见一溜儿云彩。风把麦子间的热气吹出来,呛人的鼻子,脊背被太阳烤得都有了灼痛……她在心里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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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保瑞走了三个星期后,她还不来那东西。又过了三个星期,她明白了,厄运降落到了头上。她诅咒着命运,诅咒着保瑞,诅咒着自己的情欲和放荡。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肚子一天天鼓起来。白天,她扎紧腰带。夜晚来临,在保顺的眼皮底下脱衣睡觉的一刻,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好几次,她从噩梦里惊醒,浑身一层冷汗。她想到死,可又是多么贪恋这个世界。
她在惊恐中等待保瑞的归来。下地收割的前一天,她还在等他呢。晚上保根过来说,保瑞不回来了。她的心中,膨胀着多少委屈和愤恨……保根走后,她怔怔地坐着。黑虎跟姐姐打闹。她伸出手,朝黑虎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她还是第一次打孩子。黑虎的眼里,含着泪水。很快,她又把两个孩子搂进怀里。
“明天我也去。”春芳说。
“我也去。”黑虎说。
彩珠瞧着两个过早懂事的孩子,摇摇头。她来到厨房,准备第二天大家的吃的,弄到很晚。西房里,两个孩子已经睡下。她回到东房。保顺在灯下读旧杂志。她伸手把电灯拉灭。
彩珠在黑暗中脱衣裳。就在她要钻进被窝的一刹那,电灯又被保顺拉开。她吃了一惊。保顺眯着眼睛,打量着有些张皇失措的女人。她朝他笑笑。他不高兴地伸出手,把灯再次拉灭。黑暗中,她再也没有了睡意,一心思念着远方的保瑞……可他能给她出个什么主意呢?她无声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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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马车飞跑扬起一片尘土。车上精壮的小伙子用花腔喊了极悠扬的一声,随后把一串悲沉的湟水歌谣扬撒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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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河,女人河,
你为何还要这般忧愁,
我的幸福能化开你心中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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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珠用呆钝的目光,盯着这驾马车……一阵幻觉里,她滚进马车的轮子底下。她听到一阵惊心动魄的筋骨断裂的声音。这声音,使她的心中获得一阵快感。她瞪着血肉模糊的尸体。这碎烂的肚子,跟没怀孕的女人有什么两样。是的,一切罪孽都会被巨大的车轮带走。只是怎么也不明白,三十五年对命运的抗争,竟是以这种方式告终。这就是爷爷的血脉对她的作践吗?当她七十岁时,还得承受这种作践吗?她的眼里,含着深深的迷惑。
第2章 心肝儿连着心
正午偏后,彩珠坐在树荫下休息。手上好几个地方磨出了水泡,烂了以后,里面钻进汗水,又痛又痒。她咬了两口饼子,又把它塞进布包里。她多么想吃一碗汤饭。她盼着她的两个孩子能快点长大。春芳是个孝顺的孩子。想到自己的未来并不孤独,她好受了许多。她对头脑中刚才出现的幻觉,感到不可思议。她痛快地瞅着自己的碎尸,一次也没想过两个可怜的孩子。想着他们变成孤儿的样子,心里就有了无法形容的痛楚。
过了一会儿,秀娥走过来。“吃了?”她问。
彩珠盯着她,默默地摇摇头。
“累得半死,哪还吃得下?”秀娥的身上也全是土,脸上泛着疲倦的白光。尘土落在汗渍上,脸蛋就变花了。但她的目光仍然那么明亮。她在彩珠身边坐下来。“我回去了,也不吃饭。”她疲倦地换了个姿式,“你打算一个人干完?”
“大家都在忙,谁也帮不了我了。”
“让保祥过来帮帮你嘛。”
“他还要给保瑞割哩。”
“保瑞这回真的不回来了?”
彩珠用茫然的目光,盯着远方的山峦。保瑞,你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吗?这个穷山沟让你的心凉透了吗?你正在干什么呢?正为两个孩子受苦受罪吗?她对他的怨气,在这一瞬之间就化为乌有。她忘不了,八年前,他在城里只待了三个月,就含满委屈地逃了回来。他的那副孩子气,曾让她暗暗觉得好笑。他再也不会跑出去啦。谁想到,八年后,他又走了。最近的这三年,她心里奇怪地怀着一个预感:他迟早还要离开这片土地。“你是为了我们,才重新奔进那个势利和野蛮的世界吗?”她想起如今家中锅里碗里的油水、保顺微笑的面孔……于是,她又开始谴责自己。内心一股强烈的思念,使她的感情陷入极端的焦躁里。
“也许,他这一两天就会回来吧?”秀娥说。
彩珠不吭声。她突然想哭。
“他上次回来住了几天?我不知道他回来了。”秀娥说。
“城里如今坐公共汽车还方便吗?”彩珠问。
“方便……你想进城?”
“我身边有两个孩子,哪里走得开。刚才是你在唱?”
“我是故意唱给保根听。他这几天象凶神一样,不停地追问我几百块钱哪儿去了。听我说还想进城,他眼珠子都瞪圆了。”
“你不是爱糟踏钱的人。保根挣钱也不易呀。”
彩珠早就听说过有关秀娥和保瑞的风言风语。自从保瑞死了媳妇,这一类闲话她也听得多了。只是保瑞春天走的时候,身上焕然一新,钱是从哪儿弄来的呢?
“保瑞在城里的屋子大吗?”彩珠问。
“不知道啊。”秀娥说。
“你在城里有亲戚?”
“人家这次待我挺不错哩。”
“你准备再去城里?”
“吓唬保根哩。可他要是真把我惹火了,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心疼钱。钱是啥?不花是纸,花了才是享受。”
“别无事生非了,你有个保根,够有福气啦。”
秀娥吃惊地瞅着彩珠。“这倒也是。比起你来,我也该知足了。下午我不过去了,就帮你割麦子吧?”
“就让我一个人慢慢磨吧。”
“我一会儿过去把镰刀拿来。”秀娥仰起脸来,“你瞧天边的颜色,过一两天可能会有大雨。”
彩珠样子艰难地望着天空。保瑞,我不指望你帮我割麦,只想快点见你一面……苍天在惩罚我们啦──我多么恐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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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娥如今见到这家的人,总感到比过去亲切了许多。彩珠在照顾保瑞的孩子,秀娥就更想帮着干点什么。这时候,她完全忘记了保瑞对她的冷淡。她真的把镰刀拿来了。
彩珠立刻不再感到孤独。只是秀娥总喜欢谈自己的家呀,男人呀,孩子呀……尽管使用的都是不屑的口气,彩珠心里还是欢畅不起来。她觉得有些对不住秀娥,就想同她多说点什么。
彩珠跪在地上的膝盖,针刺般地疼痛。它牵动着神经,使握着镰刀的手也颤抖起来。她把镰刀按在地上,支撑着身子的一部分重量。茫然的目光,从麦浪的尖儿上飘过去,落到远处雪岭的顶上。一刻,她忽然有了豁出去的想法。秀娥一直都这么活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使她的心乱得一时无法承受。
秀娥跪在地上,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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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思恋恋扯不断哟,
心肝儿连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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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清越、沉远,余音在空气里久久回荡。
那边,几个男人发出不怀好意的喝彩。河岸的土路上,一驾马车飞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马车上的汉子,用格外苍凉的声调重复着秀娥刚才唱过的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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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思恋恋扯不断哟,
心肝儿连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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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朝马车的方向久久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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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的那股沉闷和燥热,使两个女人的脸蛋变得红润和苍老。她们跪在地上,大口地喘息。彩珠的小腹里,有一阵奇怪的疼痛。她抬起头,用无比烦愁的样子望着凶毒的太阳。恍惚间,她变成了一把利器,朝太阳撞去,并把它劈成碎块……
空气在麦浪的尽头颤动。远山上方,一块物体在移动,就象是在河中漂游。这不是那驾马车吗?她用手去揉被汗水糊住的眼睛。脸上顿时出现几道红印。原来,是烂了的水泡正在淌血。远山顶上,空气依旧在颤动,只是马车的身影倏然不见了。
彩珠赫然看见,保瑞趴在地上,向前爬行……猝然间,他的巨大身影又消逝不见了。她的心被揪住,里面荡满了空旷和痛楚……被血手抹了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摇晃脑袋,可眼睛还是看不见。她的沾满尘土的双手,在半空里古怪地摇晃。
“我看不见啦。”她说。
“我看──不见──啦──”女人悲哀的嘶喊声,即刻就被空气里的滚滚热浪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