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与求索 作者:李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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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与求索 作者:李乾-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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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一个比他早几年关进来的囚徒。

这位在建国初期就官至武汉市某系统的负责人,行政十四级,离高干的行列只有一步之遥。为了能尽快跨过这个坎,他要进一步表现自己对组织的忠诚和坦白,主动交待了在新四军五师突围后曾在一个老乡家里住了半年,这老乡当时是国民党南京警察局的一个下级官员,他万万没想到此举让他跨进的是监狱的大门而不是高干的行列。组织上有理由怀疑当时发生的一些五师官兵被捕和遇害是不是和他有关?在调查中也有人提供了对他不利的材料。而他所提供的能够证明他清白的证人不是已经不在大陆,就是只说一点模棱两可的话。最初一段时间还有人来问问他,后来就基本上没有人管他的事了,他的问题无法证明也无法否定,在有罪推定的思维下,谁也不会放他,谁也不敢放他。他就这样被撂在了牢房里,偶尔有人来找他也只是外调他人问题的。谁来找他外调他就向谁诉说,没有人来外调他就找看守诉说,时间长了,看守也烦了,告诉他现在不可能解决问题,等到台湾解放再说吧。在这遥遥无期的等待中,这位曾经的官员十几年如一日,一直坚持“原则”同牢房里的坏人坏事作面对面的斗争,检举揭发号子里面的对政府不满的言论和违犯监规的行为。他说他是在接受组织上对他的考验,在特殊的地方发挥特殊的作用。当然如果有人把食物弄进了号子,他是绝对要吃的,但吃到肚子里后他绝对是会主动检举此事并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是一个从形体到心灵完全扭曲了的人,唯一让人感到可以忍受的是他大都是当面检举揭发的。有同他的关系相对近一点的人私下里问过他:很可能你真的有事,你这样做没有一点用。就算你真是被人冤枉的,你这样也不能解决问题,成天戴着一张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累不累?这位资格最老的囚徒长叹一声说:兄弟,我心里苦哇。后来听说这位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老兄,最终还是被无罪释放了,这当然与他在里面同坏人坏事作斗争的表现无任何关系。

他想起这里的一个神秘人物。

名字一听就是临时编的,他一个人住一个号子,晚上门不上锁,吃的饭是看守从干部食堂端来的,抽的是高档烟,只干一点最轻的活。传言他原是武汉市委的一个什么长,犯下一桩什么严重的政治错误。但他有极强的原则性,任你怎么套,他从不向任何人透露一点案情,也没有一点特殊犯人的优越感,就像一个和善的长者。有时旁边没有杂人时我还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他也只听不应声。他吃不完的东西,规定是要交回去的,有两次他偷偷给了我。他在这里只呆了不长一段的时间又神秘地消失了。这个神秘的人物在这里被议论了很久。

他想起同他曾在汉口第二监狱内的第一看守所一起关过,又在这里一起放过羊的王振友。

这是一个“7。20事件”后,在奉命逮捕负有血债的百万雄师作战部副部长汤忠云时,因汤的拒捕而不得已开枪的公安干警。每次传见(由看守把囚犯家里人送来的生活必需品传递进来,家人不能见面,故称传见)时,捧着老婆送来的物品他都会黯然神伤,先是强忍后是簌簌流下的泪水挂满腮前。这位有多年党龄且在侦破重大案件中数次立功的壮汉,经常在这狭小的天地里转着圈时会突然仰天长叹一声,然后不停地摇头:怎么会是这样?他说他是执行公务,是在受到威胁时的自卫。他说在进来前,刑侦处的老处长对他说要相信组织,在清查“5。16”、“北决扬”以后,汤忠云已被当作“英雄”宣传,他自然就是杀害“英雄”的凶手。他问怎么突然间坏人成了好人,好人成了坏人,忠于职守的警察怎么一下子成了罪犯,人世间怎么没有了是非?王振友在蹲了九年大牢后被判六年有期徒刑,不知那多坐的三年牢给了个什么说法没有?最终能走出这监狱总是他所期盼的,在这期盼终于成为现实时,这位忠于职守的公安干警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复杂心情?

他想起那个胎死腹中的冒险计划。

在来这里一年多后,眼前的饥饿和未来的莫测,让这里的囚徒内心产生过不少冒险的念头。长时间相处后对彼此的人品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使得交流某些危险极大的想法成为可能。下面是他和一个比他年龄稍大一点的难友之间断断续续进行的一场对话,那人叫映川。

映川:66年串联你去过那些地方?

李乾:当年一心搞革命,就只三次到北京,除此之外哪里都没去。

映川:我去过越南。

李乾:你怎么会想到那里去呢?

映川:抗美援越,去打美国鬼子(大笑)。

李乾有点不解地看着他。

映川:打他妈的×。文革前我就把中国的事看透了,是想先到北越再到南越,再寻找机会以南越为跳板跳出去。

李乾:跳出去?跳到哪里去?你在外面有亲戚?

李乾没法想象这个难友在那样一个年龄时就有这样的想法并付诸行动,心里不仅有好奇,还有一定程度的钦佩。

映川:有鬼的亲戚,先跳出去再说。只要不是跟北京关系好的地方都可以。

李乾:这件事怎么没搞成呢?

映川:运气不好,在北越呆了三天,人生地不熟的,凭我们几个自己瞎闯肯定到不了南方,就想在当地找一个向导。我们是有准备的,身上还带了点“黄货”,就用几个金戒指去请向导,没想到那个王八蛋前脚收了老子的东西后脚就把老子“水”①了。后来越南的政工人员用各种方法反复审问我们为什么要到南越去?我们一口咬定是要打美国鬼子。审不出结果他们也不敢把我们真的怎么样,最后把我们交给了中国大使馆,被送了回来。

李乾:听起来很有点刺激。

映川:听起来刺激?你要到现场还要刺激。狗日的,那些越南人把老子捆绑吊打,还威胁要枪毙我们,恨不得把对付美国人的方法都用到我们头上来,那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对死亡的恐惧,当时他们要弄死个人不就像踩死个蚂蚁?!不过我们心里面清楚,怎么也得咬定是要去南方打美国鬼子,如果不能顶住说不定真的会拖出去给毙了。那时是活得好好的却要去冒那个险,把那个险拿到现在来冒还有点值。

李乾:现在你有了想法?

映川:那次只不过是想出去闯荡一下世界,说对共产党真有什么认识和想法那是瞎扯蛋。对共产党真正有了认识是这几年,这要感谢这几年他们对我的教育,让我亲身感受了什么叫政治。与其现在呆在这里活受罪,还真不如去冒一下险。

李乾:你打算往哪里跳?

映川:考虑过去台湾,但又觉得国民党也不是什么好鸟,像我们这种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的无名小卒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你在外面还有点影响,你们学校高干子弟又多,看能不能回忆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李乾:我觉得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映川:你先想一下,说不定能想出点什么来。

……

映川:怎么样?有没有想出点什么?

李乾:没有。

映川:走到这里来是都没有想到的,但到哪里都得要有几个人扎在一起,好彼此有些照应。说句心里话,这里像你这样有头脑、讲义气的人不多,我是把你当个真朋友的。

李乾:我很早就听说过你,应该说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你说想跳出去的事我想了一下,这个事恐怕要慎重一点。我放了两个月的羊,对周围的环境有点了解。你晓得这里正在县城和宋河镇的中间,周围全是山,除了一条唯一的公路,就再没有路了,他们两头一堵,根本没法逃。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想避开公路翻山越岭走小路我们就太打眼了,被发现可以说必然的,并且一被发现连跑都没有地方跑,成功几乎没可能。就是侥幸成功,第二步怎么走?还有第三步、第四步,这些都想好没有?

映川: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横竖不就这百把斤?

李乾:死的准备我早就有了,说要慎重倒真不是怕事或者怕死。你可能对我还不太了解。有时我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宝贵,不值得冒的险坚决不干;有时候我会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轻,还不如一张揩屁股的纸。到了某个紧要关头,需要我上的时候,我会义无反顾,就那么一下,划上一个句号,人活百年还不是一死?要看值不值。我们这批人不会只是简单的牺牲品,按照恩格思的说法,任何灾难都会有补偿的。

自那以后,他们一直走得很近,在精神和物质上相互都是尽可能地与对方分享。有一次李乾被一个看守叫出号子后被带到一个空号子前,看守朝里面一指后转身就走了。李乾走进后看到这个朋友已在里面,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放在床上,三下五去二地打开后,竟然是一大包鸡蛋卷,那个香呀就像是一枚储满异香的炸弹冷不丁在面前无声无形地突然爆炸后,形成的一股巨大冲击波,简直要震出人的五藏六腑。太意外了,他有点傻眼,一时站在那里呆呆的不知该做什么。这个朋友指着这一大包还散发着体温的蛋卷,像一个果断坚决的指挥官用不容分说的口气说:就在这里把它干掉。李乾迟疑了一下后,拿起一块塞在嘴里。久违了,人间的糕点,他好半天才唤醒一点遥远的记忆,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东西。这是一种太奢侈的享受,奢侈到他的心理没有能力承受,吃了几块后他坚决不吃了。不论这个朋友怎么样劝,叫他不要客气,说还有,这是专门给他的。他都不听,坚决要这位朋友收起来带回去。他觉得一个人把这包点心吃完简直是暴殄天物。这位朋友无奈地收起了这包蛋卷。李乾每当想起此事就心存感激,感到温暖。

越狱的事再也没有谁提起。

出狱后他们还见过好几面。最后一次见面时,这位朋友到北京参加一个出版工作会议刚回来,在京山的那段日子好像是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没有谁再提及。

他还想起这里秘密传看的一篇原创小说《少妇的微笑》。

这小说是一个搞音乐的学生写的,他进来的原因是在水运工程学院的学生打死两个社会上的流氓前,他写了一张说这两个家伙是社会渣滓的大字报,军管会说他制造了打死人的舆论。这学生后被免于刑事处分,他因在某专业上有独特的研究而执起了教鞭,在副教授的位置上退休。这小说篇幅不长,就三、四张材料纸。说的是在清查“5。16分子”的运动中,几个少妇因参加造反派的丈夫被抓、被关,在恐怖和绝望中为寻找一点安慰,彼此传用一个“角先生”的故事。这位作者最初只是想调侃一下这里的一个因思想激进以反革命罪关进来的老师,这老师家里面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李乾是最初的几个读者之一,对性一无所知的他问清楚“角先生”为何物时,才读懂了故事。不过他没有感觉到这里面的调侃,他觉得在那种情况下这几个少妇做的事只是正常人性的表露,与其说是调侃,不如说是一种真实。故事写得看似平淡,像是在白描,但那游走在字里行间中的无法言说的痛苦无时无刻不让人感到揪心,那个少妇凄婉的笑容让人不敢面对,这大概是作者动笔时没有想到的。看完这篇手稿后,李乾认为对造反派用莫须有的罪名残酷镇压只会激起更大的反抗,还不无激愤地写了一首七律《读有感》:


一纸哀怨一团火,微哂似泣激洪波。
呜咽山泉离人泪,凄厉警笛屠夫歌。
春寒春暖谁家喜,情悲情欢哪户乐。
锁眉黔首默无语,燧石遍地干柴多。


一想到这首诗他有点想笑自己,笑自己的书生气。


注释:

①“水”:武汉的方言,检举的意思。



之三


从怪兽口里走出来,往事还在他心头缠绕。

“我可以在这里照张相吗?”小陈这句突然的问话把他从回忆中拉回。

“当然。”他连忙说。未必只有在这里关过的人才有某种资格在这里拍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背景是一排低矮的已没有了屋顶的牢房,窗口的铁栅栏已被拆去,透着一种荒凉。小陈有点严肃地站在那里,不知他此时心里在想什么,这张以牢房为背景的照片应该是他今生唯一的。

拍完照他们穿过这牢房的侧门,来到北面牢房的外侧。牢房和围墙之间大约有三米的距离,中间的空地原来长着一些无名的小草。当年这草长得太盛时,出于安全警戒的考虑,这里的看守还会安排囚徒去除掉,现在这里没有了杂草,只有农作物收获后留下的根茎。他们沿着牢房慢慢地走着,不时透过没有了任何遮拦的窗户,看看那洒满阳光的牢房,墙壁上的一排排血色的标语在阳光的映照下虽然没有了往日的肃杀,但还是显得那么冰冷。

转过北面的牢房就是朝东的一排牢房,这一面的围墙有个小门,平日里是紧锁的,此时连门都没有了,只有一个空空的门洞。在围墙的东南角上有一个高高的岗楼,石灰石垒成的墙体没什么变化,只是里面不见了上下的木梯,里面塞满了干枯的柴草,顶部木制的遮阳棚已朽颓不堪,没有了原形,歪歪斜斜地立在那里,随时都有可能坍塌。朝南的那一长条空地上长着半人高的玉米,怕踩着了庄稼,他小心地沿着墙根走到尽头后,回头想看看小陈跟上来没有。没看到小陈,却看到一幅让他心里一震的图画:远处是风烛残年的岗楼,右边是依然高高耸立却威严不再的围墙,左边是一排整齐却残缺的牢房。在衰亡和颓落中间竟是在阳光下的勃勃生命:一片绿油油的玉米生机盎然,盎然的生机在死去的监狱里昂首挺立。反差太强烈了,强烈到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冲击人的心灵。生命之花不可遏止地在这窒息生命的地方绽放,生长的是庄稼,养育的是人类,人类生存和繁衍的本能化腐朽为神奇,这本能让人类能承受并走出任何历史性的灾难。让人伤感的是几乎所有历史性的灾难都是人类自己制造的。大地是人类的母亲,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是为了养育而不是为了囚禁、虐杀自己儿女的而存在的。这块土地曾经是用来囚禁人的地方,上面建了一座远近闻名的监狱,对这块土地来说是一个偶然。作为人类社会发展的过程中的一个阶段,养育人的土地被用于囚禁人的监狱却是一个必然,尽管是一个不幸的必然。眼前这阳光下茁壮生长的生命在告诉我:尽管人类社会发展的过程中,有土地被用作囚禁人的监狱是一种必然,但或迟或早要还原成养育人类的地方同样是一种必然,并且是更有生命力的必然。这才是土地的本来面目。

大地无语,默默地看着时间的流水在它身上淌过后留下的痕迹,默默地看着世间万物不断地衰亡和不停地生长。如果大地有思想,她会想些什么呢?四周万籁俱寂,但把心灵贴近大地,你似乎可以听见她那无声的呢喃。这呢喃不知是大地对世事发出的感叹,还是看到这里的土地终于能展示自己本来的光彩而心生的喜悦。李乾突然觉得大地是有思想的,并且在这思想的深邃和博大面前,我们的认识显得极其可怜。她的语言常常被我们忽视,大地在期待而我们却不愿和她沟通,把自己看作是她当然的主人,只想命令她、支使她、剥夺她。迄今为止,人类崇尚的更多是暴力,理性只能屈于从暴力。不同的种族、不同的宗教、不同的信仰之间经常兵戎相见,不同的阶层、不同的爱好、甚至不同的性格之间也常诉诸暴力。对待同类尚且如此,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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