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不是。”“那是因为?”“因为我不想做跟别人一样的动作,不想被指挥。”“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拉拉队里跳,当然要动作一致,又不是要你独舞。你被停多久?”“我不记得了,不过没有区别,反正他不停我,我也是要辞的。”“怎么会这样?参加拉拉队一直是你梦寐以求的呀?”“那是以前,现在我已经烦了。事情是会变的。就像你和爸爸以前好,现在不好。”“事情是会变的,可你变得也太快了。这让我很担心。”“为什么?”“因为我不知道你往哪里变?”“不用担心,我知道我做什么。”“可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比如你为什么化那种很奇怪的妆?比如为什么你越来越奇怪?比如为什么帕特丢钱?”
“帕特丢钱了管我什么事?”丁丁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被怀疑了。
潘凤霞又重复了一句:“帕特丢钱了。”
“难道?”丁丁摇着头,冷笑着,兜了一大个圈子终于转到正题上了,她忍受着自尊受到如此的刁难。
“所以,妈妈要来问一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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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谁偷了帕特的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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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什么?问是不是我偷的吗?妈,你也不想一想,我需要吗?如果要钱,我问帕特要不就好了。我用得着拿吗?我用得着吗?”
潘凤霞已经被女儿说服了,可她不甘心,只能将计就计了:“妈妈知道就是你。丁丁啊,你就承认了吧。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不然咱们在这家里就不好做人。”
“你这是在造谣中伤。”女儿的眼里已经溢出一层薄薄的泪。
“闭嘴。”
“哪有这种事?明明是你不对,还叫我闭嘴。”女儿牙尖嘴利地反驳。女儿的那份厉害怎么就没给儿子?女孩子太厉害会欺负人,男孩子不厉害会被人欺负。
“你做错了事还嘴硬,你来美国后变得非常不像话,我早就想教训你了。”潘凤霞说完就抡起手臂,做出一个打人的动作。
“你打呀。打呀。”丁丁一边嚷着,一边把自己给潘凤霞那送。
潘凤霞的手正要抡过去,丁丁的手一把抓住它。潘凤霞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算,女儿的劲比她大。以后千万不好再用这招了,免得女儿发现妈妈早己不是她的对手,更不服管教。再一想,丁丁怎么变得这么匪气?
“那钱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没拿。”这时丁丁一把甩开妈妈的手,跑了。
好了,还有一个儿子。就这样,她出了女儿的房门,又进了儿子的房间。
儿子的房间也挂着几张明星的巨幅照片,显得有点脸熟,突然想起刚刚在女儿房间见过。除了这些明星照,还有几张他们一家四口以前的合影。潘凤霞一下子体会到儿子的不自在和孤独,这院落越是人齐的时候,他越是孤独。这样的孩子在学校也孤独,因为他乖巧、柔弱的气质被这个文化所排斥。
潘凤霞心里软了一下,看了一眼儿子:“作业做完了吗?”
“早做完了。”
儿子长得不像董勇,像她。肤色像她,纤弱像她,五官更像。他的嘴唇很薄,很小,很红,向里抿着。尤其海海的那双凤眼太像她了,那两只向上挑的眼睛,眼皮上有些褶,又不太褶。单眼皮太单调,双眼皮太俗。像儿子这样单不单、双不双的最好。她越看越爱看。潘凤霞太爱儿子了,爱儿子,是把他当作理想来爱;爱女儿,是把她当作实体来爱。
潘凤霞突然意识到她很久没给儿子零花钱了,儿子也没张口要过。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非常羞于向家长要钱。
“海海,最近有钱用吗?”潘凤霞说着就拿钱给儿子,“拿着。”
儿子摇摇头:“没有用钱的地方。”
她又将家里丢钱的事说了一遍,然后怯怯地问:“你拿了吗?告诉妈妈实话,妈妈会处理这件事情的。”
海海猛醒般地一抬头,像挨了一鞭温顺的狗满眼的委屈:“妈,你在说什么呀。”
“把钱拿出来。妈妈会偷偷地放在衣服口袋里,然后说是忘了拿出来了。妈妈不会让你被骂的,但是妈妈需要听到实话。”潘凤霞威吓道。
海海委屈地看着妈妈,孩子受了大人不公平待遇时才有的眼神。他用眼睛回答:妈妈,你怎么能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两场谈话结束时,潘凤霞已经乏了,如同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退下来。双胞胎小的时候,她是体力上的消耗,需要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追着、跑着。现在是智力上的耗损,要与他们这般斗智斗勇,还得故意顺孩子的意思,像哥儿们那样和他们说话,故作情感起伏状,学着用他们的语言,什么哇、酷;还得哄着、骗着、求着、逼着,只为知道一点他们脑袋里到底想什么。她不断更换新的沟通方式,结果却是越显生疏。她的自信心就在这期间不见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已经又累又困,帕特则一脸很强的求知欲。潘凤霞摇摇头:“他们说他们没拿。”“你信吗?”“他们是我生的,我信。”“那就好。”“可你不信?不是吗?”“我只是替你担心。”
两人睡下,困意袭来,老帕特用最后的头脑清楚与口齿清晰对潘凤霞说“晚安”,这“晚安”道后不应该再打扰一个老年人的睡眠,有什么留到明天再说。这以后他就不再给潘凤霞任何说话的兴致。可就是此时,潘凤霞困意全无,把他摇醒,“你肯定你不是用掉了?”
帕特李“嗯”了一声。
“嗯什么?是你用掉了吧?”
这不是诱供嘛?帕特再困也不可能这样不清不楚地中了圈套。他挣扎开两张粘在一起的眼皮,说:“肯定不是。我只用信用卡和极小量的现金。”
“你再好好想想。”
“说了不是就不是。我用了多少钱我还不清楚嘛。”
潘凤霞想:可不是吗,一分钱不花的人花上一分钱当然是记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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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谁偷了帕特的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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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说那钱去哪儿了呢?我相信两个孩子讲了实话。你看丁丁今天都气成那样了。她要是拿了钱,她能伤心成那样吗?海海更别说了,我都怕逼出事来。”
“睡吧。明天再说吧。”
“不行。这个问题很严重。”
困得帕特只能放弃了:“算了,算了,谁拿了,也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不行,哪能就这么算了。我一定把那个小偷捉住。”
“好好,你慢慢捉去,我先睡了。”
第二天是非常沉闷与沮丧的。谁都不知道和谁怎么处,谁都显得异常的话少与客气。老帕特干脆就回避开了,他说有点事早早地就出门了。帕特背影的急促让潘凤霞知道他是多么地不能与这个不体面的事情相处下去。
两个孩子早起后到了餐厅,潘凤霞就显然感到女儿服装的挑衅。丁丁穿了一个小背心,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换了平时,她早嚷嚷上了。今天却顾念到对孩子诱供加逼供所带来的精神摧残,不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非常讨好地说:“我女儿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平时丁丁会很贫嘴地接下一句“我不穿衣服更好看”,今天却并不理她,只顾着埋头吃早餐。
潘凤霞又说:“你这叫要风度不要温度。”
丁丁还是不说话。潘凤霞只好去看儿子。海海也是一副没表情,只是机械地往嘴里送东西。
潘凤霞讨了个没趣,只好自己找台阶下。“好了,快吃吧。要迟到了。我今天事儿多着呢。”她已经拿着孩子的书包往车房走。
女儿却一把夺过她的书包,突然转过身,亮出她泪流满面的脸:“你必须向我道歉。”
潘凤霞寻思着孩子来美国后长了点平权的意识,这也是正常的。她说:“好了,妈妈过两天带你去逛商店。爱买什么买什么。”
这是潘凤霞的道歉方式。她心里也觉得委屈了孩子,她像许多中国父母一样,不说对不起,觉得太台面上了,太低三下四了。若在平时,丁丁只会挖空心思想着怎么狠狠地敲诈她妈妈。今天她不吃这一套。
“你必须向我们道歉,不然我就不去学校。”女儿堵在门口。
潘凤霞看了一眼儿子,目光有点求助。儿子一句话没有,他的话却写在脸上了:他觉得他妹妹这次不是无理取闹。
两个孩子都是气鼓鼓的,潘凤霞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才应该生气。人人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有一大堆理由可以抱怨,又无从抱怨。于是那委屈就像冬天冻在江中的鱼,左右动弹不得的憋气,越憋越气,现在突然有条缝隙,便一鼓脑地发泄出来。
“你们都逼我,我逼谁去呀。我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出了这种事我心里好受啊。我最不好做人了。一边是我孩子不体谅我,一边是我老公在逼着我。我到底招谁惹谁了?妈妈会给你们赔不是的,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潘凤霞说着说着就哭了,一字一句地承诺,“孩子们,妈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事情最终是以母子三人哗哗哗地哭成一片为结局。
他们深切地达成两点共识:寄人篱下的无奈苦境和相依为命的肝胆相照。
钱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她一定要给孩子讨回一个公道来。她想帕特是不会记错的。他对钱多清楚,多认真啊,不会出错的。思来想去,会不会随手放在哪里?她明明知道对钱帕特从不乱放,还是哪里哪里都查过。会不会忘在口袋里,洗衣服的时候就给洗了?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翻过去。没有。既然家里都没有,又想会不会丢到垃圾桶里?有可能。她跑到门口的垃圾箱,一件件地翻腾,像在是找一件性命攸关的文件。一手掏下去,手上粘粘的,涅涅的,臭臭的。不知是谁的一口痰。突然间,悲从天将,她仰天长哭起来:我潘凤霞怎么落到这个田地啊?!这就是我该得的吗。
这一哭把老帕特给引出来了:“怎么了?怎么了?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干什么?找你那二百块钱。”潘凤霞回头亮出她的泪流满面。她头发蓬乱,污头垢面,衣装不整,一副惨兮兮的可怜相。
“我不是说算了嘛。”他想,她这不是在寒碜他吗?
“我必须给我和我孩子还一个公道。如果找不出这两百块钱我就报警。我就不相信这二百块钱会自己长翅膀飞了。”她用胳膊一抹眼泪,“我非要找。就算挖地三尺我也要把那二百块钱给挖出来。”语气已由伤感变得悲壮。一扎头进入又脏又臭的垃圾箱,眼和手慌乱地翻腾着,给帕特一个背脊。
钱最终是找到了,不是在垃圾箱里,而是在放钱的抽屉里。抽屉东西太多,钱卡在抽屉上面的隔层。
老帕特端详着那两张绿币,说:“找到了,找到了,好像是这两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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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谁偷了帕特的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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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凤霞一声咆哮:“什么叫好像?”
帕特连忙改口:“就是这两张。”
潘凤霞把这两百块菜压在桌子玻璃下去,说:“教训啊。”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至少帕特李是这样认为的,潘凤霞已经买菜做饭去了。七点半的时候,四菜一汤上桌,晚餐一如既往地准时等在那里。今晚的蒜苗炒肉丝鲜美极了。他上了桌,以为一切如故。
突然潘凤霞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出现在他面前。潘凤霞洗了头,洗了澡,化了妆。帕特一看她的两根眉,就知道那是花心思化的妆。潘凤霞平时不化妆,这种妆一出现,就是要登台表演——她是全副武装来谈判的。两个孩子也是左右护卫着,像他们母亲的敢死队。
“你必须向我和我的孩子们道歉。”那么心直口快的女人,突然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员,字正腔圆、抑扬顿挫。
老帕特有点措手不及,有点愣,也有点可笑。好像一个咋咋呼呼的村姑,一派天真,还懂得用民主、人权这些字眼了。
“好了,吃饭吧。”
“你欠我们一个道歉。”潘凤霞瞪着他,还在重复这句话。除了这句话,她好像不会说别的了。
老帕特平静到几乎是面无表情:“我说过这是一个误会。好了,丁丁,你先坐下来。别跟着你妈妈傻站着。”他总能把情绪收敛得很好。
丁丁摇摇头,冷冷地看着他。
连丁丁都跟他反目了。他忧伤地看了一眼这个少女,这次谋反连丁丁也参加进来了。对她的感情投资,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终于明白:对这个女孩再好,还是指望不上的,因为她不姓李。
老帕特点了点筷子,准备用餐。他用眼睛说:别闹了,在孩子面前多不好看啊。
潘凤霞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桌面一翻,一声咆哮:“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这个日子就不过了。”
老帕特定着神,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了。那个娇嗔妩媚、会伺候人的半老徐娘什么时候变成了母夜叉?他把目光放正了,接着看她,需要这样一股力量才能看清她,他看不透这件事情。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他们这一大家人要把他们父子逼到什么地步?他突发奇想:他们该不是要逼宫嘛?!
“潘凤霞啊,至于吗?”帕特困惑地问道。两个肩膀一抖,很无奈的样子。
“为了这二百块钱,你把我们母子三人逼成什么样子?一句‘这是一个误会’就这么过去了?不可能。你们怎么对我也就算了,可是你们不能这样对我的孩子。我不允许。今天你要么诚心诚意地向我们母子道歉,要么我们就散伙。”
老帕特皱了皱眉,像是自己触到什么,很痛楚,闭了会儿眼睛来体会那痛楚。然后睁眼说:“好好好,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非常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自己不小心没把钱看好,为了这两百块钱搞得全家鸡犬不宁的,不该一丢钱就嚷嚷,不该瞎猜疑。我应该对你们更好一些,更大方一些。总而言之,都是我的错。我让你们都受委屈了。”
话是这样说,而帕特李的整副表情都是在说:我为了你们这一家子做了这么多,就该得这样的报应?
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这件事后,潘凤霞由此而扩张到许多大的话题。比如说民主,比如说人权。与朋友聊天时说,为什么犹太人的节目,学校还放了一天假,美国有多少中国人和亚洲人在过春节,却没有休假,就是因为我们亚洲人太软弱了。许多东西是要靠争取的。自己不争取,人家会白白给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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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溺水海海的含冤之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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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容潘凤霞太平太久,家里又丢钱了。这次丢的更大了,是五百。这钱一丢,就再也无法平静了。
在这之前,这个家里有了一些平静。大家都说自己有事,房子也大,不想见是可以不见面的。平静其实是在表面,骚动是压在里面的。潘凤霞母子三人都各自行事,暗中期待着点什么,终于在人家家里期待到房主离去,客人们对这幢房子的占领才真正开始,以一副完全不同的躯干灵魂占领这个房子。这幢房子不再是井然而沉闷的地方,有了全新的面貌,就像那死河里的暗流似的。帕特完全不知道,一种走样的活力在他离开后滋长于他的大宅子里。
丢钱事件后,母子三人比以前捆得更紧了。随便一句什么话就可以让他们三人笑成一团,随便一个什么动作也都变得很精彩。只要老帕特不在,什么都变得有趣。尤其是丁丁又恢复了以前傻姑娘的样子,经常说:“妈呀,可千万别再涂这种指甲油了,你看上去特别吓人。”或者:“妈,行行好,你会不会搭配衣服啊,你以为你又要去唱梁祝啊。”潘凤霞心里被女儿越戏弄越温暖,他们就是这样以揶揄与戏弄的方式来表示亲密。老帕特在这个时候是被淡忘的。而一切的活动与活动的痕迹都会在老帕特回来之前消失得不见踪迹,他们似乎能从老远就感觉到帕特李的逼近。
潘凤霞正出浴室,她刚洗了澡,正对自己的面部进行精心保养,就看见她女儿又在她的化妆台前臭美,摆动着她的各种化妆品。丁丁正是整天琢磨如何才可以使自己更漂亮一些,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