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醒过来。就在这时,由郑君里和尊者沈钧儒主持,三对男女欢天喜地地在六和塔举行了婚礼。这三对男女是:赵丹、叶露茜,唐纳、蓝苹,顾而已、杜小鹃。
郑君里作为司仪,沈钧儒作为著名律师成为他们的证婚人,在闪闪发光的摄影机下,照了许多照片。沈钧儒还随口颂诗一首:情侣浪游在沪杭,六和塔下影成双。瑰丽清幽游人醉,沉酣风波会自伤。拾级蜿蜒登高塔,居高一览钱塘江!
第八章
唐纳与蓝苹分手后,一直活跃在报界,他甚至想回国参加建设。但当他收到江青的信后改变主意,毛泽东评论他是“文人无行”。上海解放后他远赴巴黎定居,隐姓埋名,并始终恪守自己的诺言。
1935年主演电影《自由神》的江青
满天星斗,一弯明月一动也不动地挂在万木梢头。当整个城市从喧嚷中沉寂下来时,就像雄狮吼叫累了熟睡着一样,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黎明……
任何强大的铁腕人物,一旦失去自由而又无力挽回时,便只能依靠回忆过去来打发日子,填补精神的空虚。江青也不例外。
她的神经很敏感,能从看守人员的眼神中判断外界的形势以及最高层对她的态度。从表面上看,她的生活待遇仍然很高,依然享受着相当一级的生活标准,但所有的人员都是小心翼翼地从她身边走过和递送东西。偶尔有人神秘地互相眨巴一下眼睛,往她的住处打量几遍后匆匆离去。她惘然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渐而又低下头。
“唐纳……唐纳……”
她隐隐约约地从看守人员嘴里听到了这个名字,浑身像触电一样地感到一阵颤栗。越是不愿回首和希望永久忘记的往事,越是像电影般地出现在她的眼前。现在看来,她最不愿意公开的往事,已经弄得举国沸腾,家喻户晓了。作为毛泽东的妻子,她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晓她还有过其他的婚恋……
偏偏唐纳也不是个等闲之辈,他在文坛上也轰轰烈烈,有过一段令人回味的历史。
唐纳啊!唐纳,你为什么没有死啊?
当他听到自己又身陷囹圄,成为千夫所指的角色,他又会发表什么样的评论呢?他会公开那些难堪往事吗?
多少年来,她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唐纳会写他和她的回忆录或发表他们过去共同生活几个月的趣闻陈事。须知,毕竟他是一个文采风流的才子啊!
她和唐纳婚后几个月,不辞而别,最后宣布决裂。然后,她几经曲折,到了延安。随后,她改名江青,成为毛泽东的妻子。
但是,她没有忘记唐纳,依然关注着他的行踪。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和她同岁的唐纳以《大公报》战地记者的身份,亲赴国民党军队抗日的前线进行采访,写了一篇又一篇悲壮的战地通讯。他,一个讨人喜欢的二十三岁的小伙子,一个说话急促、易动感情而又义气十足的大男孩。他当时挥笔疾书,急于找机会出去闯一条属于自己的新路。当时,《大公报》迁移武汉,他又赴这座名城,创作了话剧《中国万岁》。这出话剧由大公报剧团义演,轰动了大江南北。而后,剧团到了重庆、南洋等地演出,唐纳的名字也和抗战必胜的主题一样,迅速在全国传播开来。此刻,正是他文思若泉、创作极盛之际,接连写出《陈圆圆》、《重逢》、《生路》等话剧。他还创作了一批歌词和《塞外村女》《聂耳谱曲》、《星星》《冼星海谱曲》、《明星之歌》(贺绿汀谱曲)等。
每当周恩来、郭沫若、叶挺等人从国民党战区捎来各种报纸后,江青总要翻阅着寻找唐纳的名字。
“就是他吗?”有一次毛泽东指着唐纳的照片问江青。
江青的脸红到耳根,点点头说:“是的,别看这个小白脸长得文质彬彬,他有个绰号叫作公羊。的确,在上海玩小姑娘搞得最多的就算他了,他当时才二十一岁呢。”
“文人无行嘛。”毛泽东哈哈大笑道,“不过,他写的文章还是不错的。我看过数篇,才华横溢哟。不过,他的笔锋只能绘书绣花,不能杀人。而我们共产党人视笔为刀枪,三寸竹管是武器而不是帮闲笔哪。”
毛泽东放下毛笔,转向江青,微微一笑,然后以他那一贯从容不迫的步伐顺着延安窑洞门前的小院边沿,踱起步来。
四十年代前期,唐纳到了重庆,为《商务日报》主编《每周影剧》,宣传评介一些爱国抗战的电影和戏剧。他巧妙地通过英国新闻处,向国际进步人士介绍中国人民抗战的英勇事迹。那时,他得知了昔日的蓝苹已经改名江青,并和毛泽东结婚的消息。一次,他见到了周恩来,向他打听起江青来。
“毛泽东怎么会同一个上海的电影演员结合呢?”唐纳故意提问。
周恩来平静地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早在江青同志还没有到上海之前,她已经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了。作为我们党的地下工作的一员,她以演员为掩护,做了许多党的秘密工作。她长期以体验生活为名,深入工厂和农村作社会调查。她写的《农村演剧生活》等文章,实际上探索出一条文艺为劳苦大众服务的新路。抗战开始后,她回到党中央所在地延安,又和中国人民领袖毛泽东结合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事。”
唐纳失声惊叹道:“想不到她早就是个共产党员!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个思想偏激的女演员呢!”
“你们虽然走的不是一条路,但是我相信我们最终都会走到一起的。”周恩来说。
是的,抗战胜利后,唐纳出任了孔祥熙主办的《时事新报》主笔,重回上海。经夏衍同意,他邀集徐怀沙、毛羽、李之华等几位朋友组建了编辑部的基本班子,利用这块阵地宣传为国民党政府所不容的主张。最后终于引起孔祥熙的干涉,他遂与编辑部的朋友愤而离职。他对夏衍说:“现在我算看透了,说来说去还是共产党走的路得人心、顺民意。我想投奔他们去,不知道……”
“你还是走你自己的路为好。”夏衍对他说,“也许这样更能发挥你的作用。”
一九四六年,唐纳出任《文汇报》总编辑,他和宦乡、陈虞荪、徐铸成、柯灵、孟秋江等人一起,很快把报纸办成一面旗帜,在知识界产生了巨大影响。当《文汇报》遭淞沪警备司令部勒令停刊后,他去了香港。
一九四八年九月,香港《文汇报》创刊。唐纳重任总编辑。他一身担任数职,昼夜撰文筹款,解决各种杂务。在那段日子里,他常和潘汉年、夏衍等人畅谈联络,预言中国的未来和政局。
“我看,得人心者得天下,将来中国的大总统,非毛泽东莫属。”唐纳说。
潘汉年问:“听说毛泽东的妻子是你当年的老婆?”
唐纳战战兢兢地点点头:“不错,我没想到蓝苹真能成了大气候。她可不是一般的女子,你很难掌握她的性格和脾气。她需要你时,甜言蜜语,温柔顺从,令你想入非非,难舍难割;她不需要你时,马上就沉脸怒骂,一脚把你踢开。我真担心,一旦共产党得了天下,这个女人会在毛泽东面前说我什么!”
“拿你问罪,置于死地。”
“我难道就那么坏?”
“凭你的出身,凭你和国民党军政人员的关系,她可以随便找一条罪名就把你送上断头台。君难道不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古话么?”
“可朋友们都说我是个赤子,心如明镜,纯洁无邪,是至可亲者,至可爱者,至可贵者呀!我并没有伤害过共产党的任何人呀!”
“你别忘了,你是江青的前夫,而毛泽东是吃的你的剩茶残饭。这在中国的传统上并不光彩,并不入时啊!如今毛泽东很快就要作大总统,那是事实上的皇帝。他能容忍你这个御用文人在他眼皮下著书立说吗?即使毛泽东不说什么,凭江青那样的脾气,她难道不想采取什么行动吗?”
就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上海的那天,唐纳离开香港到了美国,在《纽约时报》等中文报刊社找到了工作。他看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欣喜若狂。那时,他才三十五岁,极富青春活力,他情真意挚,轻松洒脱,旺盛而又幽默,托人几次向中国共产党有关方面联系,想回国参加建设。
然而,就在这时,他收到了郑君里转来的一封信,信里转述了江青给他的话,含义十分清晰:“纳,时过境迁,你还记得我吗?十多年不见,我们显然走了两条根本不同的道路。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我现在的地位、环境和所任的职务,这一切都需要你我忘记过去那段历史,和任何人都不要再提及了。根据共产党的政策,你还是洁身自好,给自己想得长远些为好。妥否?请你三思而后行。”
唐纳是条汉子,他立即明白了江青这封信的意思。他回信一封,答应照她的话办,“保证今后过一种恬静、安逸的退隐生活。”一九五一年,他定居巴黎,改名马季章,开始了一种新的笔耕生涯。虽然他远离故土,精神常常为此失却平衡,不时会感到无以报效祖国和社会的不安与忧烦,有时烦躁、有时牢骚、有时落泪,但他始终恪守着他的诺言。
随着江青地位的逐渐高升,她越来越讨厌唐纳、恐惧唐纳、憎恨唐纳。当港、台、澳及海外一些地区开始出现有关她和唐纳的流言时,她曾气得拍桌子大骂:“一定是马季良那个鬼东西在搞无中生有的材料,他想凭着谣言给他也给我增添一层又一层令人莫测的色彩。”
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连窗外的小鸟和蟋蟀也不再喳喳唧唧的叫了,好像意识到现在不是它们乱叫的时候。当她站在窗前时,负责看管她的警卫和哨兵一个个傲岸、庄严地从她面前走过,连理睬也不理睬她。
灾祸有时候是从过份得意开始的。
她想起了她被捕的那天,张耀祠恶狠狠地对她讲的一句话:“你是凭借伟大领袖毛主席而高贵起来的,所以你也将随着毛主席的逝世而失去那些本来就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她带着恐怖、绝望和愤怒的表情望着他。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她问自己。
凭心而论,唐纳对蓝苹痴心迷爱,爱得真切,爱得发狂。他把她看作了心中的太阳,能积蓄取之不尽的内动力,能释放用之不竭的创造力。他的轻率之处,在于难以真正改变自我天性。
如果从他七十五年的人生历程看,这位出身书香门第的才子,在勤奋读书中长大,天资聪颖。舒适的环境造就了他本人不善争斗发狠的女人性格。在那个影艺圈子里,他十几岁便开始寻花问柳。英俊的外貌,健美的体魄,使他情场得意,小小年纪便成了猎艳老手,同时使几个漂亮的姑娘为之倾倒。
他之所以迷爱蓝苹,除了她漂亮的外表,还有她同样勤奋好学的孜孜追求和写的一手具有柔情感触的好文章。他认为她会成为他事业上的好帮手。自从他们结婚后,他把她看成是自己的私有财产,对她的社交、外出和社会活动作了种种限制,这使蓝苹根本无法接受。为此,他们开始发生口角。
“别这样,蓝苹,别这样!”
“为什么?我是嫁给你而不是卖给你!”
“这个我是知道的,可你毕竟是属于我的。”
“再告诉我一遍。”
“别这样,真的,你只属于我。”
“错!我属于全社会,我属于一切喜欢我的民众和影迷。”
每次都是老一套。争吵,摔家具,互不说话。最后双手道歉,拥抱言欢,结局都是皆大欢喜。有时,他请来了郑君里、赵丹相劝。
郑君里是个一边倒:“蓝小姐,你别不识抬举,我兄弟看上你是你的福份。你得多尽妇人之道,明白我的话吗?女人就得服从于男人,再提倡妇女解放,也得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总不能颠倒乾坤。”
顿时,蓝苹和唐纳又大吵起来,先是互相对骂,接着又是讨价还价。郑君里作为长者,也看出了唐纳不是生活的强者。当着蓝苹,他训斥他的金兰兄弟:“作为男子汉大丈夫,你连个老婆都管不了,我真为你的窝囊而丢人。女人永远是男人的衣服,不给她来点厉害的,你永远得受制于她!”
蓝苹在电影公司拍片的时候,唐纳把她托付给赵丹照看,她很听话。每天下午五点半钟,唐纳就来接她回家,因此每天他都早早就到了公司。偶尔,赵丹也送蓝苹回家。他对她同样是居高临下:
“你这一辈子能跟上季良这样的男人就该知足了。外面提倡妇女解放,其实只是说说而已。作为女人家一天在外面疯跑,参加什么社会活动,这叫我们当丈夫的怎么放心得下?再说社会这么乱,一旦有事谁也搁不下!听说当年你就被捕过,还不是……”
蓝苹火了:“我的事凭什么轮到你来管?你算干什么的?别说你是唐纳的什么结拜兄弟,就是唐纳,也没资格这么教训我,我参加社会活动,这是我的自由和权利,谁也夺不走!”
这天晚上,蓝苹挨了唐纳的一顿饱打。
第二天,唐纳满脸愁云,看上去好像老了十岁。
蓝苹开始写文章了,题目就是《家庭里的事》,她写道:“新家庭幸福的起点在哪里?有的人说,有了钱万事满足;也有人说,生了优秀的儿女,家庭才有幸福。这话自有相当的道理,但金钱未必是家庭的幸福。有时因金钱作祟反而造成黑暗恐怖的事变,可见金钱是靠不住的。我以为康健生活才是快乐与幸福的起点……”
在另一篇题为《我们的生活里》,她写道:“另外还有一些人却把这从事于新兴演剧的人看成眼中钉,恨不得拔掉扔出世界去,看成炸药一样的危险物,多方设法来销毁。对新型演剧的这样的进攻,帝国主义者可说执行得最力,他们时时刻刻为保持那种古老的世界和特殊的利益,到处暗放着猎犬,直接或间接地来摧残,阻碍新兴演剧的活动。他们这样进攻的触角不仅在租界上随意触伤我们的演剧,他们甚至还企图使他们那样的贪婪的触角伸展到租界以外的各地……”
蓝苹把这些文章有意拿给唐纳看,对他说:“我文章里的每句话,每个名词,都是有所指的。我憎恨一切封建、专制的恶势力,为了批判他们,我不得不学习鲁迅。对于,你喜欢读鲁迅的文章吗?”
“我不晓得什么鲁迅,我只知道艺术。”唐纳咕噜了一下,便蒙头躺下不睬她。他的家仅有三间屋子,吃睡都在那间北房里。
蓝苹还想争取他,便坐在床头掀开被角,拍着他的肩膀说:“不晓得没关系,可以多看看他的文章,特别是杂文。在所有的作家里,我最崇拜、最景仰的就是他。他才是我心中真正的偶像。我从他的杂文里,不但认识了整个社会,而且懂得了怎样生活。我……”
“好了好了,我不想和你再争论什么。”唐纳不耐烦地说,“在我眼里,鲁迅不过是个脾气古怪,思想偏激的糟老头而已。他有什么了不起,我从来看不起他。”
蓝苹暴怒地跳了起来:“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我觉得你说话太狂妄了,你简直不知道自己还能吃几碗干饭!”
“你崇拜他,那好,你给我滚!”
蓝苹扭头就走。唐纳等了她一个晚上,不见她回来。他承受不了这种寂寞,就找来三个女演员,将她们一个一个地哄着玩弄了。他认为这是对蓝苹的报复,其实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自我安慰而已。
后来,蓝苹被郑君里、赵丹等人找回家,又和唐纳共同生活了几天。她越来越觉得她和他没有共同语言了,她很讨厌这个家。唐纳的几个朋友仿佛像监工的把头,一见到蓝苹和别的陌生人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