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与求索 作者:李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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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与求索 作者:李乾-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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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逢年过节总要改善一下生活,这对长时间处于半饥饿状态、营养严重不良的我们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喜事,但对年过半百的他来说却成了一场灾难。一九六八年的春节期间,突然的油荤和饱食让他腹泻了几天,狱医给的药也好像没起多大作用,他采用了饥饿疗法,每餐只吃半份甚至更少,余下的就分给我们吃,一开始我们还有点高兴,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他每餐还是吃那么一点,我们不敢再要了,因为我们有了他在绝食的感觉。见我们不要,他就往马桶里倒。半个多月后,他已经变形,明显消瘦下来。他很少搭理我们,只是坐在那里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有时长长地叹一口气,他瘦得只剩下一张皮,走路都开始两边摇晃。

我们一直劝他,但他心灵的窗户始终紧闭着,不言不语,根本不与我们说话。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一天早饭后,我坐到了他身边说:

“叶老,你认为我们年轻,很多事不懂也不清楚,有话也不跟我们说,我们能够理解。但我们是关在一个号子里,如果你有个什么事,我们有责任,如果最后查明原因是绝食,那我们更是摆脱不了干系。你再不吃饭,我们要告诉管教干部,这个责任我们负不了。”我带有一点威胁的口吻,这也实出无奈。

“好,我吃吧。”他看了我一眼,好一会后说。

在监狱里,看守们对付绝食的方法非常简单而且有效,那就是灌。但对当事人来说却非常痛苦,他们把绝食的犯人固定在板凳上,用开口器让口张开不能动,然后将一根软管一直伸进他胃里,灌进稀粥一类的东西。他无法抗拒,连用叫唤来缓解一下痛苦的可能都没有。听说只要有过这样的两次灌食经历,绝大多数人都会失去继续绝食的勇气。叶老关了快一年了,这事他没有见过也应该听说过。

开饭了,我们不时朝叶老瞟上一眼。见他在那里努力地吃饭,我们放心了,努力有了回报,觉得心里很宽慰,这毕竟是在做善事。但这个宽慰没持续多久,到第三餐饭时就发现他每餐的饭其实都倒掉了,方法很巧妙:吃饭时面前放个带盖的杯子,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但他不是在喝水而是把饭吐到了杯子里,盖上盖后别人又看不见。

“叶老,你等等。”在他又拿着杯子往马桶边走时我喊住了他。他一下怔住了,有点不好意思的望着我。我接过他手里的杯子问,“叶老,你这是干什么?”

他不说话。

“叶老,下次吃饭我坐你旁边。如果还没有用,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羸弱的身体,我既不愿意他沿着这条绝路走下去,也不忍心让他去遭受灌食的折磨。说摆脱不了干系怕负责任只是一个托词。他真有什么事,我们会有什么责任?顶多写个证明而已。

这次成功了,他真的开始了吃饭。只剩下一张皮的他慢慢有了一点起色。有了上次的教训,很长时间我们不敢松懈,谁知道他的心结是否完全解开了呢?

我们和他之间就像在玩一场不能承受的死亡游戏。一方坚定不移、义无反顾地要投入死神的怀抱,他千方百计、绞尽脑汁,时而若无其事,缓步推进,时而孤注一掷,石破天惊。另一方则竭尽全力,步步设防,发誓要让死神无功而返,面对在小说或电影里都没见到过的种种出牌方式,他们时而轻言细语,苦口婆心,时而棉里藏针,软中带硬。双方在拼意志、比耐心。表面上号子里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暗地里一直在顽强地角力,这种角力有时让我感到心力交瘁,甚至有过想退出的想法,但良知还是要自己挺下去,不能违背自己做人的准则。

我们只知道生命的张力在它取积极态度时的强度是惊人的,却不知它在渴望消失时的力度也同样是惊人的。只是因为在关键的时候上帝施以援手,我们最后才得以险胜。

春节一下子离我们很远了,“5。1”一过天气就开始明显转暖。

叶老说他睡在床上嫌挤,冬天在一起挤着暖和,但现在挤着不舒服,他要一个人在地上睡。我们说地上潮,六个人是有点挤,但也没有到挤得不能睡的地步。但他坚持要睡在地上,我们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但还是有点警觉,相约晚上时不时的朝他睡的地方看一下。一个晚上、两个晚上、一个星期过去了,都平安无事,我们认为没什么了。7号牢房有一个特点:号子里面的事从不报告给看守,有什么事自己解决。分管的看守找我们出去谈话时,都说你们7号从来不主动反映里面的情况,说我们是铁板一块,想制造一点矛盾来分化我们都有没有成功。

一天半夜,一阵哐啷声把我们从梦中惊醒,起身一看,几个脸盆散落一地,本来固定在墙上的脸盆架已摔在了地下,并且和叶老的脖子连在一起,中间套着一根绳子。

“叶老,你在干什么?!”我差点叫起来。大家都从被子里钻出来了。

我赶紧跳下去把绳套从他脖子上解开,然后把脸盆收拾好。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看守知道。然后坚决地把他的铺盖搬到了床上,就睡在我旁边。

在看守所里如果自杀的举动被看守知道,首先砸上脚镣戴上手铐。这属于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他们不仅不会同情你,还会加重处罚。叶老啊叶老,你怎么出此下策?既然你连死都不怕,那你心里还有什么结不能跟我们说呢?

看守过来查看时,号子里已一切正常,这一夜我们没有再睡着。

第二天起来后,叶老缩着脖子,把衣领高高立起,但我们还是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红红的勒痕。

“这么矮的架子能吊死人?”东西湖的农民小何有点不解,他悄悄的问我。

“能。上吊并不需要脚悬空,只要有十几公斤的重量就够了。我看过一本资料,有坐在地上就上吊自杀死了的。叶老睡觉时头就在这架子下,他套上绳子后面朝下,重量足够截断颈动脉的供血和神经指挥系统的传导,如果不是架子不结实,现在他已经送往火葬场了。”

“要不要跟政府干部报告一下?”

“不忙,我跟他谈一下再说。”

我记得毛主席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有人犯了错误后才知道犯错误的滋味不好受,因而产生了免疫力,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有人当过一回汉奸后,你打死他他也再不当汉奸了。这虽然和叶老不是一回事,但理是这个理。我真希望叶老这次能真正清醒过来。

吃过早饭后,我坐到了叶老的旁边。刚才我注意了他吃饭没什么异常。我说叶老,不管你现在怎么想,我要和你谈一下。

叶老对我的提议不置可否。

我接着说叶逸清和我是同学,虽然接触不多,但还是有点了解的。他性格内向,言语不多,我先以为这是天生的,在这里碰到你后,就猜想是不是因为你的问题使他在封闭自己,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他想想。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一个门上方的那个小喇叭盒,停了一会儿说:

“小孩长到十六岁,骨格已基本定型,像学个木工做点体力活什么的,混口饭吃是没有问题的,他现在十八、九岁,已经完全成年了。老狮子在幼崽到了具有了独立生活能力时就毫不客气地把它从狮群里赶走,让它们自己去闯天下,可能从此连面都不会再见,狮子不仅没有因此绝种,很可能正因为如此它们这个种群才生存下来。我是学医的,什么事都喜欢用生物学的观点来看。人生一世,本质上和树上的一只猴或水里的一条鱼没什么区别,我们只不过是处在生物链进化的顶端。你们看得很神圣的爱情其实只是人体内的一种化学反应,现在你们还看得很神秘的夫妻生活,只不过是人类为了繁衍生存下去而必须要有的一个程序。作为个体,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是要失去这个生命的,不管他曾经多么辉煌,不管他是狮王,猴王还是别的什么王。你和我不同,你才十八岁,这回只要不杀头,你都还有希望。我生命最精华的一段已经过去,小孩已成年,老太婆有工资,我无牵无挂。不过有了昨晚的经历,我的想法有了点改变,上帝既然不收我,要我还留在这个世界上,那我就好好活下去吧。”

听到他这一段话,大家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以睡个好觉了。

“这几个月来,为了我,你们做了你们所能做的一切,这我心里非常清楚。原先认为你们的努力是无用的,你们不可能改变我的想法和决心,现在看来你们成功了,你们和上帝做的是同一件事情。谢谢你们。”他接着说。

一场旷日持久的生命拉锯战终于划上了一个我们所期待的句号,这个结局是很侥幸的。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在知道他有强烈的自杀意图后,及时把情况反映给看守是不是更理智?

叶老的性格太独特了,独特得不可思议。他在进行自杀时的那种冷静和精确,就像在做一件与他自身毫无关系的科学实验。对儿子叶逸清也完全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舐犊之情,除了在听说我是实验中学的学生时,随口说出他儿子也是实验中学的之外,再没有向我打听过任何有关叶逸清的情况。这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他认识这个世界的高度或视角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想象?在他一心要结束自己生命时,他和我相比谁更清醒?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弄清楚。

几年后他无罪释放,听说此消息还上了武汉一家报纸的头版。




                             第十二章 无意和有心


难友中有一个是东西湖农场的农民小何,比我大一岁,个子却比我整整矮一头,他说是因为血吸虫的缘故。

他进来的原因十分偶然,一次出工下湖,他和一个女孩开玩笑。他们那里在干活之余男人和女人开点玩笑、疯疯打打是常有的事,有时他们疯起来是很野的,在疯打中他把一个女孩推到了水里。不知是不会游泳还是怕血吸虫,他没有下水去施救,只是在船上手忙脚乱地折腾但却不得要领,面对如此意外,不知如何是好。对那女孩和他来说都是乐极生悲,在水中挣扎的最后一刻,不知那女孩对这飞来的横祸想到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面对死的彼岸时一定离不开对生的渴望,无奈死神太冷酷,虽然她极力挣扎,但还是被拖进了永恒的黑暗。而小何在那一刻却是站在生的此岸对死的恐惧。先是不敢跳下水去以显示一个男子汉的血性,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孩在水中无望地挣扎,一个鲜活的邻家少女就因他的失手和怯懦,竟在面前转眼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后是害怕可能面临的“杀人偿命”的未知惩罚,他惶惶不可终日,听说他进来后一口气哭了三天。在坐牢一段时间后他逐渐平静下来,等待命中注定的裁决。

1968年初,除了我带进来的书外,同学还给我送进来不少书,我的床铺位简直就是个小型图书馆。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说:欧文把叫新拉纳克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完善的模范移民区。在这里的居民的成份原是极其复杂的,而且多半是极其堕落的分子。在这里,酗酒、警察、刑事法庭、诉讼、贫困救济和慈善事业都绝迹了。而他之所以做到这点,只是由于他使人生活在比较合乎人的尊严的环境中,特别是关心成长中的一代的教育。这段论述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得到的最重要的启示就是要致力于创造一个人性的环境而不仅仅是灌输某种说教。它让我从人、从人性、从人的尊严,从怎样才能对人进行有效的改造这样一个全新的角度来反思“12。5事件”。不知不觉中我把牢房由一个惩罚的囚笼变成了一个学习的课堂,把难熬的等待时间变成了无干扰的读书时间。这种气氛也影响了小何,小何也开始捧起了书,时不时还来问点什么并把我的一些习惯当成了他模仿的内容。每天早上起床后我都要先活动一下身体各部分的关节,然后做一个二八拍的第四套广播体操(在半饥饿状态下做完四八拍体力跟不上)。先他只是一边看,后来就跟着动,一段时间后他的动作还基本到位了。除了在识字和对某些问题的理解上,在他问我时给了一点帮助外,我并没有有意识地去要求或影响他。对我来说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荒废时间,在能给人帮助时就要尽力而已,他却感到自己在变。

小何在农村里长大,接触的东西有限,这次过失对他既是一场灾难,同时又是一个改变自己的契机。在同他以前没有接触过的人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原来生命还可以有这样多的色彩,生活还可以有这么多的追求,人生还有这样多的不同价值。回首那浑浑噩噩的往事,他更向往这个刚了解的全新的精神天地。我在阻止叶老自杀问题上的执着,在学习上的认真,为人处世上的正派对他都有影响。他是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被释放的,我没有来得及委托他带点口信出去。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出狱后他费了不少周折找到实验中学,向司子林等同学述说了他在和我做难友的日子里,因受我的影响对人生的认识和态度发生了重大的改变。他说和我一道关了半年就像上了半年的学,不仅学到了不少知识,而且在人生的追求上有了完全不同的目标。

“12。5事件”在我心中打下了一个永远的结,寻找、探索解开这个结的愿望就一直在我的潜意识里涌动着。如果说在小何身上我的努力完全是无意识的话,那么在另一个人身上就是一次有意识的实践了,这个人就是秦飞。

提起秦飞,在1967年前后的武汉,只要是三教九流中人,没有不知道的。

他为头目的这个团伙被称为××新村,××新村流氓团伙的势力当年在江城据说最有影响的,只要说是“新村”的,三镇的地痞们很少有敢不买账的。他们在一次流氓斗殴中出了人命,整个团伙被连锅端了。没想到这个团伙的掌门秦飞在呆过几个监号后,看守所的管理人员把他和我关在了一起。一个是一口气枪毙了两个流氓在武汉有影响的造反派头头,一个是以龙头老大自诩的流氓团伙首犯,这样的两个人关在了一起会不会发生点什么事呢?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里仅只是一个临时的栖身地,萍水相逢,很偶然的两个人身不由己地碰到了一起,谁也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说我此时还不担心自己这条命会有危险的话,那秦飞心里对自己的前景绝对是惶惶然的。作为武汉市最大的流氓团伙的头子,又有命案在身,别说是当时那样一个气候,就是再平和的环境里也随时可能拖出去一枪给崩了。号子里几乎每个人都认为他那条命有点悬,他自己心里当然也清楚,然而在最终的结果出来之前,他只能等待,在等待中,这一天天的日子还得过,这一分一秒的时间还得打发。

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关在了一起,是不是能河水不犯井水相安无事?生活将会怎样演绎?我想相安无事是肯定的,但会怎么样演绎一开始我心里却没有一点谱,心想相处几天再说吧。事实上他是一个很能适应环境的人,尽管一开始他还有点想摆一下他那龙头老大的谱,当他发现在这里是不可能有市场之后,马上放弃了,我们相处得还不错。

一天午睡起床后,秦飞沿着对角线踱来踱去,一副心事重重又百无聊奈的样子。

“秦飞,这时间是不是要想法子打发一下?” 我觉得考虑了几天的计划可以试一试了。

“怎么样打发?”他停下来问我。

“我觉得毛主席的《实践论》我们两个可以在一起学一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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