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老师安排艾丽雅带董家兄妹去参加新生进校的数学测验,根据他们的程度来编排班级。考场里的都是新生,都有陌生感,可没有像兄妹俩陌生得这么彻底的。当考卷一发下来,董海的陌生感就蒸发了,自信就回来了,拿起笔哗哗地写开。董海什么世面也没见过,就是见过考场的世面。他算是身经百战了,代表学校参加他们县里的考试,再到市里,一直考到省里。
五分钟后董海交了卷子。一整天下来,都是偃旗息鼓的,带着一点窝窝囊囊的气短。现在突然有翻身做主人的感觉,他放下笔,站起来,走到讲桌前,交上试卷。他喜欢自己这一系列动作的每一个环节,是他一点的作态,安分守己中的一点风头,带着揭竿而起的立志。在这个年龄总是希望表现的,于是免不了作态。像海海这样除了学业什么都不出众的男生,就更要抓紧考场的机会表现表现,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其他还在埋头苦考的同学们一片哗然,老师也愣了一下,一时拿不出一个恰当的态度,接过卷子,既欣赏又不满的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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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美国,我们前赴后继(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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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检查一下?”
董海摇摇头,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婉谢。
可等监考老师看过答案,不满的情绪就吃了下去,闷在肚里自己消化了,只剩下欣赏了。谁不惜才呢?
再过五分钟,董丁也交了卷子。她是有样学样,于是作态更明显了。作态是作态,但人家毕竟提早交了卷子,而且是满分。
现在美国老师和同学有点吃不准这对兄妹了。灰灰阴阴地一天下来,海海第一次有了点阳光明媚的感觉,想,自己还没弄清楚东南西北,就有点收服他们的感觉。等他英语好了,那还不闹出点事件来。他想着,就笑了。
这并没完,美国学校的第一天是结尾在一个美国少女身上的。
早早地起身交卷子的那一刻时,海海成了教室的靶子,牵着所有的目光走。她从不胜其烦的考试中升起脸来,看了这个中国男生一眼。她目光发出像狼一般绿色的寒光,野性的、横行霸道的。那眼神瞬间就反咬住向她看出的目光。海海他逃得再快,还是被那狼眼咬了一口。
那是一个美国少女,青春而颓废,厌烦地嚼着口香糖,已经嚼得嘴角发麻,却只能这样一味地嚼下去。一件吊带小背心突显出她弹性十足的身体,半点曲线也不瞒。世界注目的眼光又进一步造就了她的曲线。黑色的指甲油,十个手指带了八个奇形怪状的戒指。他想,她怎么可以如此公然蔑视和反抗社会主流趋势。
她是他经验之外的女子。海海虽然纯洁,却也有自己的经验,那种眉清目秀、明眸皓齿,穿校园制服的纯洁小女生是他心仪的对象。就是有点像艾丽雅那样的女生。现在这个十七岁白种少女对十四岁的海海打开了尚显生疏的整个女性世界的另一扇门。董海在与她面对面的刹那间猛地窒息,整个人静止了足足两秒才恢复呼吸。海海还发觉自己的嘴半开着,像乡下人第一次看见飞机一样。
他立刻收回视线,像收回鱼钩那样,不敢再看。他的文化没教他可以这么直撞撞地盯着一个女孩子看,二流子才干这事,而他是正人君子。没再看了,不等于没在想。这样一个不经意的邂逅让他心荡漾了一下,他想这个学校还不算太差,还能有这种荡漾。这时这个中国男孩还说不上喜欢她,只是觉得一种非常新鲜的刺激感,甚至有点发触害怕,他和她根本不是一回事。
海海那时没料到自己也会“早恋”,而且恋得伤筋动骨。事后想来,都是那一眼惹的祸。这时的海海还处在对校园里的亲热行为的震荡中,在大陆中学管这个叫“早恋”。这个词本身就很负面,意思这方面开窍太早了,没什么大出息。记得他们中学也有同学早恋,老师虽不会去说什么,然而老师笑笑地尖锐地看着他们,意思是:瞧你们出息的?!那眼光已经让男孩女孩们无地自容。所以他一时还没有从以前的教导中解放出来,看到一对少年情侣在校园里接吻,他常受到触犯,他替他们难为情。
可是他又想,这就是美国,这就是美国校园,这样的事情应该发生在美国。就像他们不理解这里怎么不到三点就放学?而且没什么作业?想在以前的中学每天七点半上学,五点半放学,晚上七点半再到学校晚自习,十点半才回宿舍睡觉,接近军式化管理,真是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每天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作业,三天一大考,每天一小考。老师、家长耳提面命的都是“前途”、“高考”、“人生”这些最触目惊心的字眼,学校大幅激励标语都是“我想飞,因为我有梦想,我能飞,因为我有信心”、“问鼎天下,舍我其谁”。县城的每个孩子都将高考作为改变命运的桥梁,称之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相比,这里的中学就跟娱乐场,一切都跟玩似的。这也太自由散漫了吧。不需要上课说“老师好”,下课说“老师再见”,上课发言不需要起立,放学不需要留下来打扫卫生,没有早自习,晚自习,没有早操和眼保健操。
第一天下来,兄妹俩多了两个英语名字:史蒂文和珍娜。
看来,他们要适应的并不仅仅是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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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滚回你们亚洲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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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测验的结果是海海分到高年级的数学班,就是那个长狼眼女孩的那个班,显然海海程度太高,她的程度太低,差了三岁的他们分到了一起。他一进教室,就听见她的欢呼:“海,这么巧,我们在一个班啊。”他兴奋地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然后他看见她张开双臂,迈着下流而优雅的侉步向他走来。
每枝花朵都有绽放的刹那;每个少女都有美丽的瞬间,就是那一刹那的怒放。董海看见了那空前绝后的美丽,突然一阵的颤栗,感觉有一股电流从他身上通过。那种热血沸腾中带些伤痛、无奈、绝望,带些全力以赴又力所不能及的焦虑。它们一潮接着一潮地涌来。如许多这个年纪的小男生对成熟美丽的女子贯有的倾慕,那种最陈旧却又最新鲜的倾慕。海在心里把他们的身高对比了一下。她并不比自己高,只是她的成熟劲儿使她显得大只罢了。
这时她已经走到他面前了,他幸福地有点颤栗,脸上像醉了般的红润高昂。结果是她经过他期待的脸,走到艾丽雅的面前。艾丽雅也尖声欢呼:“嗨,雯妮莎。”
现在知道她的名字了。雯…妮…莎,分三个音节。每发一个音节都是一个吐纳。它是海海来美国最早学会的词汇之一。
现在也知道她的阳光灿烂不是对他盛开的,她怎么会冲他张开双臂信步走来呢?自作多情了吧,心里有了些忧郁,他突然想:被这样一个成熟丰满女性手臂拥入怀中是一种什么感觉?他立刻被自己的突发奇想吓了一跳。天啊,自己都在想什么呀?董海制止住自己,静静地找了个角落坐下,开始专心听课。
白净的海海非常内向,不喜欢出风头,却也会因为雯妮莎的在场,表现出有些失态的活跃。
数学老师每讲一个公式就问一句:“大家有什么问题吗?”班上立刻有同学提问,海在心里嘲笑:这么简单的问题还好意思问,好意思当众问,好意思耽误集体的时间?海偶尔也会提问,次数不多,却很有质量。那都不是在提问,是自我表示,目的是把全班同学听迷惘,把老师听激动,直说“Thatisgreat”。
美国老师的表扬总是很夸张,动不动就说“Thatisgreat”,海想,这要翻译成中文是“那真伟大”,这个级别也太高了。他从省城领了物理竞赛的奖杯回来,班主任也不过拍拍他的肩说:“不错不错。”这翻译成英文是“不怎么差”。
这时,老师在黑板上列出一道题,问有谁愿意上去解答。几个同学举手,海海不抢着举手,而是冷眼观察他的新同学们的情况,有谁比他聪明,有谁比他成绩更好。几个同学上去都解错了,海海这时放心了,看来他的美国同学们的水平不过如此,他且可以伸伸腿,扭扭腰了。这时觉得是时候出手了。海海才懒洋洋地举手,微微冷笑地走上黑板解题,三步化成一步,一下子就解出来。中间故意省去几个步骤,让同学们彻底昏迷过去,让数学老师惊喜,大叹:“Thatisgreat。”
当然海海不在乎自己的回答是不是“伟大”,他是要引起雯妮莎的注意。后来发现他们的化学课、物理课都在一起上。海海想他们真有缘份,不过后来海海渐渐明白不是他们真有缘份,而是那几门课都是她的弱项,而她的弱项又都是他的特强项。在没有英语辅助的情况下,就能进高年级的课堂。
不是所有的课程都像数字考试那样如鱼得水,大部分的课程,董海、董丁就像两个聋哑人只知道老师的嘴在动。一句也听不懂,一句也不会说。比如生理课的老师突然提问:“海——董,请你讲出人体的部位,哪里是心脏?哪里胃?”
按照中国学校的规矩,学生得站着回答老师问题,于是董海“噔”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老师温和地笑笑:“你不需要站起来,可以坐着说。”海重新坐回座位,却什么也不会说,就像一个病得严重的婴儿,知道哪儿痛,就是没有表达的能力。其实这些他都会,在国内都学过,只是用英语说,对他非常吃力。他想:你们美国学校教的东西这么浅,还能考倒我吗?他又想:等我英语流利了,还不震住你们。
接下来的英语课,双胞胎更是听天书了。老师布置了作业,兄妹俩莫明其妙地互相对看。艾丽雅用她好懂的英语替兄妹俩翻译,是写一篇作文,写理想中的男朋友或者丈夫(女朋友或者妻子)。兄妹俩傻了眼,老师叫写这些?!如果在中国,这个老师肯定要失业了。在中国老师的作文题目都是《最难忘的一个人》或者《最受感动的一件事》。更让他们傻眼的是,他们连话都说不清楚,怎么写作文?不过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补习老师,就是他们公寓的房东。
放学回家,父母例行地问了他们学校的情况。作业做好了吗?学校里发生了什么?老师表扬你们了吗?父母永远只会这样问,永远就是这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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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滚回你们亚洲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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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俩谈了新学校的新环境。比如可以坐着提问、发言;放学不需要留下来打扫卫生;没有早操和眼保健操;女生画眼线,男生染头发等等。他们就像婴儿第一次品尝到母乳之外的滋味,一时还说不好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适应还是不适应,只是觉得非常新鲜。不过从他们的语气来看,女儿比儿子更适应变化。
丁丁说:“妈妈,当美国孩子好幸福啊,老师对我们都很好,不敢骂我们,连批评都不敢哦,从来都是表扬。还有课堂上同学们要去厕所也不需要跟老师打招呼。特别自由。”
海海说:“当美国老师好可怜哦,当我们把作业交给他,他反而要对我们说thankyou。太不可思议了。在中国当老师就很威风了,学生们都很畏惧他们。这里也没有班长,没有科代表,没有学习委员,你说有点事找谁说去?”
丁丁说:“在美国最好的一点就是没人管你。”
海海接道:“最差的一点也是没人管你。”
潘凤霞听两个孩子的反应,听出天壤之别来,她纳闷这两个孩子去的是同一所学校吗?
丁丁说她虽然什么都没听懂,但是老师仍然表扬她,她又说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多的鼓励和表扬,中国的老师和父母这方面都特糟,都不知道像美国人这样进行赏识教育。她告诉父母她刚刚被评为“文体型人才”。潘凤霞知道后很娇情地说:“那咱们可是要靠实力的,不走吃青春饭这条路。”海海在一边又鄙视又容忍地摇摇头,其实母亲没有明白人家的意思,或者丁丁有意无意没讲清楚。“文体型人才”老师给的定义是可以当社工、家庭婚姻咨询顾问什么的,海海想来想去,这也就相当于中国街道办的妇女干部。可惜丁丁不知道这点,还真打算进军好莱坞了。不过人家还称之为“人才”,而且挺真心的,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海海谈的多是他的水土不服:“这哪里是学校?哪像在为前途做准备?就是超大龄的幼儿园嘛,老师哄着大家偶尔学点知识。这里的课程太轻松、太浅了。我虽然什么都听不懂,但还是很快将他们拿下了。我都能教他们了。”
“那你们不是最棒的了?”
“那也不是。我们马上就要交一篇作文,我们就不行了。”
“写什么呀?”
“写你心目中理想的对象是什么样子。”
“天啊,你们学校怎么叫你们写这些,这不是小小年纪就不叫孩子学好嘛。”潘凤霞撇着嘴说。
海海说:“那也得写。作业。”
丁丁补充说:“这些才有意思、才有用呢,国内学的那些政治思想课才是没用的,把人都教得没有思想了。”
周末下午兄妹俩儿都在家里准备作文。海海搬出一本大大的汉英字典,望着白纸一筹莫展,心里和笔头一点方向都没有。突然纸上浮出一张丰满性感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嘟起,顺意就摆出一个完美的造型。海海还不明确它来自何人,一会儿又出现一双蓝绿色的狼眼,毛茸茸的,像电波那样发射,电得他心里发毛。这双狼眼一出现,他就知道他再也逃不过去了。这个美丽的少女带着虚幻的、神秘的面纱,向他走来,她的背景是一个层层叠叠的舞台,四周附着鸟语花香。
当然他的英语完全刻画不出这一刻的美好,他的英语是非常幼稚的,只能靠着字典,语法加词汇地一点一点拼凑出句子,一笔一笔地挤压出一篇作文。
这时,房东老头懒散地在公寓门口晒太阳,董勇一家人正从YARDSALE搬回来一台大电视。他们所有的空余时间全部贡献给YARDSALE了。这家人肯吃苦,肯做事,渐渐这个家就布置起来了,已经没有什么空间荒废了。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随着空间填塞而有了希望。他们已经在希望着快点存够钱去买一个自己的房子,再把那个房子填塞一次。当然那一次的填塞是要有质量的了。
房东老头望着这漂漂亮亮的一家新移民,想这真是热爱生活的一家人。他们以最原始的手段聚累财富,原始到像淘金的中国矿工一样用箩筐这种最简单的方式来寻找金子,同时意识到那是可怕的生命——脸上含着那种最有忍受力的、谦恭的微笑,表面上不断地退让,暗地里不动声色地在开始他们静悄悄的吞噬。等你意识过来,他们已经子子孙孙,已经吞噬得漫山遍野了。
“你们发展得真他妈的快。”房东老头说,随手帮他们把电视搬进屋。
“谢谢。”潘凤霞心里想,我们中国人就是会过日子,美国人就是不会过日子。住了一辈子的公寓,也不去想法子攒够钱买房子。可怜啊。与此同时,夫妇二人暗下决心,他们一定要是这个公寓里第一个搬出去的,第一个买房子的。
老头问:“你们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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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滚回你们亚洲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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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凤霞说:“像我们这样的只能在餐馆里劳动了。我们两口子以前都是县剧团的,会的东西在这里最不实用了。那你呢?住在这里多久了?有这样一栋公寓应该收入不错吧?”
“不不不,这个公寓不是我的,我只是看房子的。”
原来他不是房东啊。潘凤霞问:“那你是干什么的?”
房东老头说:“我是作家。”
董勇和潘凤霞挤巴挤巴眼,意思是:替人家管这栋破公寓这已经够惨的了,这还不够,他还混成了作家。作家?在美国还有比这个更让人放心不下的工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