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不用做我的饭,我不回来吃。”交待了一句,她踏出家门。
“新婚燕尔,怎么有空跑出来?”
“我一直都很闲。”容若靠在竹圆椅中,有些漫不经心。
“但……”
“客人来了,你快去招呼,不用理我。”打断何以纯的话,容若轻轻推了她一把,自顾自地喝着柠檬水。
何以纯站起来,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似乎总是忘记自己也是这里的一份子。”
容若笑着耸肩,直到何以纯离开,才低下头盯着手中的玻璃杯,若有所思。
是谁说过,习惯是第二个上帝。可是她没有想到,对自己来说,这个上帝居然降临得这么迅速——不过短短四天时间,她竟似乎已经从内到外彻头彻尾的习惯了云湛的亲密存在和气息。当今早她又一次挽着他的手臂醒来时,已不会像前天那样带着惶惑迅速离开他的身边。反而,她莫名其妙地、清醒而安静地在云湛的怀里继续停留了近十分钟,然后,像所有普通夫妻一样,下床,洗漱,换衣。
吃早餐的时候,她看见桌上的海棠,插在水晶瓶里,带着清澈晶莹的水滴。
——那是她喜欢的花。
侧头对上云湛的眼,心下了然之余,更有淡淡的喜悦在缓慢涌动。
还有这两天总是与清淡口味背道而驰的各色餐点食物——她当然知道油盐对心脏病人的影响。
淡黄色的柠檬片在水里慢慢旋转,最终沉入杯底。
也许,不只是习惯,也许,她已经开始贪恋那一份生活中的温情,而在不久的将来,她可能会更加沉溺在那一份看似不经意的关心和宠爱中……心不在焉地转动水杯,容若在心里这样想,带着一点慌乱,无措,和茫然。
“明天我要回乡下老家一趟。”晚餐的时候,何以纯说。
“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一个星期后吧。”
“店怎么办?”
“如果你愿意守着,当然就继续开着,否则,只好暂停营业。”
容若慢慢咀嚼着牛排,咽下后,又喝了口水,才说:“交给我吧。”
何以纯接地飞快:“早上九点到晚上十一点,不要偷懒。”
“当然。”刀叉在白瓷盘中熟练流畅地来回运动,容若露出一个理所应当的微笑。
“你今天反常。”何以纯挑高了眉,眼里流动着怀疑。
“有么?”
“你对‘蓝夜’何时有过主人的自觉?”
“从今天开始,不行么?”
放下餐具,容若和着音乐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中的高脚杯。
早出晚归,是否可以稍微阻止自己的陷落呢?
“从明天起,我可能会很晚回家。”容若坐在梳妆台前擦头发,从镜子里看云湛,看到他坐上床,动作不甚流畅地躺下。
“怎么?有事?”云湛拉好被子,与镜中的她对视。
“以纯回老家,我负责看店。”
“晚上几点关门?”
“十一点。”
容若走到床尾坐下,看着云湛。
“怎么了?”
“你没告诉过我。”她没头没脑地说。
“告诉你什么?”
“……这个。”伸手拿过一旁椅子上的软垫扬了扬,她又看着他被子下的脚。
如果不是刚才云湛洗澡的时候,佣人恰好进来,她根本不知道原来他睡觉的时候脚下是要垫着软垫的。而这几天晚上,他从没这样做过。
云湛怔了怔。
以前这都是佣人帮他做的,自从结婚后,夜晚时间佣人不会擅自进来,并且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工作已经由容若接替了。
“是我忘了。”他淡淡地说。而事实上,有和没有,也确实没有区别。
无言地掀开被子,容若按方才佣人教给她的方法,将软垫抵在云湛的脚上。
上床熄了灯后,她平躺着,安静中,又突然问:“通常都是夜里几点翻身?”
“……两三点。”黑暗中,云湛的声音很低,带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出的些许无奈。
许久没听见身旁的回应,他又说:“你睡吧,不用特意醒来。”事实上,他也不认为平时本没有在半夜清醒习惯的容若,能够在那个时间醒过来,帮他翻身。
仍旧没有回应,容若只是动作很轻很慢地侧过身,背对着云湛。被子挡住了她一半的脸,她在暗夜里微微皱着眉,心里有一阵很强烈的悲伤不断地涌上来,却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身旁的人。
“通常那样,你会醒么?”好半晌,当云湛以为容若已经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见她低声地问。
“会。”他原本就浅眠,即使下半身没有感觉,但当有人靠近碰到他身体的时候,仍旧会立刻清醒过来。
“那你是不是已经习惯每天在那段时间自主醒来?”
“嗯。”
“今晚你醒后,叫我。”
“……”
睁开原本微闭着的眼,云湛转过头,容若仍然背对着他,并且不再说话。寂静中,她的呼吸轻微而均匀,似乎说完刚才那句,便立即沉沉地睡去。
云湛的心里有些乱。他是明知容若心底的计划的,知道她总有一天会从他身边离开,会将当年她的伤痛还给他。那么,既然如此,为何她又这么执意而主动地关心他的生活。
……关心?他不知道能不能用这个词。
只是,刚才容若的反应,确实让他的心里泛起淡淡的暖意。
在容若的呼吸起伏中,云湛轻轻微笑。
28
深夜十一点半。
和服务生收拾好所有东西,临出门前,容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何以纯走了两天,她也在店里从早到晚地待了两天。因为雇了服务生,所以她并不需要做些什么。只是,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里都只局限在柜台后的一小块空间,这让她觉得有些困乏和无所事事。
难怪以前每次自己过来,那个女人都会抱怨连连。
锁上门的时候,容若算是能够体会何以纯无数次对着自己的悠闲状而表现出的忿忿不平了。
没有意外的,她看见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尾灯在昏暗的夜里忽闪忽灭,不知等了多久。
坐进车里,温暖扑面而来。脱下缠在颈上的大围巾,容若对着司机点头笑了笑,下一秒,车子平稳地驶向前方。
“让你久等了。”容若觉得有些抱歉,平常这个时候,司机本应该可以休息了,可现在却还要在寒冷的夜里来接她。
“没事。”年轻的司机诚恳地笑笑。
将视线调回前方,容若调整椅背,舒适地坐好。此时的街道,与白天相比显得有些冷清,偶尔对面有车子驶来,车灯照出强烈的光,刺得眼睛几乎睁不开。容若顺势闭上眼,又想起昨天晚上从店里出来时,看见云湛坐在车里等自己。其实她昨天出家门的时候,并没打算要车接送,所以,当她看到云湛带着司机在等她时,确实有些吃惊。
昨天在车里,云湛说:“以后每天这个时候,我让司机过来接你。”
她想拒绝,但想了想,又作罢。也许是因为她对云湛的了解,她并不觉得自己的拒绝能起到作用,况且,她也不想在小事上与他争什么。
——不需要太认真,这只不过是短时间的状况,连同这场婚姻也是如此。
这两天,她几乎时不时地给着自己这样的暗示。
突然间,她有一点后悔。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兴起这个所谓的报复的念头,倘若当初回国后,干脆断了与云湛的一切联系,让他彻彻底底地退出自己的生活,那么如今也不至于担心自己陷在矛盾和挣扎之中。
这一切,是否都是她在自讨苦吃?
回到家,卧室里的清冷让容若微微意外。她知道云湛从今天开始恢复上班,却不认为他要工作到午夜仍不能回家。
“容小姐。”佣人从厨房里端出餐盘。
虽然这个称呼不妥当,但佣人们显然一直都很习惯这个叫法,只是,当昨天云湛听见这三个字的时候,容若不经意间看见他微微地皱眉。但他接着并没有表示什么,所以,她自然全当没事。
“您找少爷么?他去公司了。”放下刚做好的宵夜,佣人笑眯眯地说。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么?”
“他晚饭时候回来过了,接了电话,大概公司里有急事,所以又走了。”
容若听了,疑惑地走到餐桌边,不清楚公司有什么大事,需要他下了班后还亲自回去处理。
“咦?”当看到桌上冒着香气的雪菜牛松粥时,她突然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白天吃午餐的时候,她想起已经很久没吃到云家的厨师做的牛肉粥,没想到,晚上居然有这个当宵夜。
“容小姐以前就很喜欢吃啊。”
佣人的话刚出口,容若便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这些佣人待在云家超过五年,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喜好?
“不过,这倒是少爷吩咐做的。”
“……他?”拿汤匙的手顿了一下。
“对啊,少爷吃晚饭的时候让我准备的。”
容若抬起头,佣人脸上的笑容让她的心紧了一下——那个笑容分明是在告诉她云湛的体贴和细心。
“哦,是么。”她匆忙低头,对着香气四溢的牛肉粥,一口一口地吃下。
“司机到了?”高磊等云湛接完电话,问。
“对,在楼下,我们走吧。”
低头整理腿上的毛毯,云湛觉得有些乏力,眼前有一阵轻微的眩晕。
如果不是海外分公司的经理督导不严管理有失,致使属下员工泄露重要资料给竞争对手,使得公司几乎同时丧失众家重要客户,他也不会临时召开董事会直到深夜。
出办公室的时候,胸口突然微微一窒,云湛停下轮椅,闭目皱眉。
“怎么了?不舒服?”跟在后面的高磊弯下腰询问。刚才开会的时候,看见云湛的脸色,他就隐隐担心。以云湛目前的状况,根本不适合长时间的劳累。
“没事。”心悸的症状在十几秒后,稍稍退去,云湛睁开眼睛。
“要不要休息一下再下楼?我打电话叫司机先等着。”
“不需要。”见高磊拿出手机,云湛摇了摇头,“早点回去吧。”
已经过了十二点,也许容若要准备睡了。他不想太晚回家,以至于上床的时候吵醒她。
进电梯的时候,高磊突然问:“你和容若怎么样了?”这段婚姻,从他知道真相那天开始,他就是不赞成的。事到如今,他担心的是好友将来受到的伤害有多重。
云湛淡淡地答:“并没你想像中那么糟。”
“可是以后呢?”高磊追问,他并不认为他所认识的云湛会对着这样的表像自欺欺人,“等她要离开的时候,怎么办?”
“叮!”电梯门开了。
云湛转动轮椅朝外移去。
“如今我和她是真真正正地在一起,何必在乎时间的长短。”
地下停车场灯火通明,司机等在车门外。
“也正是因为明知时间不多,不知道哪一天现在的一切都会消失,所以我才会尽可能地做完我应该做的,趁我还有机会。”包括宠她,关心她,甚至,纵容她。
车子流畅地滑出停车场的斜坡。高磊侧头看向身边的云湛,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在知晓实情的情况下,仍愿意和容若开始这一段没有结果的婚姻。
只因为爱。
躺在床上的容若,翻来覆去,全无半点睡意。
当她再次看向床边的闹钟时,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云湛停在门口,看见床头还亮着台灯,床上的人已经坐了起来,他低声问:“吵醒你了?”
容若摇摇头,借着灯光依稀看见云湛苍白的脸色。
“还没睡。”她下床,走进浴室,拿了块热毛巾出来,递给已经进入屋内的他。
云湛眉宇间明显的疲倦让容若不太好受,她接过他擦完脸的毛巾,问:“帮你放水洗澡?”语气有刻意平淡的痕迹。
轻轻点了点头,云湛只觉得自己几乎快要坐不住,想要勉强转动轮椅,眼前却瞬间一片漆黑。
“小心!”
向前倾倒的身体被一双温软的手扶住,他闭着眼睛等待突来的晕眩散去,才摇摇头,声音低弱,“没事,只是有点累。”
“那就上床睡吧。”云湛现在的样子,让容若的心微微紧缩。她扶着他坐好,推着轮椅到床边停下,用力撑起他的身体。
让云湛平躺下来后,她才帮他轻轻盖上被子,绕到另一边躺上床。
“公司的事,怎么样了?”临睡前,她问。
“嗯,已经解决了。”
……
云湛回答后,脱力一般,忍着背上的一片抽痛,昏沉地陷入睡眠。
睡到半夜,容若被身边的动静惊醒。
帮云湛翻身,这是她醒来时的第一反应,但是,这个念头却在她听见一阵急促粗重的喘息声后立刻被抛到九宵云外。
一声重似一声,近在耳边,在深夜听来格外清晰,也让人极度惊心。
容若迅速爬起来,顺手扭亮床头的灯,转头的同时,看见云湛灰白的面孔,和痛苦蜷缩的身体。
“你怎么样?!”嘴里问着,她快速跨到床的另一边,去拿床头柜上的药。
得到的回答仍是吃力的喘息,她扶住云湛的肩膀,将药喂进去。
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等了片刻,容若才轻声问:“……好点没有?”
事实上,她很害怕,声音带着明显的轻颤。如果情况仍然不能好转,下一刻她便要去惊醒全屋子的人。
幸好,似乎并没有她想像的严重,看见原本按在胸口上的手渐渐松开,她也跟着慢慢松下一口气。
“好点了吗?”她再次问。
无力地点头,云湛闭着眼睛没有说话,窒息的疼痛虽然在减轻,但仍然胸闷气喘得厉害。
得到了确认,容若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屋子里开着暖气,她穿着睡衣跪坐在床上,胸前从云湛的后背传来的体温非但没有温暖她,竟还让她无端打着冷颤。
“……没事了。”不知又过了多久,云湛沉声道。
容若仍不敢移动,只是问:“那你现在可以躺下吗?”
再次点头,云湛伸手扶住床沿,借着容若的扶持慢慢躺平。这个过程中,感觉到那份小心翼翼,他躺好后抬手握了握她的手,发现那只手竟比自己的还要冰凉。
“进被子里来睡。”他放开她的手。
“嗯。”
容若调转方向,跪着从云湛的身上跨回去,却在中途硬生生地停了下来——暖色的灯光中,她半俯着身子,长发从脸颊两边垂下,扫在云湛的肩头,不经意地抬眼,与他的视线对上,她看见他的脸有一小半隐在自己头发的阴影里,瘦削而完美,还有那双眼睛,此时此刻显得愈加深不见底。她想动,却偏偏愣在那里。
——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和状态。
脑中突然跳出这样一个意识,容若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别开脸,迅速继续适才被自己贸然停下的动作,回到被子里安静地躺好。
她轻咳一声,“晚安。”
关上灯,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我妈竟然让我去相亲!”
正当容若午间倍觉无聊的时候,何以纯打来电话,听筒里传来她忿忿的高声。
“那恭喜你了。”将手机从耳边稍微移开,容若轻描淡写地回应。
“真是上当!早知道就不回来了!真不懂她在搞什么!”
“那么,你妈为你找的对象,你还满意么?”
“……喂!你明知我最反感这种事情的,竟然还这样问?!存心气我嘛!”
明显的气急败坏从电话那头传来,容若托着下巴,低声笑开。
“我今晚就回去。”
“……嗯?这么快?”她望着窗外,有些心不在焉。明亮的天空,一片澄澈。
“那个书呆先生还打算邀我共渡情人节,我当然不能再留在那里任人宰割。”
“为什么不试试呢?也许这会是个有情趣的书呆。”说完这句,容若几乎能够想到此刻何以纯翻白眼的模样。
“至少他的外表无法让我看到情趣的踪迹。”无奈的声音再次传来,有气无力。
容若笑着靠倒在椅背里,“那就不要多说废话,祝你顺利逃离你妈的掌心。”
“下次打死我也不回来了。”临挂电话前,何以纯由自咬牙切齿。
结束了通话,容若无意识地来回转动着旋转圆椅。这才想起,倘若不是何以纯提醒,她差点忘了明天便是二月十四号。
“情人节……”她小声低喃,“结了婚的人,应该不用过了吧。”
“女人果真难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