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对时尚变得越来越不宽容。他认识到,时尚是给城里人设定的圈子,时尚是都市时尚的简称。这个世界从来不存在什么乡村时尚。说到乡村,人们经常含着贬意,什么乡里人,乡巴佬,乡棒……也许嘲笑与贬低别人,可以使自己获得某种幸福感,尤其是当人极不自信的时候。
他要在经济上超越时尚,而不止是在精神上,否则他就有可能被可耻的时尚埋葬,至少把他的意志与信心埋葬,从而使他成为跟时尚一样轻浮和短命的东西。
乔琳琳的绘画才能,也许正被某种绘画的时尚所淹没。他是否应该尽快向她指出来,虽然她羞辱了他,但她却是他未来唯一的交谈对象,而不是说话对象,他感激她敢于邀请他。
他应该更快地变成民间的市民。然而到了那时,乔琳琳可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早就跟李永魁之流又好上了。
有一天,他成了富有的人,就要利用一切形式嘲笑和作弄时尚。不,应该引导一种新的时尚,它崇尚俭朴,崇尚真诚,不再充满利已。这个年轻人,对人类始终充满期待。
第44章 别坏了我的彩气
在太平间,保瑞越来越娴熟自如。董耀宗对此很满意。不过有一天,死者家人却很不满意死者穿戴起来的效果,竟然不准备抬尸。他们没有时间,就把买衣裳的事托给这两个人。本来连保瑞也觉得,送来的衣裳是有些不得体。他昨天还想换一套,后来又没去换。这家人一定觉得,东西也不便宜,这两人跟寿衣店是合起来坑人。他们不准备抬尸了。董耀宗还没遇见过这种事。过不了多久,上班的人就会路过这里。可怎么好,脸要丢尽了。他后悔自己的疏漏。保瑞同样着急,这些人吵吵嚷嚷,影响会很糟糕。他找到主家,提议衣裳只收一半钱。他们很难缠,说不要钱也不行,必须换。寿衣店早上十点才开门。董耀宗想,这不是为难人么?死者火化的时间都定好了。一切损失,由谁负?多在太平间放一天,也得花钱。他很生气。
“不抬就不抬,你们看着办。”董耀宗说。
“就看着办,就看着办。”主家说。
“衣裳不好换。”保瑞说,“你们不懂,这样不吉利。尸首不能乱动,否则会妨碍灵魂迅速升天。你们非要换,那我这就去取衣裳。破坏了讲究,不要说我没提醒。其实,是什么价就什么价,你们连半价也不能要。这都是讲究。你们不懂啊,死者不能被乱动……虽然有点不合身,死者却很安详。你们不懂啊。”
一群人,都安静下来。其中一个女人说,是有这种讲究,穿上不好再脱下来。保瑞拿出钱,让他们收下。他们不敢接,最后和和气气地把尸体抬走了。
当天,那家店主又过来送衣裳,对保瑞格外友好。保瑞后来给尸体试穿,觉得还是小了。他把衣裳脱下来去换。店主得知这是被死人穿过的,怎么也不肯换。
保瑞本来就为早上的事生气,便说:
“那我重新买一套吧。”
“死尸不能乱动,这是讲究。”店主说。
“我没听说过。”保瑞笑笑。
“不知是谁,早上还讲过。”店主也笑笑。
“你消息真灵呢。”
“谢谢你啊。但这套,我不给换。”
“好吧,我去别的店买。”
“你不给穿这套衣裳,我就过去闹。我说你们乱换,破坏了讲究。你不能坏了我的彩气。我刚刚有了一点彩气。你懂不懂道上的规矩?首先得向着自己人,你懂不懂?懂不懂嘛?”
“我不管,我等着你去闹。”保瑞走了。
店主气得嘴唇直哆嗦。“这是没事找事。象今天早上那么不顾场面的家属,一辈子能遇见几个?瞧着吧,我会闹的。”
他出了店,看这个人往哪个店里进。
他想起自己曾经是怎么闹的。有一阵,隔壁这家寿衣店生意非常好,他怀疑这里面有什么名堂。一天,他半夜就爬起来,来到太平间外面。两个多小时后,抬尸首的人们来了。他看见其中的两个人,正是前天来店里看过寿衣,却没买的。他们说今天起灵,还说了医院的名字。他也是有意问的。他钻进人堆。等尸首快抬出来,他大声说,这次买的寿衣上当了,是坏货。黑暗中谁也看不清他的脸,以为他是一起来抬尸首的。他又咕哝几句。几天后,他就看见孝子们跟隔壁的寿衣店主说难听话。隔几天,他又见一个人跟隔壁店主说难听话。他这么折腾了两个月,自己的生意没见起色,倒是把隔壁店主气疯了,关了两个月的门。
“我看谁跟我过不去?”他站在店门口,瞧姓侯的年轻人往哪家店里进。“谁夺我的彩气,我就夺他的彩气——”他说。
他见姓侯的进了一家店里,就跟了过去。
“谁夺我的彩气,我也夺他的——”他站在人家门口说。
“我有几天彩气,容易嘛?风水也要轮流转哩。”他说。
里面的店主,见这情景,只好朝保瑞笑笑,不取货。
保瑞出来,朝闹事的店主笑笑,说:
“我总不能坏了自己的生意。我去别处买吧。”
“求你别坏了我的彩气嘛——”店主急得跳了一下。
“放心,我今后再也不坏你了。”保瑞还是笑笑。
董耀宗得知寿衣店的老板明天黎明要来找事,起初只是微微一笑,谁见过寿衣店的人找这种事干。他说,咱们就该认真。
“我这块牌子是多少年创下的,不然能这么红火?”
第二天黎明,店主真的来了。
保瑞那时心一沉。他看见,董大伯的脸也沉下来。
接着,保瑞看见,店主的儿子抱进来一摞纸钱。
“唉呀,我怎么能跟你们作对?看看,我拿纸钱来了。请死者上路用吧。我老伴说,是我对死者不敬,连我儿子也这样说我哩。但那件我不收回。我下次再免费送一套来。”
“穿不起好衣裳的多了,我白送出去。”董耀宗说。
“你这是积德啊。”店主说。
“你也不要白送给我。”董耀宗说。
“要送,要送,”店主说,“这一阵全仗着你们哩。”
“知道了就好。以后做事认真点。”董耀宗说。
“明白了,明白了。”店主忙着点头。
听见接灵的车来了,店主赶紧走了。
第45章 读书与挣钱
保瑞又当了两回孝子,都是董耀宗联系的。主家都对他评价很好。董耀宗告诉他们,侯保瑞的哭戏,都上了电视剧,十分感人哩。于是,他们就请他去哭。果然不同反响,把主家的人都带动起来,大家那会儿哭得真是感人,满屋子的人不由全哭了。
以后,董耀宗更喜欢向人推荐,说他身边有个好哭手。
不料,一次人家说,你把他叫来,哭个试试,好了就请。
“哭不能试,哭不能试。”董耀宗直摇头。
“哭也是商品,怎么就不能试?”人家说。
“棺材、骨灰盒都是商品,你试不试?”董耀宗说。
“这老头,这么倔。”人家不高兴了。
董耀宗后来生气地把这件事讲给保瑞。
“以后,有人家要试,你就叫我来试。”保瑞却说。
“什么,你是想钱想疯了?”董耀宗说。
“连孔子都当过吹喇叭的。”
“孔子也当过?那咱们这样,就一点也不贱了。”
“孩子要交学费,这样多好。咱们不是都通过电视剧,向全人类通报了咱们的职业和身份嘛。已经是这样啦。”
“很好。孩子,我很受教育。不错,这是积德哩。”
只是,董耀宗这一阵再也没推荐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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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瑞还在阅读,读美术方面的书籍。
林光借给他的书里,有一本叫《印象画派史》。教授希望他能安心当好模特。大师们当年吃不上面包,模特却有工资挣,还有人赠烟。只是模特当得再好,也不能流芳百世。保瑞看到林光的虚伪,以至连这些书也不想读了。那天,保瑞把从教授那里听来的东西,给乔琳琳信口卖弄了一遍。
现在,他才认真端起《印象画派史》来读。
这本书不难懂,里面的很多名词,使他空荡荡的大脑充实起来。他相信下一次跟她交谈,就再也不会那么莽撞。有时,他会在高涨的情绪中,把自己想象成艺术圈里的一员,尽管根本看不上他们的艺术。一切都是出自对她的迷恋。只有艺术,才能成为与她联系的桥梁。她只为艺术活着,是精神有些异常的人。
罗丹的造型,也很使他惊奇。
保瑞时而瞅瞅图片,时而照照镜子。在罗丹的雕塑面前,自己的身材和肌肉均显得多么平谈。然而,他很快就看出大师的可笑。“这太夸张了,太不……世俗化了。怪不得这种风格早就遭到了冷落。就是罗丹塑造的肌肉,于乔琳琳眼里,未必就是强健和美妙的吧?”他便看清,这个女人对他的愚弄。只是她的小计谋在此时他的眼里,反而有了一种可爱。“哦,不,”他马上又否定道,“她是如此恶毒。”他重新保持了对她的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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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碧玉为了使保瑞脱离冒险的幻想,终于答应他的请求,给他联系了一些小生意,比如把他介绍给某国营商场的负责人,使他从此能顺利得到这里的所有废纸箱。原先这里的废纸箱,都由各组随意送人了。从此,商场有了一笔固定的小收入。商场的负责人开玩笑说,年底总结要加上一条。
保瑞把纸箱上的脏东西全部清除掉,把水果汁,蔬菜或水果腐烂的痕迹,霉斑,人的脚印,人的粪便——他不知道,人的粪便为什么会跑到这上面——全部擦去,然后整齐地绑结起来。
起初,废品收购站的人还总是把他送来的东西打开,一个一个进行检查。几次之后,他们就不再这么做。凡是他拿来的,是什么样子,他们就收什么样子。后来,他们模仿他的样子,把一个一个废纸箱子如此绑结起来。
每当保瑞来交货,其他送东西来的人,都会自动给他腾出一块地方。他们的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尊敬。
江碧玉还不断把学院外面准备装修的人家介绍给保瑞,于是他就以低价得到一些淘汰的旧家具,它们暂时都放在外面某个汽车房里。他把这些东西仔细擦过,把那些油垢,酱油醋痕迹,化妆品痕迹,香皂痕迹,头油痕迹,人体分泌物,甚至还有鼻涕和痰的痕迹——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痕迹——通通擦去。把该修理的地方修理好,决不因为旧就显得破烂,甚至一些地方再补上漆,然后转卖给倒卖旧家具的人。他总能把这些家具的长处讲出来,比如不含苯、甲醛,是纯木的,部件之间是通过橛榫和卯眼扣接起来,而不是钉子钉住的,通身没用一根钉子,再用五十年也不会坏,不象时下的东西,用三年就垮掉。
“要是不照我的价收,我只好自己送到目的地。”
“好吧,好吧,我们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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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在阅读。他借了几本《家具设计》和《房间布置》。这些东西,才是最贴近乔琳琳目前生活的。能够对这些东西发表看法,才是进入她生活的捷径。他便抓紧阅读。只是读着读着,便会打瞌睡。他便发现,自己实在是可笑。
他这样折腾了几天,虽然没什么大的收获,却更能理解这座城市了,胆子和信心也就更壮了。时下不论是经济界人士,还是政界人士,都喜欢谈论包装。他对这个词的理解,也开始进入理性层次。从准备进城的一天起,他就在着手包装自己。进入这所大学,他对自己的包装进入更深的层次。只是这一切,还远远不能被看成是进入了刻意追求的理性层次。
当他的信念终于从我只能虚伪,过渡到我必须包装,换句话说,当他的许多观念终于从沉重的道德范畴,过渡到轻松的技术范畴,他那巨大的心里压力减轻了。他想,许多人一定也跟他一样,经历了从道德到技术的解放过程。这时他才看到,自己在这所学院眼里的许多粗野之举,一直是缺少思想内涵的。不过从今以后,他的一切言行必将更具实用性。
因为读了几本美术史料,和其它一些美术书籍,加上记忆力很好,对许多名词就象对自己的名字一样记得牢固,他便更加认为,自己也是艺术圈子里的一员了。经常,他躺在床上,编制种种对话的场面,把各种词汇用进去。一些精彩的片断,使他得意不已。这一切当然还远远不够,他时常会这么警告自己。
他在寻找一切接近她的机会。
第46章 保瑞躺进了急诊室
几个站大脚的农民小伙子,果然不断联系保瑞去干活。这一天,保瑞背着东西,直起腰,突然昏过去,后脑勺磕在地上。几个人吓慌了,要送保瑞去医院,可都没有钱,主家也说没钱。两个站大脚的先把保瑞往一家医院背,另一个人赶到学院,打听哪个部门管清洁工。终于找到刘雄。刘雄一听,拿上科里的钱,就跟小伙子去了医院。在门诊大厅,刘雄见两个农民小伙子正焦急地站在那里,旁边的椅子上躺着病人。
“先去急诊室看病呀。”刘雄喊道。
“没有钱。”一个小伙子说。
“笨蛋,人都要完了——快跟上我。”刘雄说。
刘雄办手续的时候,保瑞躺进了急诊室。
刘雄抽空跟几个小伙子交谈。原来,侯保瑞真的老跑出去干活,上次一个人背冰箱,把冰箱摔坏了,自己赔了一千块。为了钱,真不要命了。半小时后,听大夫讲,病人没什么大毛病,只是血糖太低。一个小伙子问刘雄,这是什么意思?刘雄说,大概是营养不良。又过了一阵,听护士说,病人没事了。小伙子们进去安慰保瑞。一个小伙子说,拿上工钱,给你买些吃的送来。保瑞笑笑说,就别来了,今天就够麻烦你们啦。小伙子们接着去干活。刘雄也要回科里,临走给保瑞留了十元坐出租车的钱。
四个小时后,保瑞步行回到小白房子,躺下来。不久,几个农民小伙子就赶来了,手里提着很多吃的。
“今天的工钱,都给你买吃的了。”
“这怎么行?我要把钱还给你们。”
“咱们挣钱还不容易嘛,侯哥就别操心啦。”
“你轻一点坐,侯哥身体不好。”
“没关系,我已经好了。我只是这一阵没吃好。”
“所以给你买了好几瓶蜂蜜,还有红糖白糖。”
“以后你就不要干重活了,我们干重的。”
“轻的也不要干,你分钱就成了。”
“这怎么行?我不能再连累你们……”
知道几个人都还没吃饭,保瑞让他们馏上馍馍,又让他们取出腌菜。过了一会儿,几个人狼吞虎咽起来。他们都觉得,这腌菜特别好吃。他们走的时候,保瑞给拿了好些。
保瑞从医院回来时,顺路买了点纯骨头,这会儿炖上了。送来的白糖红糖,够吃一阵。蜂蜜不打算吃,带给二哥,二哥经常拉不出屎。晚上,去刘雄家,还看病的钱,还拿了两枚好石。
“这是公家的钱,你钱紧就先不要还。”
“还是还上吧,别老让你为难。”
“你够让我为难了。”
“你打算怎么处罚我?”
“上次说过,再膻自离岗就辞退。”
“可你也说过,下次我犯了错,可以帮我弥补。”
“我说过吗?我没说过,没说过。”
“那我只能离开学院了……只是,我还想好好管管小树。”
“就你这身体?”
“我身体很好,主要是有一颗心,总想跟着你好好干。”
“在我的庇护下,再整天去站大脚?”
“绝对不再站大脚了。”
“你先回去,让我再好好想想。”
当天晚上,保瑞照样去扫地。第二天清晨,他在扫过的路上撒上水。水是他一桶一桶在大楼里提的。
他度日如年。他这才明白,那一百元罚得值。
“你先回去,让我再想想。”这一天,刘雄又说。
保瑞继续度日如年。他更明白了,那一百元罚得实在值。
“你还是卷铺盖走人吧。”又过一天,刘雄说。
“怎么会这样啊?”
“那这样吧,你先临时干着,当好临时工。”
“我本来就是临……哦,科长,谢谢你了。”
保瑞给刘雄作了个揖。
第4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