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与求索 作者:李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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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与求索 作者:李乾-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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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的时间长了人的嗅觉变得特别灵敏,尽管伙房在几十米之外,只要不是逆风,是萝卜还是白菜下锅,仅凭鼻子可以搞得一清二楚,到了每月一次的改善生活,鼻子足可以把那个香味放大到把自己熏倒的程度。听觉也是这样,只要是新出现的声音,不仅能马上就能感知到而且能把握住这声音的特征。从开门关门的声响准确地判断是哪一间牢房更是小菜一碟了。有一段时间有一个单独关押的特殊人物几乎每天要拉出去批斗,据传是当年王明在莫斯科的“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里面的某某,是在中央9。27指示里点了名的。虽然看不到老布尔什维克其人,由于关的牢房相距不远,他每天进进出出的动静都是清清楚楚的。那个标准的程序是这样的:在外面汽车进来后约两分钟(由发动机的声音可判断),三、四个押解人员进走来(从嘈杂的脚步声可判断),那间牢房的门打开,嘈杂的脚步声中再加上老布尔什维克那假肢特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两分钟后汽车开走。

这里开饭与武昌分局看守所、市二看守所不同:这里牢房的风门上有铁条,饭菜不能直接递进来,伙房的师傅就放在门口,看守开门让囚犯把饭菜拿进去,大约半个小时后再开门把洗净的饭碗、菜碗和筷子放在门口,伙房的师傅只把空饭碗收走。

一天老布尔什维克被拉出去后是开过中饭才回来的。从看守的话中知道原以为他在外面有饭吃,没准备他的中饭,从伙房拿来的就只有饭没有菜了,说菜下午给他补。在正常人眼里几片菜叶算什么?看守大概把这事给忘了,没给伙房交待。下午开门拿饭时这位老布尔什维克发现中午的菜没有补,当即就向看守提出来,看守没理会。开门送空碗出来时他又提出来,看守还是没理,门关上后,这位老布尔什维克就开始了不屈不饶的讨菜行动。

“报告干部,××号报告政府干部。”老布尔什维克的声音很容易辨认出来。

“什么事啊?”看守走到他门口打开风门问到。

“报告干部,中午差我一钵菜没有补。”

“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再说。”看守把风门一关,调头走了。

“报告干部,×干部说了下午补的,下午没有补。”老布尔什维克提高了嗓门。

看守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一会儿听不见了。

“报告干部,还差我一钵菜没有补。”

……

“报告干部,还差我一钵菜没有补,你们说话怎么不算话?”

……

老布尔什维克不屈不挠,隔几分钟就喊一声,悠长且有气无力的声音在看守所里坚韧地游荡着,在本是悄然无声的看守所里,这声音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被关在里面的人没有谁会觉得好笑,有的只是理解或对他的同情。多年来,一直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他,如果不是饥饿对他的折磨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他会置什么面子、斯文统统于不顾,为几片菜叶这样苦争苦讨么?

大概喊得看守心烦,有人咚咚地从值班室走来。

“你喊什么喊?嚎丧?”看守把风门哐啷一下打开,大声呵斥到。

“干部呵,我肚子饿,我在外面挨了一天的斗,人受不了,饿得难受啊。”这声音好像有点哽咽。

“好了好了,明天早上补给你。”

“你们先说好了下午补的,下午没有补,明天上午你们又忘记了么办呢?”

“说明天补就明天补,不许喊了,再喊把你铐起来。”

“那你们明天千万莫忘了。”

“少费话。”

看守关上风门走了。

看来手铐的威力比这几片菜叶的作用大,老布尔什维克不做声了。

第二天没有再听见老布尔什维克的报告声,估计那份菜给补了。

局外人可以把这事当个笑话听,但每一个有过类似经历的人肯定是笑不出来的。我还见过吃完饭抢着帮人洗碗的,他之所以这样做仅仅只是为了用指甲壳刮下饭钵上的一点残留物放进自己嘴里。

这一天7号里几个年轻的囚徒突发奇想:能不能多搞两钵饭进来?实在饿得太难受了。一开始这只是作为近乎于妄想的话题谈起的,这是饿牢里的天方夜谭,画饼充饥,精神会餐而已。关在牢里到哪里去搞饭?叶老听了在一边笑。这话题不是我起的头,但这话的确说到了我心坎里,但怎么样搞呢?又不能出这个门。在某些情况下人的想象力真是无限的,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扯起来,扯着扯着,一个大胆的且又切实可行的方案就这样被扯出来了,几经修改和完善后我们自己都叫绝。干不干?我们在犹豫,这犹豫不是因为道德方面的心理障碍,而是担心将面临的惩罚。

外面的人可能会认为在牢里除了暴乱和逃跑再没有大事,可是在看守眼里牢房里面没有小事。他们的逻辑很简单:在这里都敢搞小动作,在外面你不是要翻天?有时仅仅因为爬窗户想看看外面就被整得鬼哭狼嚎。搞饭如果被发现他们会不会说你们在里面都敢搞老子的饭,在外面不是要搞老子的军火?特别叶老是这个方案中的重要角色,他那么大的年纪不能和我们年轻人一样去承担可能的风险,我们不愿意把他扯进来,没想到叶老主动说只要你们搞我就配合你们。犹豫再三,最后我们下了决心干,只要能吃顿饱饭,到时候怎么样挨整都认了。整个7号里面的人组成了一个有预谋的诈骗饭集团,分工明确,责任清楚,并决定在第二天下午行动,因为按照看守轮流值班的规律,第二天下午值班的看守是一个我们认为不那么精明的人。

一切都像时钟那样精确。

门开了,6碗菜和6钵饭就在门口,6钵饭是摞在一起的。看守开了7号的门又去开8号的门,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我迅速端起3钵饭递给门里面的二传手,二传再递给三传,三传把饭放进靠墙的一个木桶里,四传把一个准备好的旅行包往木桶上一盖,叶老一屁股坐上去,闭目养起神来。三传给我一个眼色,我马上大声说报告。

此时看守连8号的门还没开,他回头问什么事?

我说差3钵饭。

搞3钵也是经过反复考虑的,搞少了不解决问题还容易引起怀疑,搞3钵他们会认为我们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看守回到我们7号门口,看了看地上的3钵饭后又朝号子里看了一下,觉得没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后对发饭的师傅喊到:张师傅,7号少3钵饭。

见看守已发了话,我再不慌不忙在把饭菜递进号子里。

那师傅没说什么,拿了3钵饭递过来。

门在身后关上了,大功告成,我们彼此做了个鬼脸。

刚才我们进行了一次有创意的冒险,也许在这看守所也是没有先例的。兴奋、紧张、刺激,都有一点,最后是喜悦。6个人,刚好两个人分一钵。但叶老说他不需要,要我们分掉,见他一再推辞,我们就没有再客气。吃完了,这3个空钵子不能送出去,就把它藏在了床底下。这天晚上号子里的气氛都不同,我们陶醉在自己的创意和胜利中,叶老也同我们一起乐。我们细细品味这久违了的饱的感觉,这感觉真好,我们像又过了一个春节,这个春节是我们自己冒险创造出来的,这一夜的觉我们睡得是那样舒坦,梦里都在开心。

有了太顺利的第一次,肯定还会有第二次。没过几天,进行了第二次行动,这次又成功了。不过好像引起了怀疑。值班的看守是一脸的狐疑,跑到号子里转了几圈,翻翻被子,揭揭水桶盖,没发现什么破绽,他朝叶老看了很一会儿,看得我们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叶老太沉得住气了,这看守最后放弃了怀疑,尽管心里不舒服但还是喊发饭的师傅补了3钵饭,发饭的师傅把饭递过来时也嘟嘟嚷嚷地说巧板眼,怎么又是7号差饭?

在吃完饭后;我们不约而同地说不能再搞了。如果说我们能说到做到,这事能到此为止那就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但那3钵饭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不撞南墙我们的心绝对是不会死的。但此时看守所已经把我们7号盯住了,被我们几个毛头小子耍了对他们看守来说是不能容忍的无能,这相当于在阶级敌人面前打了败仗。

最多只相隔了一个星期,我们实在抵挡不住饥饿的驱使,又要铤而走险了。其实我是建议至少要等到一个月之后再说,但多数人说会成功的,那好,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我还是当诈骗饭集团的主犯,站在前面做一传。在我们刚把饭藏好,喊出报告差饭时,纪明灯一下子从值班室里窜出来了。

纪明灯在看守当中可算是一个精怪,凡是在一所关的时间稍长一些的人没有不对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此人好像天生就是一个做看守的料,对在押人员的心理可以说吃透了,如果他对哪个监号有了违规的怀疑,要么是确实没有事,只要有事就一定逃不出他的巴掌心,而他的怀疑几乎就没错过。他三诈两诈,就能把你的心理防线砸个稀巴烂,让你乖乖举起白旗。他每次出牌的套路都没有重复的,叫人没法和他过招,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事都别犯。看守所每次有大的举动都是他张罗安排,有一件事可以粗略感受他的厉害:在军管时期,判决后是没有上诉期的,死刑犯一宣布后就马上绑赴刑场,事前没一点征兆。有一天晚上他先从号子里找了两个人出去随便谈了几句话后,把第三个喊出去说别人反映你在号子里不老实,现在要给你把脚镣手铐戴上,你表现好,明天早上就给你取下来。戴上镣铐后这个家伙一直在号子里骂是前面那两个人告了他的黑状,冤枉了他,那两个人百口莫辩,都没想到是这个难友的大限已到,第二天一清早就被绑出去了。纪明灯的这一招既防范了在宣判前可能出现的意外,又让这位没有任何觉察。不知道在绑赴刑场的途中,他是不是能想道自己冤枉了两个与他无仇无冤的人。纪明灯就是我这7号的主管管教。不过几个月来我们一直相安无事,我们7号没发生过扯皮打架的事,他对我们这7号一直还算是友善的,这次被他盯住了,我们感到大事不好,在劫难逃。

纪明灯阴沉着脸走进号子,我们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心里想上帝保佑莫让他找出来,叶老神态自若地坐在那里。纪明灯没有这里翻那里找,把号子扫视了两圈后突然指着叶老说你给我站起来。叶老朝我们看了一眼,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纪明灯把旅行包一提,3钵饭整整齐齐地摞在里面。不知是为自己的神眼还是为我们这几个囚犯的创意,他卟哧一下笑了起来,不过很快就绷住了脸,我们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等着发落。

上两次的碗呢?这问话说明他对敌情了解得很清楚,首先要把罪证收集齐。

小何钻到床底下去把6个空碗拿了出来,证据确凿。

哪几个吃了的?他要把罪责落实到人。

我第一个承认,其它四人也认了账。

他极尽挖苦、数落、揶揄之能事来刺激我:红卫兵小将、造反派头头怎么干起这个事来了?你丑不丑啊?你这是盗窃国家财产,你这是诈骗,你这是名副其实的诈骗,诈骗国家的粮食。你不是要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保卫国家不变色吗?你这盗窃国家财产算什么啊?

但此时我已穿了一身厚厚的铠甲,刀枪不入。

他调过头训叶老:你这个老家伙,不吃也要跟他们年轻人一起哄?是他们强迫你的还是你在背后教唆的?难不难为情?怎么堕落到这一步哟?

叶老也不做声。这是我们拖累了他,饭又没有吃一口却挨了这一顿骂。不过我估计他的铠甲比我的还要厚。

他把另外几个又臭骂了一通:你们这些小狗日的都跟着他跑,他开枪杀人你们也跟着去杀人?

六个人都骂遍了后他问你们说怎么办吧?

伙房的师傅在一边火上加油:把这几个家伙好好整一下。

看好一阵没人说话,我说罚。

他问怎么罚?

我说拿了几钵扣几钵。

他挖苦的话又来了:到现在还说是拿,还不好意图说是偷,你还蛮要面子啊?拿几钵扣几钵,有这便宜的事?你这是偷,除了要吐出那多吃的,还加倍罚,连今天的有9钵,一共要罚27钵,你们号子一天半不要想吃饭。怎么样?他盯着我的眼睛问。

“认。”我硬着头皮说。

“这样,一回罚你们受不了,分几次罚。你们是晚上偷的,就晚上罚你们。四个晚上你们就吃点菜,第五个晚上吃半钵饭。让你们有个准备,从明天开始。对你们够人道了吧?”

这是猫在把爪子下的老鼠拨过去又扒过来。我们没人再说话。

这个晚上号子里的空气有点沉闷。我感到对不住叶老,几次向他表示歉意。叶老反倒安慰我说你们年轻人都能过我老头子还不能过?四、五天一下子就过去了,再说一没有戴镣二没有上铐,够幸运的了,我们说点别的吧。话是这样说,但一想到几片菜叶要顶十几个小时,心里就有点发毛。

第二天的晚餐我们是一门心思准备只吃一点菜过夜,但门打开时惊喜地发现6钵饭一钵不少地放在门口,纪明灯放了我们一马。是啊,如果真的要罚我们;怎么不从昨天就开始呢?我们这些猪脑壳。牢门关上后,我们喊起了纪明灯万岁。




                             第十四章 王老头


真没想到牢房里的夏天这样厉害,尽管在火炉武汉生活了十几年,现在才算真正领教了酷暑中的酷是什么含义。铁窗上的纱网不知道已有多少年的历史了,那织网的铁丝本来很细,对通风的影响是不大的。但多次用油漆刷过后网眼被封堵了大部分,已经比针尖大不了多少了,它有效的通风面积不会超过原来的四分之一。在热浪的袭击面前,牢房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烘箱,烘得人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身上的汗毛孔就如同一个个密封件失效了的水龙头,不停地往外放咸咸的汗水,早上有几个人起来,木板床上就有几个被汗水浸成的人印。

现在送进来的开水里都放了盐,这是看守所预防中暑的主要措施之一,再一个就是主食的份量突然足了一些,伙房的师傅说是库房节余的粮食。对这盐水我们又爱又怕,爱它是因为在大量出汗的情况下我们需要它,怕它是因为一桶滚烫的开水放在屋里面无异于增加了一个火炉,到门外用双手端着开水桶进来成了令人生畏的苦差。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赤膊仰天躺在洒满水的水泥地上,大口喘着气,痱子在他身上已结成了板,有些地方已开始溃烂,浑身难得找到一点好皮肤,我过去劝他:老王,你不能这样,身体会出毛病的。

他闭着眼睛半天才说了一句话:管不了那么多了,以后得什么病也比现在热死强。

见他执意不动,我就用手拉。

“小李,你管我做么事?我这个年纪不是过一天算一天,还管什么以后?”他很不情愿地坐了起来,一脸潮红。

见他起来,我递给他一杯水,虽然扇的都是热风,但还是用扇子在他旁边扇了起来。

已是持续高温的第七天,别说是一直生活在优裕环境中的老人,就是我这个曾经为了野蛮其体魄,大热天跑到楼顶凉台,晒了正面晒背面,一晒一个下午的小伙子也有点受不了。晚饭开过好一阵了,这个王老头的馒头还放在一边,他说不想吃。自高温出现以来,他一天比一天吃得少,我真有点担心,不吃拿什么来跟这高温抗呢?看守所都晓得在这个时候给我们加点粮食,老王头上搭条湿毛巾靠墙坐着,眼睛似睁不睁的,不知他此时在想什么,或者根本就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听天由命。

钥匙响了。

在看守所里,钥匙相互撞击时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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