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保护你的。”海海突然充满了学生腔,很正义地陈述。
那一刻,他险些被哄住,相信她的不幸,相信她真假难辨的身世。倒是后来从同学嘴中听到一两句完全相反的结论,就是关于她出生富有的传闻,搞得他非常糊涂,心里不断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她不可信。她的魔力也正在于此:她让你感觉不可信,但是你就是愿意相信她。
“你不是讨厌你继父吗?”
“讨厌他不等于可以偷他的东西。那你为什么还偷了我妈妈的耳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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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海水是鱼的眼泪(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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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拿了其中一只,如果偷就偷一对。不是这样的吗?再说它不是你讨厌的人送给她的吗?”
“那是我妈妈最贵重的首饰,是TIFFANY的。”
“你非常有幽默感。告诉我你在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
“你不要告诉我你以为那是真的TIFFANY?”
“不是吗?”
“当然不是。”
“那是我继父送给我妈妈的礼物。”
“不送还好,现在他欠你妈妈的就更多了。”
董海也替母亲不平。他觉得帕特李不仅是愚弄了妈妈,还愚弄了他们全家。他想母亲真冤。偷了也好,不然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它是假的。原本他很气雯妮莎,现在不那么气了,还有几分解气。现在要做的是如何把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去。
“只要把东西交出来,我会想办法保护你的。”
“我已经把它们用掉了:卖的卖,花的花。”
“那……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噢,不,你会想出办法来的。”雯妮莎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她知道,只要一个吻,就能导致他赴汤蹈火。果然如此,他在她吻他时,眨了眨眼睛,瞬间就丧失了原则。
对于海海这样清白纯朴的少年,没有经过浅显的情感课本,一上来就是雯妮莎这种少女像一本高深莫测的书摆在他面前。海海越读越吃力,越是读不懂,越是想懂,读得越用心。他读来读去,想来想去,他也不知道她负载怎样的究竟。
“我能有什么办法?”
“好好想想吧。”雯妮莎做了个预先设计的媚眼。那媚眼的潜台词是,你会有办法的,怎么着都行,就是别平常化了。
雯妮莎是对的。他精心设计的“不慎溺水”骗过了所有人,他们为此懊恼、内疚和自责。他甚至骗过了自己。他知道自己的不慎溺水已经将丢钱事件打岔过去了,偷偷换取了一份不了了之。
当他泡在浴缸里时,听见妈妈在外面叫门:“海海,你在里面干什么?没事吧?”他是如何狠下心来不应答,默默地等待时机到来。他知道自杀或者不慎溺水可以威慑他们,从而躲过一场更大的风波。
妈妈在外面接着喊:“再不开门,我就破门进去了。”这时他突然将自己埋入水中等待着。他没有诚意去死,只是想装死来缓冲时局的紧张。而他又怨恨自己,那尊严和廉耻的丧失使他怨恨自己。
鱼也会落泪,只是他们在水里,别人看不见。他这只落泪的鱼现在就在水中哭泣着……等待着……
这就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真相。
而他自己不知道的真相是:当他憋在水里等待时,突然意识这也是一个出路。如果这样可以帮他忘却一切,他会随时准备把死亡请来以封闭他的灵魂,当他进入无知觉的时候,没有痛苦,没有讥笑,没有内疚,没有欲望。当人的欲望停止时,也就无所求了。就像歌德所说的,人世间的一切挣扎,在上帝的眼中,只不过是永恒的寂静而已。他不想再醒来。外面的他们吵啊闹啊笑啊,都与我无关了。我已经不用再与你们共享一个人间了。
所以说自杀这种事情究竟有多少庄严,多少作戏和出丑?多少的真戏假做(或者假戏真做)?事情就是这样:表面其实正是本质。兜出去这么个大圈子,寻呀觅呀的,末了发现真相早在那里等着了。一个圈子还是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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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自立门户的董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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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海海躺在自己床上看电视,还是那条校园暴力新闻及它的后续报道。说这名学生平时老实巴交,还有点口吃,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反常的事情;又说在该学生房间的床铺底下搜出一些凶器,看来是蓄谋已久,等等。
海海此刻再看时平静了许多,渐渐息声敛气,眼睛却还是狠狠地瞪着,不知哪儿来的一阵兴奋,一股压力。一种伤感就这样产生了,还有小动物的虚张声势,靠着别的小动物同归于尽的一扑,感到泄恨,也感觉到伤残。电视上凶手、枪卧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情景一遍遍播放,凶手的伤痛也是海海的,艳丽的血和冷漠的枪使海海瘫软,和电视上伤者一样微微抖缩。
内心有一种伤痛,却也有一种快感。表面上像是在怕枪,其实他更怕的是心里以枪去伤人或自伤的后果;表面上像是怕血,其实更怕的是内心深处尚未被察觉的自行决定堕落的方式。
他催促自己恨那凶手。海海想,这种时候不恨是错误的,不恨便也是犯罪。可是他并不恨,相反他有痛快淋漓的感觉。十五岁的海海第一次离罪恶如此之近。他似乎对凶手有一层很深的理解,这份理解在少年海海心里引出的不理解使他的头脑出现了一阵的晕眩。
董海第二天醒来对潘凤霞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搬出去住。”
“这是你的家啊。”潘凤霞说完也不敢看儿子,显然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服。
“妈,我想搬到我爸那儿去。”
整个事件使潘凤霞终于意识到儿子在这里是受罪,并不是享福。她决定让儿子搬出去。她想这是下下策,可是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潘凤霞先去找帕特李:“我有一个事情要跟你商量一下。”
潘凤霞把“商量”两个字嚼得重重的,帕特已经听出她的“商量”,就是“宣布”。他只能等着。
“我想还是让海搬出去住比较好,这样他爸爸可以照顾到他。男孩子跟父亲比较有利成长。不过海搬出去了,开支就大了,他的房租,他的伙食,自己住了,总得有部车子吧,海海马上十六了。”潘凤霞说着就开始不自信起来,想帕特怎么会舍得这么一笔开支,住在一起多省钱。
没料到帕特李拼命地点头。
她感觉到他的如卸重担。他一直默默盼着这一天,没提出来那是为潘凤霞着想。潘凤霞才知道自己替帕特李与海海坚守阵地是多么的自作多情,他们两人等这一天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而她却全然不知情。
潘凤霞打电话给董勇,没人接听。她留了言,要他第一时间内回复电话。接到他电话时已经是二天后。潘凤霞一接董勇电话,帕特李就会突然出现,找些事情来做。又是那一套,翻翻报纸、看看电视什么的。他面孔紧绷,眉梢低压,带着稍稍的沉重。
潘凤霞只能冷淡地说:“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呢。”
“还活着。”
“没饿死?”
“饿死了也就是这美国少了一个吃救济粮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最近死哪儿了?这么久不回电话?”
潘凤霞就是要让老帕特听出她对董勇的冷漠,而她也知道董勇能从她冷漠中听出嗔怨与关切。
“最近比较忙。生意上比较忙。”
“忙什么?有什么比你儿子的事情更重要的?”
“我出差,没及时接到电话。”
“出差?董勇,你这么鬼鬼祟祟的,你到底在做什么贸易呀?”
“不是跟你说了吗,跟几个朋友搞点贸易,做些生意。”
“什么贸易生意?是不是在贩毒?走私?偷渡人口?”
“瞧你说的,我就是有那心也没那胆啊。”
潘凤霞想想也是,董勇要是有那胆,今天也不至于落到这一步。
她进了厕所后,开始长话短说地讲了现在的情况。
“你儿子要搬出去住了。你那怎么样?让海海搬过去和你一起住可以吗?”
“怎么了?”
“他跟老帕特合不来。搬出去自己住也好。”
董勇那边就嚷上了:“你们把我儿子怎么了?我那么一个天才的儿子被你们被养得跟一个小要饭似的。”
“你有本事,你倒是让儿子跟着你不流浪、不要饭去啊。”
董勇就不说话了,一会儿说:“儿子可以过来跟我住,只是我也很忙,怕照顾不好他。”
“你到底忙些什么?”
“不是说过很多遍了吗?怎么又扯回这个话题了?”
“不是因为我没信嘛。”
两个人在厕所里达成总识:让海海搬出来住。马上就要放暑假了,正好趁这个机会让海海搬出去。
潘凤霞一打开厕所门,帕特正站在门外,说:“我要用洗手间。”潘凤霞用眼瞅瞅另外五个空着的洗手间,笑道:“别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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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自立门户的董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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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凤霞突然袭击的时候,董勇正在家里下面条。煮熟了,他直接就对着锅理下头吃起面条,连碗都省了。董勇在国内不怎么爱吃辣,到了美国餐餐需要配些辣椒,吃得个嘴肿涨发红。这种受虐式的享受,是对自己不得不屈服于生活的不甘心,略带着小小的反抗。突然门被敲响了,董勇顶着肿涨的嘴去开门。
“怎么?不欢迎吗?”
潘凤霞迈着方步进来。电话放下后,潘凤霞觉得董勇充满了疑点。董勇这些日子到底都在干什么?有时候给她几千块钱,有时候管她借几千块钱。他的钱越来越来路不明,他也越来越来路不明,她不得不突然袭击。
“哪能呢?”董勇狼狈地笑笑,刚咕噜了一声“欢迎”,人家潘凤霞已经站在客厅的中间了。
离婚后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董勇的新住处。它近他们以前住的那所公寓不远,同样也是一栋破旧的老公寓。到处都是他们从前的家具电器,到处都是他们从前生活的痕迹。桌子上的茶杯是麦当劳杯子的再利用,连一次性的盘子到他这里也是反复多次的使用过。这里的一切都在证明它们主人的勤俭持家,缩支节用。再看他本人,穿着一件松腰的旧短裤,一件发黄的背心,上面还有小孔眼。而且董勇已经戒了烟,当上了跑堂,一周努力工作五天,似乎什么都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他的钱越来越少,日子却越来越紧。他的钱都到哪里去了?
董勇也明白潘凤霞极想接近那个谜底,于是更加小心地说话做事。
而他的小心翼翼更加证明潘凤霞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她的眼睛四处张望,先是找到一些女性痕迹,像小梳子什么的,她当然明白怎么回事,很可能是那些深宫怨归们的。可她能说什么?她有什么资格和权利?她潘凤霞比董勇更肮脏、更罪恶。
她接着找线索,答案很快就找到了,但她不动声色,冷漠地伸出一只脚“稍息”,轻描淡写地问:“你最近的贸易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分红?”
董勇认真回答,不敢怠慢。
潘凤霞已经换了一条腿“稍息”,心里冷笑:你这么老实干吗,因为心里有鬼。
董勇解释:“最近投资市场不容乐观。”
潘凤霞听了这文诌诌的话直想乐,他都不知道这些话与他自己多么不相称。
“这就是跟他们在做的贸易吧?”她用眼睛指指桌面上拉斯维加斯的廉价旅馆的小香皂、小洗头水。潘凤霞才明白她找不到他时,拉斯维加斯的某个赌场的某个角落,一个的中国男子正满腔热血地投入他与庄家的对垒中,这个男人就是董勇。
这个亚洲男人曾几何时像朝圣一样,每个周末准时地出现在赌场里,带着一种宗教信仰的虔诚。他没有任何活动,没有任何开支,不下馆子,不交女朋友,不游玩,他甚至不看病,将所有的时间、精力和财力投到赌场当中。除了被尿憋得发痛的满满的膀胱,及饿得发昏的空空的胃,让他去解决一下生理需要外,他不再离开过岗位。赌场有的是饭店,董勇上厕所的时候眼睛也会四处瞄瞄,也就是过过眼瘾,他悻悻地想,宰人吧?我?没门。上完厕所,他就找个地方打开饭盒,吃自备的便当。他已经饿得没了斯文,原本不美味的便当此刻也非常可口,像佳肴的味道。然后回岗位,继续奋斗。就连他的胃痛犯了,也只是忍着,这样已经一年了。他并不去看医生,胃痛不看医生只是胃痛,看了医生就成了胃癌。他的刻苦与专注告诉整个赌场:你们只是把它当作娱乐来消遣的,而我是把它当作一项事业来对待的。
“赌吧、赌吧,哪天把两个孩子也赌掉。”
董勇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了。
都不用去看董勇,潘凤霞也知道董勇那张撒了谎被揭露的脸是什么样子。她不敢相信他的学好、他的自律都是为了更好的赌博。赌博让他温饱不顾,每个周末一放工就连夜驱车直奔赌城,将辛辛苦苦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奉献上去,周日再披星带月地赶回来上班,开始期盼着下一次朝圣的日子。他已经赌出了一个范例。
“我只是最近手气不好,好的时候也是很赚钱的。有一次,我半小时不到就赚了两千块,还有一次……”还没说完就看见潘凤霞恶狠狠地瞪着他,董勇立刻知趣地闭了嘴。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算是看透你了。我本想叫儿子跟你过,现在不可能了。你非把我儿子给毁了不成。”
“不就是钱吗?我总是会赚回来的。”
“不就是钱吗?”潘凤霞冷笑。潘凤霞第一次感到帕特李的可爱,帕特就大大方方地表示自己爱钱,爱得心里作痛;不像董勇心里也是爱钱爱得要命,嘴上却逞强道:“钱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原来越是没钱,越是装得不屑、满不在乎,甚至鄙视钱。他们所有的姿态都是做给人看的,别人不看了,就做给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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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自立门户的董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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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聊了整整一个小时。他们是看透对方的,毕竟一起长大,长成今天这个样子,有对方的成绩,好的也罢,坏的也罢。这种亲情是无法平息的。董勇在这一个小时里时时掐捏自己,不然他会脱口而出:你能借我些钱吗?潘凤霞既然知道了真相,向她借钱的念头就不饶过他。
董勇没开口,潘凤霞已经回答他了:“我不会借钱让你去赌博。”
董勇很惊奇地抬头看她,潘凤霞冷笑:“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董勇很腼腆地低下个头:“我有一种感觉这次肯定能翻身,到时候连本带利还你。”
“你还真好意思说,你还真好意思拿我的钱去赌博。我没钱给你。就算有,也不能借你,那是害你。再说我存那点钱容易吗?那都是我的卖身钱。”潘凤霞说完自己也很难堪,对前夫说这些太露骨了。
“马太守能让你享受的不就是钱吗?”
“我干吗用他的钱?”
潘凤霞冷冷地回答,猛一听很有骨气的样子。她的表情明显让董勇感觉这个话题是个忌讳。只有董勇明白那大义凛然后面的真相:潘凤霞的生活远没有他想像的富贵。虽然她逛商店时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虽然她住在山顶的二百五十万的大宅子,虽然她开的是奔驰车,而这种阔绰并不是实实在在的,因为她并没有可真正做主的钱。她拥有的只是金钱投下的影子。商店刷卡时的富贵与她没有独立经济支配权的现状之间有个荒唐的对比。潘凤霞没有告诉董勇,老帕特防她就跟防小偷一样,每个月给她一笔家庭日常生活开支算得清清楚楚,她会过日子,能从这笔开支里省下个二三百。另外就是他每个月给她二千块零花钱,其实就是工钱吧。她也舍不得用,每个月可以净存下二千二左右,那笔钱她是存着将来给孩子的。
董勇倒叹了一口气,苦笑一下。不叹笑不出这种苦,像是为自己鸣不平似的。他想他董勇为这个家牺牲了自己,原本想着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结果是两头落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他妈的这么小气,这叫什么丈夫吧。”
“这也不怪帕特。说心里话,如果我是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