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以为然道:“我们并没有被发现。”
“老是这样迟早会被发现的。现在我怀疑帕特李已经知道你在我的房间里。”
“发现了又怎么样?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这还不是?那什么才叫天大的事?”
“比如你被车撞了。”
“我觉得这事比被车撞一下还可怕。”
“我要是你,我就主动去和他谈。”
“怎么谈?”
“当然是用中文谈了。我想你们用英语谈不是太顺畅。”
海斜着眼睛“哈”一声,意思是你以为自己很幽默呀?
“你不应该这么怕你的继父。要是他问你,你就直接跟他说,对,雯妮莎是来过了。他要再问你你们在房间里做什么了?你就回答说,做爱了。这是你的人权。这是美国,这是一个讲人权的地方,你有很多权利,包括做爱的权利。他不应该那样管着你。你们中国人就是太受压制了。”
海心里想,我们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行为标准!有一次他只是说了班上有个少女妈妈,妈妈就害怕得像听了鬼故事。他想如果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她会昏过去的。
“你害怕了?”
海海觉得自己不是不敢去承认,而是不可以去承认惊慌。
她又说:“其实你是喜欢的,不是吗?”
她挑衅地瞪着海海,她又蓝又绿的眼睛瞪着时候带出一种放浪与大无畏的眼神。他承认她那惹事生非的禀性吸引了他,他还承认潜伏在他骨子里的危险基因,是他秘密向往的。他感觉到自己是危险的。
“上课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我带你出去兜风吧?”
“什么?逃课?”
“有什么大不了的。”
“NO。”他说这个NO时自己也吃了一惊,心里有点高贵的感觉,说,“我知道逃课对你很容易,对我不是。我有别的事情,这些事情是你无法理解的。我和你有不同的兴趣。对不起。”
“我知道了。”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找麻烦呢?唯恐天下不乱?”
“我走了。”
“怎么了?”
“你认为我给你找麻烦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海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你有人看着,所以不需要跟别人过不去,但是我没有。我不防碍你了,让你一个人呆着。你是对的,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你不应该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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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连狗食也不要偷吃(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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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海看着她随着自己的节拍扭着特有的步子走了,带着一点轻佻的优雅。他想:她大概就是这样长大的——随时、随处、随事可以找出刺激来娱乐自己,而且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做得像冒险才觉得刺激、有劲儿。对她来说,什么都行,就是别与众相同。当他想完这些时,他又想,她是这样的吗?他毫无把握,他对她的认识永远都不会是准确的。
“不要现在走。”海海在后面叫,“现在这种时候我不喜欢一个人。”
是的,这个时候,海海特别害怕一个人面对事情。他知道雯妮莎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帮不了忙,帮的也只是倒忙,但是至少起了个壮胆的作用。
在离家还有十来步的时候,海就像以往那样早已准备好了钥匙,一到门口,他就以轻而准的动作打开门,然后迅速溜进房间。只有在自己房间他才稍微地放松警戒,一旦有动静,两个耳朵就又竖起来,走廊里风吹草动都让他屏声敛气。就算上厕所,也是先听外面的动静:走廊、洗手间没人了,他才蹑手蹑脚同时是迅速地溜进洗手间。处理完毕,再竖起耳朵、等待,早已习惯成自然。海海的回避,果真给他开辟了独属于他的空间。他与帕特明明在同一屋檐下,却可以不照面地共存。
可是今天一进家门,就看见帕特李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两只眼睛还是那么幽幽地盯着他,好像这一整天都忘记眨过眼。瞪了这么久,目光还是这么犀利。
帕特放下手上正在翻阅的帐本,帐本从他的手下落至膝,再落至地,帕特李没有去拾捡。帕特用食指勾了勾海海,海海走近,帕特的第一句话是:“你知道你这样是不对的,下次千万别再犯了。”
海海想,完了,完了,他一定是知道了。在海为此悔恨难及的同时,他的心也为继父的“下次”涨落一下。果然又听帕特语重心长地说:“我决定原谅你这次。”
帕特的眉宇微弱地挣扎着,让海海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不少血丝,让海海明显感觉到这个原谅的不易。帕特李这样愁苦着自己,感到自己的不支,因为他触及容忍的限度。
董海憋红了脸,帕特的宽宏大度让他喘不过气来。那一刹那,海心存感恩,他知道人的宽容与忍耐都是有极限的,一旦触及那极限,他感觉到无地自容。
“对不起。”董海在继父面前站得端正。
“我知道。”
“这是第一次,我……”海海的视线落得低低的,低得只看见自己的脚。
“不必解释了。我并不需要你的解释。”帕特深沉地点点头,那意思是,海的所做所为他都悉数、知晓,但这些都已经得到他的谅解与宽恕。他决定给海海一次机会,“下次不要再犯就行了。”
“不会有下次。”董海郑重地点点头。在帕特李看来,那不是点头那么简单,而是磕头如捣蒜。
董海弯下腰替继父捡起帐本。这个时候做这个讨好意味的动作,他是想以此告诉继父他的诚心诚意。
“好,”帕特接过帐本,也郑重地点点头,“你要好自为之。”
“谢谢。”
“不客气。记住:不仅不要偷吃约翰的东西,连哈利的东西也不要偷吃。”
啊?董海呆住了。脑海像敲键盘一样霹雳啪啪地响着,迅速地进行分析,原来帕特还在偷吃事件上转来转去。彻夜辗转出一个重大的宽恕还是针对那一点青菜汁。董海此刻觉得说不出的怄气。那个原谅显得太大、多余了。“偷吃”这种小得可怜的事情,怎么用得着他这么意味深长的宽恕?简直就是大炮打蚊子——浪费。这个宽恕是容得下董海在房间私会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行。
“我没有偷吃。”董海想他不能没完没了地被扯进“偷吃”这类低级事务中去。
“海,我说过原谅你了。”帕特也困惑了,刚才态度好好的,怎么又强硬起来了?他说,“我可以不在乎你偷吃,可我在乎你的态度。我只原谅态度好的人。”
“那就不要原谅我。”海海觉得自己不可以这样稀里糊涂地领下这天大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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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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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这次深深地得罪了帕特。这还没完,帕特发现海在暗中不仅只是偷吃,而且还偷喂约翰。
约翰终于在二十五岁那年尝到了绿色食品之外的食品。那天潘凤霞出门买菜,叫两个孩子帮着看约翰。两个孩子从冰箱里取出可乐,吃了点冰箱里的剩菜填肚子。约翰推着轮椅过来,看着双胞胎响亮而悠然地咀嚼着,唇齿兴致很高的样子。
双胞胎与约翰没有什么交流,只是在餐桌上看到他。约翰在轮椅上保持着一个僵住的姿势,而那是一个非常不正确、不舒适的姿态:巨大的头颅歪靠在椅背上而不至于掉下,椅背上挂着输液瓶,透明的液体走动进他的身体。两条腿半伸半缩,两只畸形的手无法伸平,也无法垂直,就好像站起的哈利两只前脚吊在身体两侧。约翰的眼睛瞪得极大,要冲破眼眶似的,他只能用眼睛去表达他的知觉。他想知道海海他们到底在吃些什么东西?
海海对雯妮莎吃红烧猪蹄的样子,一直念念不忘,突然想约翰吃这些东西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别出心裁地给约翰喂了一点可乐、红烧排骨和酸辣汤,让约翰领略到苦味、无味以外的其他味道。约翰兴奋地伸出个舌头,再缩回去,就像婴儿在头一次品尝各种味道时,脸上露出的琢磨、兴奋的表情,像探险一样跃跃欲试。
等到晚饭的时候,约翰开始咳嗽,潘凤霞去看帕特李,等待着进一步的指示。这种时候总是帕特李拿主意。他很了解约翰的状况,这了解有他长期花费的心血。帕特李皱了皱眉,问:“潘凤霞,你给约翰吃什么了?”“没有啊,就是他平常吃的那些东西啊。”“不对呀。这好像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没有。我能给你吃什么?”
这时约翰突然上吐下泻,海海越来越感到吞咽的困难,支支唔唔用家乡话对母亲道:“我喂他吃了一点酸辣汤,还和一些冰箱里的剩菜。”潘凤霞也用家乡话骂道:“谁叫你喂约翰吃东西了?”
帕特问:“你们在说什么?海海是不是喂了约翰什么?”
潘凤霞知道这次没法替儿子瞒,只好实说。帕特李叫了句“天啊,”然后迅速地拨打911。潘凤霞意识到海海惹祸,而且可能闯下大祸,立刻转移风向接茬道:“也不一定,前两天约翰也这样上吐下泻,跟他吃什么没有关系,可能只是他的消化系统出问题了。”
海海慌张地低了个头,两只不争气的手又去揪裤腿。那种表情往往就是孩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而对这件事所导致的后果估计不足时看到。
“你知道你在对他干什么吗?”帕特放下电话,狠狠地看了海海一眼,就好像刚才海海是往他儿子碗里下毒。
海海也心虚地一缩脖子,真好像他喂约翰的是毒药。
“知道他消化系统有问题还不注意。我跟你们讲了无数次,不要花样多,不要自作主张。约翰的免疫系统很弱,一点点的不卫生到他那里就是瘟疫。”帕特的眼睛寒光闪闪,“你们想毒死他呀。”
“你这话就难听了。”潘凤霞心里明白,这次无论怎么营救,海海也休想一躲了事。
“难听?还有难看的呢。”帕特李两只从不闲着的手突然握成拳头,似乎准备随时给了海海一击。
潘凤霞挡在海海面前,像一只拼命的母鸡,她大叫:“你要干什么?”
帕特的拳头自己挣扎一下,不然他吃不准它们会干出什么。
这时救护车来了,潘凤霞和海海也想帮忙,带着将功赎罪的心理。帕特厌烦地挥挥手,“滚,滚,你们给我滚。”
海海吓得手收回也不是,扶着也不是。潘凤霞安慰自己,其实是安慰儿子:“人手够了,就不用我们帮忙了。”
帕特随救护车走了。临走时最后说:“回来我再跟你算账。”
潘凤霞和海海瘫坐在地板上,潘凤霞给儿子一个衰弱的微笑,说:“不会有事的,不用担心。”
“妈,我不是故意的。”
“妈知道。”潘凤霞把海海往怀里搂一搂,用哄一样地对他耳语道,“不要介意帕特的态度,他实在太着急了,他只是担心约翰。如果今天换了是你需要上医院,我也会这样大发脾气的。等约翰从医院回来就好了。帕特会对你道歉的。”
海海看了母亲一眼,笑母亲自欺欺人的许愿。
母子俩一直等他们回来,终于看见帕特李的车灯照亮了整个走道。潘凤霞用眼睛叫儿子去开门迎接继父。海海有点害怕、有点讨好、有点委屈地去开门,身体刚呈现出个迎接姿势,还不等完成,帕特李就推着约翰进来。海海那个半猫的开门动作有点像躲揍,也许他就是在躲揍。
“回来了,没事了吧?没事了就好。”潘凤霞快人快语地缓解气氛。
帕特理都不理母子俩,推着约翰进房间休息,然后回自己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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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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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电话响了,电话是帕特接的,他正为一家子给他惹的麻烦生气着,可好,这家的户主就打电话上门了。
“找你的。”帕特李指指电话,对潘凤霞说。
帕特李的表情已经让潘凤霞猜到会是董勇,脸上还是傻笑:“谁会找我啊?”
她与帕特正在冷战。每次帕特与海海的矛盾都会转化成帕特与潘凤霞的矛盾。潘凤霞越是袒护儿子,帕特就越反感董海,又因为帕特对董海的态度恶劣,潘凤霞加倍心疼儿子。每次潘凤霞袒护完儿子后,帕特会给她一点冷落、一点颜色看,就像现在这样。
潘凤霞一边走向电话机,一边心里说:千万别是你董勇。却正是董勇。潘凤霞拿着电话不冷不热地打着哈哈:“好久没联系了?最近怎么样了?……那就好,那就好。我们都很好。谢谢。”毫无实质。
这样官腔维持了一分来钟,突然她的声音有了实质内容:“不是跟你说过白天找我比较方便吗?这么大晚上打电话来干吗?”
董勇立刻猜到她进入安全地带:“你是不是又躲在某个地方听电话了?这回是哪儿?厕所?车房?还是哪个空房间?反正你们那房间也多,找一个猫起来还是挺容易的。”
“谁叫你打电话也不挑个时候?”潘凤霞说完大大咧咧地冲着马桶,“早不打晚不打,这个时候来电话,你可真会挑时间。”
“我知道了,你在厕所——那瀑布声大的。”
潘凤霞不说话,董勇就知道自己猜测正确,挖苦道:“咱们要不要设个暗号什么的?”
潘凤霞被他逗笑了:“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有什么事快说。”
“怎么了?搞得跟地下工作者似的。马太守管得这么严?连个电话都管?”董勇轻蔑又怜惜地叹了口气。
“你还觉得我们这儿不够乱吗?想找麻烦吗?”
“哎唷唷,至于吗?他破坏了我的家庭,我还没找他算这笔账呢,就他那个老身板,你说我用得了三下?还是五下?”
潘凤霞咯咯咯声笑,像少女一样。只有在她面前,他还能保持一点本色,那点小俏皮,那点坏脾气;她也只有在他面前,还能把自己当成二十岁的妙龄少女来活。
董勇说:“把我儿子和女儿放在线上。我要跟他们说话。”
“你还知道你有一儿一女啊。他们睡了。他们明天还要上学呢。”
“那行。明早你告诉孩子,说我要过来看他们,带他们出去玩。”
潘凤霞立刻听出他口气从来没有这么硬气过,问:“你是不是发了?”
董勇嘿嘿一笑。
“我说呢,这次怎么这么口气硬。现在知道有钱的好处吧。那讲起话,做起事,身子骨就是硬啊。”
他们商量见面的时间,不是根据他们彼此的日程,而是选帕特李不在家的时段。潘凤霞说:“你下午四点半来吧。那时两个孩子已经回来了,而他还没有回来。”
董勇有点恶心“哼”地冷笑一声,笑自己,也笑潘凤霞:“干吗呀,干吗呀。我又不是上他家偷东西,专拣他不在的时候。”
潘凤霞就说:“那好,那你就六点半来,全部人都在家,我们大家正好一起吃个晚饭,接着咱们再来了派对。你说这么安排可以吗?”
董勇又“哼”地笑了一下。他们都有法子治对方。
第二天董勇来了。这是他第一次上门,也是俩人分开后第一次见面。董勇一来,他们家的狗哈利就叫上了,兴奋地在董勇的身前身后围转着,后来明白客人是来看他老婆孩子的,不是来看它,有点扫兴、又非常懂事地让开了。
两人见面同时说:“嘿,胖了,胖了。”
“是吗?我自己不觉得,日子太清闲了,养的吧。”潘凤霞哈哈地笑,真笑出了胖妇女的爽朗与磊落。
“我倒感觉自己胖太多了。每天也不练功,不运动的,就一个劲儿地发胖。一下子胖了二十磅。涨得我皮肤都痛了。”
“皮肤都涨痛了?太可怕了。我怀双胞胎时才有这种感觉。”
潘凤霞不该胖,她一胖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好看还是好看的,只是舞台上的灵气全胖没了。潘凤霞不仅胖了,还有了种气势,董勇想。潘凤霞的确有了种曾经没有的气势,是一种富贵气。
董勇也胖了不少。如果说好日子让潘凤霞发胖了,那么苦日子也能使人有效地发胖。董勇还是穿着潘凤霞替他买的牛仔裤。董勇曾经与它的搭配十分得体,现在已经走样了。董勇也多了种气势。潘凤霞从他一进门就感觉到他的海派,讲起话来比以前硬气多了,却是那种走江湖的海派与硬气。
“嚯,瞧这房子大的。”董勇一进这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