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着读三年书,肯定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当时,我正在《朝鲜月刊》工作,负责定期的新书导读,每次都要挑选20本左右的书,读完之后写出200字左右的简短介绍。别的事情还有很多,而我却只能做这种默默无闻的工作,而且非常烦琐。但是,也正因为我负责这项工作,所以几乎所有韩国出版的新书都送到了我的案头。
那时候有专门从事这项服务的快递公司,收集各个出版社出版的新书,然后送到各大报社。他们通常都是在早晨提前配送,到我上班的时候,经常会有10本,有时是二十多本书的包裹在办公桌上等着我。我是我们部门上班最早的人,别人来上班之前,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喝杯咖啡,翻翻新书。
那么多书,我怎么可能读得完呢。虽然没有全部读完,但是我知道这本书好不好,里面又是什么样的内容。不能立刻读完,我就把信息藏到资料库里,便于需要的时候容易找到。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学习有多么重要。
埋头读书三年之后,变化真的产生了。任凭再难的书,现在我都有能力消化吸收了,当然也学到了很多原来不知道的东西,读书已经不再是兴趣或有意识的努力,而是变成了习惯和生活本身。事实上,这最后的部分才是最重要的变化。当读书变成了习惯,人生就变得不再无聊而漫长,每天都有工作在等着你去做,而且更难得的是你拥有了全新的眼光,帮助你理解这个世界上的复杂难题。不知不觉间,你会突然感觉,“啊,原来我又提高了一个层次”。
但是,因为我从前读书很杂乱,所以没能实现我期待的知识增长。经过十年的职场生活,我去美国读研究生,那些给我们上课的教授真让人讨厌。如果我们读过该读的百部经典,也就不用在美国受这样的苦了。直到这时,我才为自己碰到什么读什么的读书习惯而后悔。读多少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方向,用心读。
那么,我们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呢?已故管理学权威彼得·德鲁克在他的著作《职业者的条件》中给出了答案。
“每三年或四年,我就会选择另外的主题。这些主题非常丰富,包括统计学、中世纪历史、日本美术、经济学等。只学三年,虽然不能彻底掌握这个领域,但是足以了解这个领域究竟是什么。六十多年间,我就这样每隔三年或四年改变主题,坚持学习。
这种方法不仅为我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知识,它还使我具有了开放性的姿态去面对新的主题、新的视角,以及新的方法。(中略——译注)那些能够实现目标的人,他们有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认识到持续的学习是生活的一部分。”
也许这种方式会成为我今后的读书方针。但是我认为“三年”还有另外的意义,质的变化将从这里开始。外国语同样如此,任何习惯都是这样。许多事情仅仅通过眼睛看还无法拥有,如果想真正将其据为己有,通常需要三年的时间。
我曾经有两次非常认真地学习日本语,但是每次都没有超过一年。虽然加起来有两年时间,但是每个一年都很无力。哪怕有一次超过三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也许是这样吧。
但是,持续的努力并不容易。
“人不是以某个瞬间的努力为特征,而是取决于反复的行动。所以,习惯是伟大的。”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的话,这应该是亚里士多德说的。行动比说话困难百倍。想要行动成为习惯,彻底变成自己的东西,还要困难百倍。当然了,如果变化那么容易的话,这个世界上的杰出人物早就遍地都是了。
6、人生就是“连点”游戏
如果登上乔治城里高档住宅云集的山坡,你会看到名为“敦巴顿橡树园”(DumbartonOaks)的美丽住宅。特别是春天和夏天,开满绚烂蔷薇的庭院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是刚来华盛顿不久的时候,有一天我在翻看地图,突然发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当时感觉心里突突直跳。
大学时代,我曾经在《国际组织概论》的课堂上听说过“敦巴顿橡树园”这个名字。1944年,联合国创设问题在这里正式开始讨论。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非常希望这个有关联合国创设问题的会议能在华盛顿召开,当时,华盛顿还没有足够大的场所,能够容纳所有来自世界各国的代表举行会议。于是,敦巴顿橡树园的主人主动出借自己的音乐厅充当会场。
原来联合国诞生于音乐厅!大学毕业二十年后,我慢慢地步行在当年的会场附近,不知道有多么激动。我缓缓踱步于敦巴顿橡树园,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人生真像“连点”游戏。
小的时候,我们都玩过“连点”游戏。找出分散在纸上的点的序号,一个一个地连起来,最后就出现了小狗、房子、船等形状,这就是连点游戏。刚开始的时候,散落在纸上的点显得非常没有秩序。但是,按照顺序连接起那些看似混沌的点,就会出现蕴涵着意义的图形。
来到华盛顿以后,我经常有这样的体验,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前后吻合起来了。从前那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之间渐渐地有了某种“关系”和“理由”,进而表现出“意义”,甚至发现了“生活的价值”。这与连点游戏非常相似。
有一天,我偶然遇到一位政府官员,从他那里听说了我获得博士学位时候的指导教授,竟然就是我大学时候读过的某本书的作者。我说我非常尊敬这位作者,官员也讲了很多关于这位学者人品的故事,同时也聊了很多他上大学时候的小插曲。因为这次谈话,我和这位官员变得很亲近,采访也就非常成功了。
事实上,采访伊拉克战争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我之所以坚决要求随军采访,这样的想法其实跟我大学时代学习《战争论》,以及研究生时期写关于压缩军备的论文有关系。如果头脑中没有“战争与和平”的主题,我不会那么痛快地乘上去往伊拉克的飞机。
就这样,挨个连起过去看似没有关联的点,我对自己的人生才有了某种程度的理解。“原来以为自己到处游逛,没有正事,想不到许多无心之事后来也都派上了用场”,这样想的时候,总算安心了。另外,我也想到更远的地方去冒险。如果你从更远的地方回来,并且有了重要的意义,那时候你会感觉不到幸福吗?
不论是在大学时代学习国际政治学的时候,还是在研究生时期写有关欧洲军缩历史论文的时候,“唉,我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无用的事啊”,心里觉得非常痛苦。我苦心钻研的书籍和理论虽然也很有意思,但是太过虚无飘渺,不管我怎么努力,好像都不会对我的人生有什么帮助,更不要说用来谋生了。尽管如此,我也还是继续坚持这些看似毫无用处的事情,而没有再去寻找那些有用的东西。虽然有点难过,但是事实如此。
对于记者来说,采访战争是非常重要的现场经验,我在伊拉克战场看到的很多场面至今仍然留在心底,难以忘怀。所谓好的经验,就是能够产生新教训的经验。古典不就是这样吗?每次重读都有不同的视角,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又会在岁月和经验的积累之上做出不同的解释。好的经验,大的经验也是这样。也许体验的时候不知道,但是过后想起来,就会有新的顿悟,“啊,原来还有这样的意义!”
那是发生在伊拉克城市纳杰夫近郊的事情。我在驻扎于高速公路周边的美军基地守望战争的场面。喷火的炮击场面和令人浑身颤抖的噪音,以及笼罩在周围的紧张和恐怖,还有规模庞大的军队和坦克……那样的场面是任何电影、任何书籍中都不曾有过的恐怖现实。
现实常常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力。令我惊讶的是,当我惊心动魄地注视着眼前的战争场面,我好像忽然明白了过去为什么学习、为什么当记者,以及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没有逻辑,只有一团现实在瞬间涌来。
我的心里突然冒出这样的话:
“过去我以为自己做了很多傻瓜似的决定,所以每次都选择了错误的方向,最终走到了毫不相干的地方。但是,如果那些错误的决定、错误的转向只是为了让我在今天来到这里,那么我绝对没有失误。”
所以说,现在所做的事情是否有意义,是否重要,绝对不可能立刻就见分晓。它需要你到后来放到更大的图画中回头观望,才能真正理解。想到这里,心灵的某个角落就会坍塌。因为你会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更加刻苦地学习,为什么没有更热情地跑采访。但是谁又能想得到呢。我们的醒悟总会迟到。
为什么要认真面对现在,认真面对这个瞬间,我在伊拉克学到了这个理由。认真活过这个瞬间,可以让将来的生活更加充实;如果全力以赴面对这个瞬间,可以赋予过去以特别的意义。过去、现在和未来就像有机体,随时都在改变,如同我们在解一道难题,人生的大图景会慢慢地变得清晰。简而言之,现在如何生活,将左右过去和未来的意义。
当我想到要正确地生活,当我想到怎样做才能克服困难,我的心里浮现出日本作家丸山健二的小说《千年之间》里的句子。
“这个世界只为那些强烈地、强烈地渴望生活的人而存在。这个世界之所以有那么多困难,其实就是为了他们。我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丸山健二说得对啊。所以,不要怕,努力生活吧!
7、把外国当作“第二故乡”
我生活时间最长的城市是首尔,其次是华盛顿,然后就是波士顿(准确地说是波士顿的剑桥区)。因为出差和旅行,我到过的城市非常多,但是走马观花和长期居住差别非常之大。在一个城市里生活几个月或者几年绝对不同于旅行或出差,你会真正遭遇那个地方的制度、文化和人。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如果我们能够生活于其中的话,它就会把不为旅行者所知的悄悄话告诉你。
五年特派员生活期间,我熟悉到了厌烦的程度的城市——华盛顿冷漠而呆板。尽管华盛顿堪称世界和美国的首都,但是索然无味。当你了解之后你就会发现它的内部有多么复杂,而且从来不向异乡人敞开心扉。短暂的访问者只能看到表面。要想了解城市的本质,你必须渗进那座城市的土地爷建造的惟我独有的网络,当然能力不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华盛顿是大量生产新闻的城市,每天都在不停地运转。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在竖起耳朵倾听着美国的动静,新闻加工场的传送带以惊人的速度运转,吐出新闻。白宫、国务部和国防部里生产的新闻数量已经非常之大,如果再加上周边发生的新闻,那可真不是开玩笑。
这座城市简直就是“新闻发电站”。在我担任华盛顿特派员的时候,几乎从来没有在凌晨三四点钟睡过觉。因为要想赶上首尔的截稿时间,我必须颠倒过来生活,所以干脆就把夜间工作当成了习惯。这样几年下来,有时候即使夜里想早睡觉也睡不着了,终于变成了“睡眠障碍者”。
我原来是那种典型的“早起型人类”,早晨的生产性能相当活跃,历尽艰辛终于把自己培养成了深夜睡觉的夜猫子。在华盛顿,我通常到凌晨结束工作、睡觉,直到午饭时间才起床,与我的本性严重抵触。如果能够早睡两个小时,也许工作还能完成得更好。
华盛顿是个随时做好准备跟任何人说再见的城市。每当政权更迭的时候,共和党和民主党的人纷纷交替,外交官也是定期轮换,特派员也是这样,就像乘坐旋转木马一样总是不停地换人。每当旋转中的木马停下来,总会有人下去,然后有新人上马,于是就形成了“灌水耕田”的城市。
形成人际关系的方式也很特别,整个城市的气氛好像就是“三年友情”。如果过了三年,人际关系就会变得含糊。我从来没有发展到超过三年的关系,时间过了三年,所有人看你的眼光都是“你,还没到走的时候吗?”所以你很难和这座城市发生更深刻的关系。
曾经在纽约或巴黎短期居住的朋友会像思念爱人似的思念那座城市。他们在那座城市的生活也像是谈恋爱。偶尔通电话,我发现他们统统陶醉在那些城市的历史、魅力和氛围中了,简直就像得了相思病。这是热爱。
然而我根本不可能和华盛顿谈恋爱,更谈不上热爱了。我早就知道这座城市不像纽约或巴黎那样富于艺术和浪漫气息。华盛顿是权力、政治和政策的城市。当然,华盛顿也有美术馆,也有剧场,虽然门票价格昂贵到我可能一辈子也看不起,但是毕竟也有展览会,还有公演。不过,政治还是这个城市最重要的事情,也是主力产业,所以其余一切都是次要的。
我到华盛顿当特派员之前,曾经去旅游过几次,然而每次都是打几个哈欠就回来了。这里是联邦政府的办公大楼鳞次栉比的行政首都,又是模仿罗马而毫无创造力的城市,你还能指望它有什么魅力和趣味呢。建筑物虽然都很雄伟,但是我从来都没考虑过进去看看,各种政府机关的名称只会让人困倦。
然而当我在华盛顿住到两年以上,情况就发生了改变。到了曾经非常喜欢的纽约,我会感觉空气过于污浊,街道拥挤而嘈杂,心里只想快点回到华盛顿。如果去洛杉矶,干燥而且树木稀少的沙漠气候让我感觉非常不舒服,特别想念树林郁郁葱葱的华盛顿郊外。每当飞机降落在华盛顿郊外的达拉斯国际机场,郁郁葱葱的树林进入视野,我都会感觉到特别安心,“啊,终于回家了!”
原来我不能像居住在纽约或巴黎的朋友们那样跟华盛顿“恋爱”,其实并不全是华盛顿的“罪过”。华盛顿和我是工作关系。我的进修时代在波士顿度过,所以对于波士顿尽管谈不上浪漫,却仍然有着非同寻常的依恋。走出洛根机场,进入波士顿市,当查尔斯河进入我的视野的时候,我的鼻尖就忍不住发酸,嘴里也在喃喃自语:“啊,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多么美好啊!”
但是,这种依恋并不仅仅来自波士顿这座城市,其中大部分则是对那段悠闲时光的思念,当时我临时停下了持续十余年的工作,到波士顿读书。以前,每当我因为工作而痛苦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如果能回到学校继续学习该有多好啊!”那是我想象中的避难所。然而当我真正进入研究生院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渴望的并不是“学习”,而是“游手好闲的学生生活”。错觉就这样持续。实际上,“做什么”要比“在哪里或在哪里生活”更重要。
对我来说,华盛顿是工作,是生活,也是生存。我从来就没有对这个城市抱有欣赏或浪漫的想法。所以华盛顿不是我的“爱人”,反而像是我的“丈夫”。我们不是短暂相遇,只是彼此看见美好的形象,然后凭借幻想和浪漫在心里记住美好的样子。我们之间爱与憎并存,哭哭又笑笑,慢慢地熟悉,渐渐地喜欢。我们必须共同成长,更不会因为暂时的厌烦而分手。
生活就是现实。既然是现实,那么大部分都是严酷的,所以不能以恋爱的心态生活在世界上。我是一个小国家的报社特派员,也是奔波在这个城市里的数百名外国记者中的一个,常常遭到拒绝和轻视,也经受了很多残酷的锻炼。我需要通宵达旦地工作,便于跟首尔对准时差,直到报纸出版。如果学生时代就这样通宵学习的话,恐怕早就坏事了。
没有哪一天能够轻松度过,我和华盛顿之间不得不成为比爱人更浓烈更深厚的关系。看来我绝对不能对华盛顿产生感情,现在想来,好像没有浪漫的热情才能造就真正敦厚的关系。每当我遭遇陌生的情况,每当我面对新事物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