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骚念的毛病,多半是父母遗传下来的。父母把那种基因传给子女,晚辈并不知道自己的言行在代表家庭,在印证族门的邪恶或端正……我有功夫了,给你好好讲讲遗传学。”
“长点知识当然好。我们侯家的祖先就很有学问。只是有知识的人,脾气都有些古怪。我弟弟自读了大学,就古怪了。”
“彼此的境界不一样,就容易产生隔阂。天才多古怪。他们对事物的看法,常常跟凡人不一致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还是初中毕业呢。作为庄稼人,还是应该朴实为好。弟弟常嫌家里的炕不干净,饭不卫生,使父母亲伤心。其实,食堂的饭菜更不卫生。世界上最干净的人,就是自己的父母。”
“你对家族有这样深厚的感情,我很敬佩。希望你无愧于自己的先辈。我一点不会歧视你什么。你家不是几年前就被摘掉了地主帽子嘛。你正在得到堡子的公认。你要永远鞭策自己。”
“可我怎么总是觉得,我是你们的对立面呢?”
她变得这么冲动。这是因为保顺一再要提起她的出身吗?因为他家是贫农出身,就敢对她的亲人品头论足。她奇怪地坚信一点:公公年轻时一定不如她的爷爷勤快和热爱劳动。公公其实早就承认了这一点。就个人品德,她相信自己也要比保顺高尚。只是,她的命运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这个世界,有一批天生的坏人。在少年的某一段时期,于她头脑中甚至发生了生存危机。每当课文里出现人民这一类字眼,她就会痛苦地想,我是人民的敌人,一生下来就是。她曾通过各种赎罪的方法,来减轻灵魂的罪恶感,比如每天很早去打扫教室和校园卫生。老师夸奖她是可以改造好的。这虽然使她受到鼓舞,也使她永恒地看到自己与别的孩子的差别。因为过早地思考人生,因为精神的负重,她很小就不喜欢笑了。虽然生活也在告诉她,自己本来就是有着美好品格的人。在后来的岁月里,她不止一次地想,她肯定比庞家堡的许多人,都更配生活在这块贫瘠和美丽的土地上。
彩珠跟保顺这天交谈了很久。最后她怀着感伤,结束了这次交谈。保顺的真诚里,常常含着压迫人的东西。大哥和保瑞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摆出这副姿态。保顺不该这样,在相依为命的夫妻之间,不该这样。不过,她还是原谅了丈夫。她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文人的呆气,虽然他只读过几年小学。在他的枕边,摆放着各种书籍,多半是借来的。彩珠渐渐对这些书名有了兴趣。有一本书的名字是《〈金瓶梅〉研究论集》。她知道《金瓶梅》是禁书,也知道他有欣赏能力,可庄稼人研究这种古籍做什么呢?他说,是出于对灵魂的兴趣,想看看人能浪到什么样子。他这么说时,用炯炯的眼睛瞅着她……唉,她在心里摇头,一个瘫子,整天跟寂寞为伴,怎么会没有一点稀奇古怪的念头呢。
望着保瑞的背影,她想,要是保顺也能有保瑞的散淡,就会活得多么轻松……然而保瑞真就轻松么?他从来也不想沾惹秀娥她们,似乎她们通通是他的负担。可见他活得一点不轻松。彩珠对保瑞的理解,就这么一点一点深入。可她还是一点也不理解这个汉子。预感使她痛苦地觉得,她和他会永远隔着一层厚纸,使彼此只能看见对方的影子……就在她这么苦苦思索时,保瑞用木棍敲打一下马背。她的身子摇晃一下,头脑蓦然清醒。
#
中午,云霞又送来吃的。她比昨天晚来一小时。她以为今天要犁保瑞的地了,就提着饭篮子朝山上爬。爬了一半,看见河边彩珠和保瑞的身影。她心里恼火,不等走到跟前,就喊道:
“怎么搞的嘛,害得我往山上白跑一趟。”
彩珠不吭声,只是冲云霞嘻嘻地笑。
“跑跑也好,跑跑也好。”保瑞嬉皮笑脸地说,“我看你腿上的劲儿,还大得很呢。”
“大不大,反正没吃过你的一口。”云霞盯着保瑞,“我说你怎么也能熬过三年来,你真该娶一个女人了。让我一个嫂子家这么奔来跑去的,在村人眼里算咋回事呢?”
“你能给我支援点钱吗?”保瑞说。
“不花钱的拐一个嘛。我看秀娥就很痴心呀。”云霞说。
“她太瘦,我更喜欢丰满一点的。”保瑞说。
“丰满的有呀,只怕你癞蛤蟆啃不上哩。”云霞轻视地瞥了保瑞一眼,“瞧你那干瘪样儿,搂着都硌肉。”云霞因为自己很瘦,就对保瑞的话耿耿于怀。她不仅瘦,面色还带着黄,却又不是不健康的那种黄。她的体力不是一般女人可以比的。
彩珠瞧着云霞,不禁抿嘴笑了。
“秀娥的身上有火。据说保根就是受不了那火的烘烤,才逃出去的。”保瑞这时显得十分愚蠢,“你不见秀娥的脸上有些黄么?那样的女人,心火都旺。民间有黄脸女子白脸汉的说法。我翻过几本医书。原来,民间的许多说法,都有根据……”
“放你的臭屁。”云霞骂道,“从你的嘴里,就吐不出一句人话来吗?女人脸黄,是被男人虐待的啊。”
保瑞放声大笑。
云霞突然扑上去,跟保瑞扭在了一起。她仗着是嫂子,是女人,便使真劲儿,加上力气本来就大,保瑞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被按倒。两个人这么闹着,把耕好的地弄得不成样子。
彩珠起初还一个劲儿地笑,后来就有了不悦。看到地被弄得乱七八糟,就更加不悦。云霞把手伸进保瑞的棉线衫里。保瑞的两条腿乱蹬乱蹭,尘土飘到很高。彩珠终于恼了。
“行啦,没见远处有人瞧呀?”彩珠没跟人用过这么大的嗓子,声音都变了调,“象一对脏狗。地都让你们弄脏了。”
云霞不甘心地,从保瑞的身上跳开。
彩珠见保瑞的皮带已被挣开,线裤露出一大片来,就瞪着云霞,“你哪象个大嫂姐?”她又转向保瑞,“你也怪,整天跟女人挑呀逗,竟闹到大嫂头上。看,弄成啥了?若不是我的地,稀罕理你们呀?”她的眼眶红了,“我个女人家,够难啦……”她扭过身,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她一点也不饿,对云霞今天送饭,起初就没有那么高兴。眼下,她只想自己待着。
她离开两个人,去取保温瓶。当她朝这边走来,见云霞跟身边的保瑞说着什么。保瑞的脸,一下红了。云霞咧开两片薄薄的嘴唇笑着,奶子在衫子底下一晃一晃。保瑞仿佛朝云霞的胸前注意了一下。彩珠一脚没踩好,人差点儿跌倒。
第4章 土地将使他变得更穷
刚吃罢饭,云霞就肚子胀。两人就来到坑里。云霞说,昨晚上面片没吃饱,早上吃了八个煮洋芋,喝了四杯茯茶水。吃煮洋芋就得喝茯茶,这样肚子才不会胀。茯茶里往往还放着盐,为的是在一天里也能得到盐分。只是一喝多,嘴唇就会裂开一道道口子。云霞这时问,你咋了?彩珠站在那里,依然没有动静。云霞蹲的地方,正是彩珠和保瑞昨天躺过的地方。
“我坐一边儿,给你望风吧。”说着,真坐在了土坎上。
云霞就跟彩珠谈保顺。这两天一跟彩珠待在一起,她就要谈保顺。保顺是个废人。又要划地了,谁不为彩珠焦心啊。
“当时你是怎么想的?”云霞说,“就是嫁给那个二愣兮兮的保瑞,也比保顺强百倍啊。”
“我哪有那个福气呢?”彩珠的心异样地跳了一下,她瞥了云霞一眼。“若能有个孩子,哪怕是女儿,我也就满足了。”
“你别着急,你还能生。”云霞不知该说啥好了。“呸,当初我咋就没嫁给地主呢?你真准备跟木头桩儿过一辈子吗?”
“他也是一条命呀,他还是残废呢。”彩珠严肃地,“人不能没有良心,当初他给我带来多大的安慰,我的孩子再也不是地主啦……”她叹了一口气,“世界上有各种活法儿,十六年都过来了……”她的神情有几分惶憷,可马上就强打起精神。“我理解你们这阵子的心情。其实,我自己倒活得痛快。”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十年一折腾,心里永远稳不了。我也急得不行,喉咙都疼了。保祥更急得不行。其实谁不可怜保顺呢?”她叹息着,“将来还是搬回来住吧。有我的一口,就也少不了你的……谁叫咱们是亲妯娌呢?”她的眼睛有些红了。
“唉,我不想将来的事。”彩珠摇头说,“我眼下就是喜欢自己过,我就是不想让人家以为我是来沾光的,我要用我的劳动来养活保顺。我要让侯家堡的人都看见,庞彩珠是好样的。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庞家一辈一辈都是好样的……我心甘情愿为那一家人做出牺牲。如果大家还认为那一家人有罪,那我就继续赎罪……我就是来这个世界赎罪的。我不痛苦。”
“你就是这么犟。当初你硬要分出来单过,阿大阿妈可伤心透了。啥时候想通了,我就过来帮你搬东西。”
“再别说这个了。”
“人们现在就开始活动了,你听说了没?上面有关系的就往上跑,上面没有关系的就往村长和村干部的家里钻。都有人请侯建新吃饭了。听说侯百发那只骚公鸡,一次就给村长家送了两块布料。侯百发这几年做买卖,真的是发啦。”
“这么早就开始啦?到时候人家不忘在脑后了?”
“真傻,急来抱佛脚怎么成呢?你也少不了要请客的。”
“我哪儿有钱?保顺想吃点油水,说了半个月了。我哪儿有钱请客?”彩珠愁眉苦脸地,“保顺又拉不下屎啦。”
“借钱也得请。情谊如山重,道理如纸轻。跟村干部有了情分,啥事不好办?抓阄也得分组抓。条件相似的分在一个组。把你分在哪个组,不是干部说了算?条件还得换算成分数,保顺是瘫子,给算几分?划地的大政策一定,干部就是要命的因素。”
“那……就请?”
“得请。”
彩珠的胸中变得更加憋闷。地头上,保瑞早就没了踪影。他恐怕又是去喝酒了。他从正月十六戒酒,如今又开戒了。他大概是心里太苦。莲花死了,他家的地就得减一大块,他也就只能眼看着变得更穷。哦,连保瑞都愁起来啦。保瑞,咱们真是一条藤上的苦瓜么?你要是不嫌,咱俩能一辈子搭伙耕地、收割吗?傻汉子,我有多少话想跟你说哩……她在心里叹息。
云霞拉完屎,身体一阵疲倦,真想睡一会儿。
#
这边的地很快就能犁完,下午就可以犁保瑞家的地。
云霞心里烦,想说说话,就没有马上离开。她不谈地,就谈男人们。她因为有个完好的丈夫,谈男人似乎就成了专利。秀娥她们不仅可以谈,还可以公然胡来。
然而,自从跟保瑞滚进了坑里,彩珠觉得自己跟过去就不太一样了,无疑也变得肮脏,可心里再也不是那么孤单和凄苦。保瑞,你这个傻汉子……她继续朝土道上张望。你是喝酒去了?可怜的人,媳妇死了三年,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哩……
她在心中谴责自己。这三年,她对黑虎和春芳的关心是那么少。虽然她也经常给两个孩子补补衣裳,做点吃的,虽然他们肯定都觉得她比粗心的云霞更可亲一些,只是她从来也没有真正把两个苦孩子当成亲骨肉啊。她还能怎样心疼两个孩子呢?最后她也只能想,我要用生命保护你们。也就是从这一刻起,她的感情彻底投入到保瑞的家庭里。想到莲花,不仅没有一点惭愧,反而是那么安然和踏实,好似莲花临死之前把一切都托付给她了。
保瑞果真是去喝酒了。
两个女人老远就看见他的摇摇晃晃的身子。保瑞朝空中啐了一口,那样子就仿佛每一回都要比前一次射得更远。他的兜里装的永远是两毛钱一包的廉价烟。那烟容易生痰。彩珠紧紧抿住嘴唇,眼里生出一层浓浓的烦躁。
“又喝啦?媳妇都喝没啦。”云霞朝保瑞撇撇嘴唇。
“不喝想喝,喝了又想不喝。我这是咋了?”
“没出息的,死去。”云霞皱皱眉。
“人要是那么容易死,世界不早就安宁啦?罪没受够,能去死么?你能随便死么?”他打了个嗝。不知他又吃了些啥,肚皮顶出去。他把皮带松开,肚子就又顶出去很多。
他又想起刚才的村长。
“你女人死了三年了,可你一直种着四个人的地。”侯建新眯着眼睛说,“你小子是占了村里三年的便宜呀。”
“我结婚才八年,那地是八年前你叔亲自拨给我的。”保瑞一脸的严肃,“所以,我的使用期还有两年才满呢。”
“那你咋不在十年前就结婚呢?”侯建新嘿嘿地笑。
保瑞这时觉得,眼前的这两个女人真是碍眼,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这么碍眼。他真想静静呢。突然,他爬起来。
“我要尿呀,都给我滚走。”
他背对两个女人,朝前方射。彩珠盯住他的背影,嘴唇好似抽去了血,没了光泽。云霞的脸胀得通红,她几次想站起身,都忍住。她拣起一块土坷垃,朝他的脊背扔去。他唉哟一声,往前跑了两步,扭头,见云霞又要砸,赶紧说,好了,就好了。他把裤扣系好,往这边走几步,膝盖一软,坐在了土坎上。
云霞说,你少给我俩耍流氓,有本事给秀娥耍去。他说,我就是想让你们恼哩。云霞笑着说,你再敢?他便爬起来,摇晃着过来。云霞吓得往彩珠的身后躲。他这才回到原地,坐下。
他还是愁。就是这两个娘们都滚开滚远了,他也还是要接着愁呢。三年来,没这么过。他或许并不是担心将来的日子,他只是觉得自己窝囊。不,他还是愁呢。他后悔跟彩珠干了那事。他本来是个轻松淡泊的男人,现在也想着未来的日子了。不过,这真跟彩珠有关么?自己一直没中断过对未来的思索。他的轻松随意,从来只是形式。如今,连这形式也要被剥去了。这会儿,他这么恼恨和轻视自己这强健的体魄。他明白了,虽然他一直在蔑视土地,可土地的拥有一直就是他的最大尊严,是他在侯家堡得以摇摇晃晃的最大资本。这样,他就从内心里有了一点惶惶。
两个女人到底得知,他这回是跟侯建新喝的酒。
“你咋会跟村长喝上酒呢?是你请他吗?”云霞关切地问。
“难道皇帝哥哥会请我吗?我们是自个儿喝自个的。”
保瑞那时正准备进供销社里买散酒,见村长早就蹲在一边喝上了,就好奇地问,村长,你的地这就种上啦?村长说,是百发帮我种的,谁象你个懒货,一次也没帮我种过。保瑞笑道,你不是每天中午都必须吃饭嘛,怎么蹲在这里?侯建新说,婆娘回娘家给弟弟忙结婚,孩子也带走了,没人给做饭。保瑞说,咋不去我的地里吃呢?侯建新说,咋能老刮民脂民膏。保瑞说,村长的境界就是高。侯建新说,过来喝几口?保瑞说,我这就买。保瑞买了酒出来,蹲在村长的对面。中间,他又买了一碗,给村长的碗里倒了多一半。村长摆摆手说,行了,行了,别烦人呀,我没有酒量,你不知道?保瑞说,咱们是不是回去喝,让我二嫂子宰个鸡?村长说,鸡昨天刚吃过,不想吃,酒没喝好,今天自个儿补上,咱们就这么喝吧。保瑞说,既然这样,我再去买一碗。两个人一共喝了一斤六两。酒是被人兑了水的,胃里弄得一点也不畅快。保瑞又要了两碗凉茶喝下去。
村长家的黑母狗跑来,尾巴撩得高高的,一个劲儿把头伸到村长的裤腰上咬皮带。周围就有人笑。村长踢了母狗两脚。有人说,它可能是饿了,快回去喂喂吧。村长便走了。
“你没问问村长划地的事?”云霞说。
“村长说,着急个啥?秋冬的事,着急个啥?你不就死了一口,又没死两口。减一亩地这么不乐意?地跑到外村去了?地的主人将来不姓侯了?”保瑞的嘴角,哆嗦一下。
“你就不能多放几个屁?”云霞拍着腿说。
“我说了,这一划就是十年,十年我不再结婚了?我要是找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