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以后,我又和苏格拉底回到跑道上又跑又跳,他已恢复活力了。“一定是得了流行性感冒。”他解释说。
“苏格拉底,”我说,一会儿跑到前,一会儿跑到后,跟他玩捉人游戏,“有关你的日常生活,你嘴巴很紧。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们不在一起时,你是什么样子。你怎么说?”
他笑,一跃超前了三米左右,接着沿着跑道全速奔跑。我跟在后头跑,直到和他的距离近得足以交谈。
“你回答我的问题啊?”
“不。”他说,话题就此结束。
等我们终于做完伸展运动和静坐练习后,苏格拉底走到我身边,一手搭在我肩上,说:“丹,你是个好学又聪明的徒弟。从今以后,你要自行安排你的课程计划,根据需要做练习。而我要给你一点额外的东西,这是你该得的。我要教你做体操。”
我不禁大笑了起来:“你要教我做体操?苏格拉底,我看你这一次真是太夸张了。”我很快跑到草地上,当场来了个侧翻动作、一个后手翻,还有一个高空翻加两周转体。
苏格拉底走到我身旁,说:“我承认,你比我厉害。”
“万岁!”我喊道,“总算发现我会做而你不会做的事了。”
“不过呢,我注意到一件事。”他又说:“你准备做转体动作时。手臂应该再多伸出去一点。喔,还有,你一开始的时候:头太往后仰了。”
“苏格拉底,你这个吹牛大王……不,你说得对。”我说,领悟到我的头的确是太往后仰,手臂的确需要再伸出去。
“等我们稍微修正好你的技巧后,再来调整你的姿势。”他补充说,接着话锋一转,“体育馆见。”
“可是,苏格拉底,我本来就有教练了,而且我不知道其他体操队员是否喜欢你在体操教室附近走来走去。”
“哦,你一定会想出一个好理由跟他们说。”
当天下午在练习前的队员集合中,我向教练和队友说,我性情古怪的祖父远从芝加哥来,要待一两个星期,他想来学校看我。“他其实是很不错的老先生:蛮有活力的,老以为自己是个很棒的教练,只要各位迁就他一点——他有点疯疯癫癫的——我敢说他不会妨碍我们的练习。”
大伙都没有异议。“哦,对了。”我补充,“他喜欢别人叫他玛丽莲。”我拼命克制笑意。
“玛丽莲?”每个人都边笑边重复。
“对呀,我知道这有点诡异,可是等各位见到他就明白了。”
“米尔曼,说不定见到活生生的‘玛丽莲’,会有助于让我们了解你,人家都说这是会遗传的。”大伙哄堂大笑,做起热身运动。苏格拉底这一回要进入我的地盘,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他的新绰号。
今天,我计划给全队一个小小的惊喜。我在体育馆中一直保留着实力,他们并不晓得我已经完全复原了。我提早到达,走进教练的办公室,我说话时,教练一直忙着翻阅散落在桌上的文件。
“教练,”我说,“我想参加小组比赛。”
他从眼镜上方盯着我看,用同情的语气说:“丹,你还需要半年才能复原并参赛。等你毕业以后,再参加奥运选拔赛吧。”
我将他拉到一旁,低声说:“我今天已经准备好了!我一直在体育馆外做额外的练习。”
“丹:你没机会的,我很抱歉。”
队友们一齐在小小的体操教室里做热身运动,摆荡、翻滚、跳跃、倒立,一样一样来,我站在场边旁观。
接着是第一个项目——地板运动。大家的表现看起来都不错,他们正准备进行下一个项目时,我站出来,走到地板的运动垫上,开始做我的例行动作。
一切都很顺利:两周后空翻、流畅的倒立,我保持轻快的节奏表演带有舞蹈元素的动作和自创的转体动作,而后是一个比天还高的翻腾动作,接着是最后的空中连续动作。我轻盈着地,一切都控制得很完美。这时我才听到口哨声和掌声,席德和乔里惊讶得面面相觑。“这新面孔是打哪儿来的?”“嘿,我们得把他签进队里。”
下一个项目。乔里先上吊环,接着是席德、恰克和盖瑞轮流上场,最后轮到我。教练还在怀疑我方才那个项目怎能表现得那么漂亮,所以这会儿猛盯着我。我调整一下护手,确定手腕上的胶带很牢固,然后跳上吊环。乔里帮着我稳定好摆荡的身子,便退到一旁。我的肌肉在抽动:等着发挥作用,我深吸一口气,往上一拉,整个人便头下脚上地悬吊在空中,接着我慢慢地拉着身体,用力将身体撑成十字。
我做着流畅的摆荡动作,先是向下,接着又向上做正面摆上动作,我听见底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慢慢地做出倒立动作,手臂和身体都是笔直的,“哎呀,真是见鬼厂教练说,我从来没听他用过这么强烈的字眼。我从倒立的姿势恢复正常,轻快地做了个大回环,然后停下来,身体一动也不动。最后,我表演了高空两周空翻,着地,脚只挪动了一小步。我的表观还不坏。
我继续表演其他动作:做完最后一项后,再度被报以喝彩声和惊喜的大叫声。这时我注意到苏格拉底正静静坐在角落里,一脸微笑,想必他把一切都收进眼底了。我挥手请他过来。
“各位:让我来介绍一下我祖父。”我说。
“玛丽莲,幸会。”他们异口同声说。有极短的一瞬间,苏格拉底面露困惑之色,不过马上就说:“大家好,幸会。我想看看丹都跟什么样的人搅和在一起。”他们都微笑着,说不定觉得这老先生还挺可爱的。
“希望大家不要见怪,我居然叫玛丽莲。”他不经意地说,“我的本名叫马利尔,别人却老爱叫我的绰号。丹有没有跟你们讲过他在家里的小名?”他吃吃笑着。
“没有。”他们带着渴望的语气问:“叫什么呢?”
“嗯,最好还是别说的好,我可不想害他难为情。他若是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告诉你们。”苏格拉底这老狐狸看着我,严肃地说:“丹,没什么丢脸的。”
结果大家走开时,纷纷对我说:“再见啦,苏珊。”“再见啦,约瑟芬。”“再会啦,杰拉尔丁。”
“真是的,看你惹了什么祸,玛丽莲厂我走向淋浴间。
那星期接下来的时间,苏格拉底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我。他偶尔会看看其他队员,指点一下,他的建议很高明,似乎每回都很管用。我很惊讶他竟然懂得这么多,他对别人始终都很有耐性,但对我的耐性就少多了。有一回我在鞍马上做出我历来最佳的表现,做完动作后,我开心地走开,解开手腕上的胶布。苏格拉底示意我过去,说:“那套动作看起来是不错,但是你解开胶布时,却一副邋遢相。别忘了,时时刻刻都要顿悟。”
我做完单杠动作后,他说:“丹,你仍然需要冥想你的行动。”
“冥想我的行动,这话怎么讲?”
“冥想一个行动有别于从事这个行动。所谓做事,其中必定有个做这件事的人,得有个自觉的‘某人’来从事这个行动。但是在冥想一个行动时,你就已经放下对结果的执念,当中再也没有一个‘你’要去做什么。你一旦忘了自己,就变成你所做的事物,由此你的行动就自由、自动自发了,同时不再有野心、抑制或恐惧。”
就像这样,他注意着我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倾听我每一番言论。
有些人听到我已经复原。苏西自不例外,还带着她的两位新朋友,米歇尔和琳达一起来看我。琳达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她身材苗条,一头红发,标致的脸蛋上戴着一副眼镜,身上穿了件样式简单的洋装,曲线玲珑。我很想再见到她。
隔天,练习的情况叫人失望,不管我做什么,好像都不大顺利。苏格拉底叫我过去跟他一同坐在垫子上,“丹,”他说,“你达到了很高的技术水平,你是体操高手。”
“苏格拉底,谢谢你。”
“这并不是赞美,”他转过头来,正对着我,“高手毕生致力于修炼,目的是要赢得比赛。但有朝一日,你说不定可以成为体操大师。大师把修炼奉献给生命。”
“苏格拉底,这我了解。你跟我讲过好几……”
“我知道你了解。我是要告诉你,你尚未体会到这一点,尚未实行。你始终在为一些新的体能技巧而沾沾自喜,如果有哪天练得不顺,就又闷闷不乐。不过,一旦你超越了修炼,集中心思尽最大的努力,却对结果没有执念,那时你就会了解和平勇士之道。”
“但我要是不在意结果,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呢?”
“我并没叫你不在意,那太不切实际了,但是门规揭露出一件事:你可以控制你的努力,却无法左右结果。尽你所能,其他的就交给上苍。”他补充说:“我不会再来体育馆了,从今天起,想像我就在你体内,注视并矫正你的每项错误,不管那错误有多么渺小。”
紧接着数周,生活步调十分紧凑,我早晨六点起床,先伸展全身筋骨,打坐,然后才去上课。我快速又轻松地完成作业,接着什么事也不做,安静半个钟头左右,再去练体操。
在那期间,我开始和苏西的朋友琳达交往。我被她吸引,但没有时间和精力与她更进一步,只是在练体操的前后,和她聊一会儿,如此而已。我在每天练习的空档里,时常想到她,然后想到乔伊,接着又想到她。
我一次又一次有新的突破,教练和队友对我的能力越来越有信心,
人人都看得出来,我不光只是复原了而已。虽然体操不再是我生活的中心,却仍占有重要的地位,因此我全力以赴。
我和琳达约会了几次,相当情投意合。有天晚上,她来找我谈一个私人问题,结果留下来过夜,我们那晚十分亲密,但是并未逾越我的修炼所容许的范围。我对她的情意与日俱增,速度之快,甚至吓到我自己。我的计划里面并没有她,可我还是越来越被她吸引。
我觉得自己对乔伊“不忠”,但我从来就不知道这神秘的少女何时会再现身,又到底会不会现身。乔伊是理想的典范,在我的生命里飞进飞出。琳达则是真实、温暖、柔情蜜意的,而且,就在我的身边。
一周又一周过去,随着将在亚利桑那州吐桑市举行的1968年全国大学锦标赛越来越接近,教练也越来越兴奋、谨慎和紧张。如果我们赢了,将是我们的大学头一回摘下冠军,而教练则将实现二十年来的目标。
没过多久,我们就已脱颖而出,和南伊利诺伊大学展开三天的对抗赛。锦标赛最后一晚,加大和南伊大在体操史上最激烈的比赛中势均力敌,剩下三个项目要进行,南伊大领先三分。
这是关键时刻,我们要是实际一点,大可认命,拿到亚军也挺体面的;要不然,就得迎向不可能的任务。
我要挑战不可能的任务,感觉着我的气势正旺。我向全队宣布:“我既然已经东山再起,可不愿意白白走这一遭。我们已胜利在望,我打从心底这么觉得,我们努力吧广我的话很平常:但无论我所感受到的是什么,它就像电流,激发了每一位队员的力量。
仿佛一阵浪潮,我们逐渐增加动力,随着每位队友的上场,那股动力益发快速增长,益发强大。先前几乎快昏昏欲睡的观众,也逐渐兴奋得骚动起来,纷纷在座位上向前倾身。人人都感觉得到,有什么正在发酵。
南伊大显然也感受到我们的力量,因为他们开始在做倒立时颤抖,在着地时失误。但是到最后一个项目展开前,他们仍然领先整整一分,而单杠一直是他们的强项。
最后,加大就只剩两名选手——席德和我。观众鸦雀无声,席德走向单杠,往上一跳,做了一套令我们屏息的动作。他以一个两周空翻为整套动作画下句点,其高度是体育馆内没有人见过的。观众简直疯狂了。而我是队中最后一位上场者——是最后一棒,压轴。
南伊大最后一位选手表现得可圈可点,他们的成绩几乎是无法逾越的,不过我所需要的,正是这个“几乎”。我必须拿下9。8分的成绩,才能打成平手,但是我从来就没拿到过这个分数。
我的最终考验终于到来,往事一幕幕浮现心头:我腿骨断裂时那痛苦的一夜,我发誓一定要复原,医生劝我放弃体操,苏格拉底以及我连续不断的修炼,在雨中没完没了直奔山巅的跑步。我感到一股越来越强的力量不断涌来,我对那些说我永远不能再表演体操的人生气。我的激情转变为冰雪般冷静的情绪,就在那一刻,我的命运和未来似乎达成平衡。我心智清明,情绪洋溢着力量。不做,就是死。
我带着这段时间以来在加油站学到的精神和专注力,走近单杠。体育馆内听不到半点声响,寂静的时刻,关键的时刻。
我缓缓把石灰粉抹在手上,调整护手,检查腕带。我走向前,向裁判行礼,面对着主裁判时,我的眼神发亮,传达出一千简单的信息:“以下将是您见过的最佳体操动作。”
我纵身一跃,上了单杠:双腿往上抬,先做了一个倒立,然后开始摆荡。体育馆里惟一的声音,就是我双手在单杠上转动发出的声响,我腾跃、扭转,放手,迅即又抓住闪亮的单杠。
除了动作以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没有海洋,没有世界,没有星辰,只有单杠和一个没有心智的表演者。不久,连这两者也融进单一的动作当中。
我加进一个以前从未在竞赛中做过的动作,继续表演,超越我的极限。我一再摆荡身体,越荡越快,准备以一个屈体两周空翻来下杠落地。
我绕着单杠快速摆动,准备放手飞进空中,让自己在命运女神的手上飘浮、转动,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命运。我双脚猛然一踢,身体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又一踢,伸展身体,准备着地,关键时刻来临了。
我着地的动作无懈可击,落地声在场中回荡。一片寂静……9.85分!我们拿下了冠军!
教练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抓住我,拼命和我握手,兴奋到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我的手。队友们又跳又叫,将我团团围住,拥抱我,有几个队友双眼含泪。这时我听到远远传来如雷的掌声,越来越响亮。在颁奖典礼上,我们几乎无法压抑兴奋之情。我们彻夜庆祝,一再追述赛程的种种,直到早晨。
等待已久的目标达成了,我领悟到,掌声、分数和胜利都不再一样了。我改变了很多。我对胜利的追求总算结束了。
当时是19邱年的早春,我的大学生涯即将结束。接下来会怎样,我一无所知。
我在亚利桑那向队友告别,搭上飞机时,觉得很麻木。我飞回伯克利,回到苏格拉底和琳达那里。我茫然地看着底下的云层,丧失了企图心。这些年来,我一直靠着一个幻象支撑自己,这个幻象就是从胜利中获得快乐。而今幻象已燃成灰烬,我的种种成就却没有使我变得更快乐一点、充实——点。
我终于看穿了云层,看到自己始终没有学会如何享受生活,而只会追逐成就。我终生都在追寻幸福,却始终找不到。
飞机开始下降,我靠回枕头上,泪眼朦胧。我觉得自己走到了死胡同,不知该转向何方。
第6章 超越心智的喜乐
我拎着行李,直接去找琳达。我一边亲吻她,一边告诉她我们夺魁的事,不过并没跟她讲起我幻灭的心情。这时,苏格拉底的身影浮现在我的心头,我对琳达说,我有事得赶到别的地方。
“已经过了午夜,还有事?”
“对。我有位……朋友,是男的,他是上夜班的。我真的得走了。”我又亲了她一下,随即离开。
我走进加油站的办公室,手上还提着行李。
“要搬进来呀?”苏格拉底问。
“进来,出去……苏格拉底,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嗯,你在锦标赛上显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看到了体育版的新闻。恭喜,你一定很开心。”
“苏格拉底,你很清楚我现在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