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勇不是不知道:这些故事真真假假,加上她勤劳的想像力,这想像力是带幻觉的,直到她都真假难辩。可他从不戳穿,那已经放大成鸡蛋大小的钻戒就当她在谈理想吧。他知道她是要他明白,她为了他,骄傲地拒绝了多少人,她心里到底有那么一点不甘,就是要说给他听,好让他加倍地善待她、补偿她。
他们之间的亲密才可以让潘凤霞做这种炫耀。她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总不能跟外面的人乱说这些,人家才不会像董勇这样做出半吃醋半生气的样子去配合她的虚荣心呢。人家只会背后议论徐娘半老了还在这里作少女状,真花痴。就连他们的一双子女也看不下去了,愁苦地瞅着他们的妈妈:为老不尊,教坏子孙。谁叫这个四十岁了还把自己当成二十岁来活的女人是他们的妈,他们有什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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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桔树之江北,则化为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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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董勇每每这时都将吃醋、生气、庆幸和苦恼表演得很到位。
“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问这个干吗?”四十岁的潘凤霞以二十芳龄的姿势两手托着下巴。
“找他们算账去。你说我能打得过他们吗?打得过我就去。打不过我就顾两个打手去。我的老婆他们也敢打主意。嗨,娶个漂亮老婆就是这点麻烦,别的男人老像苍蝇似地盯着。你也是,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长得还跟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一样。”
董勇讲这话时设法看不见他老婆已经走形的身材。
潘凤霞也很配合地挺起已经开始下垂的胸,收紧已经鼓起的小腹,尽量让董勇拿她与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比时不要太吃力、太为难。同时她把苦恼作得逼真:“长得漂亮是我的错吗?那是我爹妈给的。”
他立刻接应道:“天生丽质难自弃啊。”
两人一唱一合像在台上演戏。这出戏演了十几二十年了,恐怕这辈子都要演下去了,只是现在搬到美国上演。
“喂,我嫁给给你十五年了,给你生儿育女的,你从来没有送过花给我。”潘凤霞边插花边说,那语气一半是抱怨,一半是撒娇。
董勇一言不发。一改以往的热烈,面无表情地听着。
潘凤霞一点趣也没讨着,说下去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台阶:“想当年我在台上唱的时候,那也是水灵灵的鲜花一朵,多少人追着捧着。现在人老珠黄了,老公也不拿我当回事。”
董勇很忧伤地看了她一眼。潘凤霞不记得大大咧咧的董勇有过这么文秀忧郁的眼神。她想,糟糕,这回夸张过了头。可是她在国内也常这样啊。角色还在,舞台背景变了,剧情怎么就不一样了呢?!他应该知道:她吹牛,只是为了让董勇牢牢记住她为他作出的巨大牺牲,对她更好一些。她一直觉得董勇是一个气度很大的男人,现在怎么这么心胸狭窄呢?她又只能自圆其说道:
“其实也不是了。他年纪也满大的了。长得根本不能跟你比。”
“可是有钱有身份啊。”董勇瞪着他梁山伯的眼睛。
“有钱有身份跟我有什么相干?!”潘凤霞也用她祝英台的声音说。
“马克思说,婚姻就是政治与经济的结合。”
一会儿后,悠长的、紧一声慢一声的二胡琴声,在破旧陈腐喧嚷的闹区中破晓出来,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在污泥里挺身而出,那般的惊心动魄。
作家老头这时第一次听到董勇的《二泉映月》,他正在吃饭,不由自主地放下餐具,嘴巴也停止了蠕动。身为艺术家的老头知道:好的音乐不应该拿来就着饭吃,那只会糟蹋音乐。二胡总是拉着很长的尾音,最后断得不干不净,悠远悠远的,老头悬着心再等,又能等出一小节若有若无的声音。分不清是接前头的,还是另开一曲了。老觉得不过瘾,从自己家里追了出来。
音乐像美食一样把作家老头给诱过来,惊叹对坐在楼梯上拉琴的董勇说:“两根弦怎么能拉出这样美的音乐?”
“这就是二胡的美。”
董勇笑笑,第一次自信的样子,毕竟在展示他在行的事物。那种运筹帷幄的感觉久违了。他想给老头上一堂中国民乐课,可是他的结巴英语不允许他。
“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现在是这里,”董勇指指自己的肚子;“不是这里”董勇又指指自己的脑袋。董勇的意思是:不敢谈音乐。音乐太精神了,而现在我连肚子都顾不上,离精神太远了。可能就是才子佳人演多了,艺术味强了,他多了个思想,他忍受不了的就是那个思想。
老头点点头,很有同感地点点头。
“那你们干吗要出国呢?”
董勇想说的理由太多了,只是一时对这个完全无法交流的外国老头无处说起。他随便挑了一个对自己并无说服力的、却最让老外信服的理由:“FREEDOM(自由)。”因为这是董勇惟一会说的几个英语单词之一。
果然老头很深沉地点点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祖国。”
董勇在一边想:到了美国确实自由呀,这其中包括有饿死的自由。
董勇用他浅白的英语讲深刻的感受:“我得到了自由,同时也失去了其他很多东西,如一个人的自信、信念和保障,还有老婆。”
“老婆?”老头追问。
“很快就会失去她了。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孤独,两个人打架。”
董勇潘凤霞的争吵连老头都看出来了,有时候撞上这对刚吵完架的夫妇,潘凤霞嘲笑地自圆其说:“我们在练嗓子。”老头很愁苦地望着他们两口子,像是说,看你们这男婚女嫁的荒唐世界吧。老头一辈子没结过婚,不想结婚。他总说和同一个人在一起生活十年二十年,那多厌倦啊,那是一件比写作还需要毅力的工程啊。现在董家夫妻再次验证了他的独身主义路线是走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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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桔树之江北,则化为枳(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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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对董勇说:“你说你们好好的两个人,无冤无仇的,怎么会想到用婚姻的方式摧残彼此?!”
董勇听了很感叹,回来对潘凤霞说:“还是人家作家认识问题深刻啊!瞧人家的话多一针见血,咱俩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用婚姻来折磨对方?!”
潘凤霞也点头称道:“他幸福啊。从来没走进围城,就走出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董勇一直没话。董勇从来话就不多,两个越剧演员,虽在台上唱文绉绉的长戏文,台下只会讲少年人最简单的对白,现在连这种简短的对白也没有了。董勇只是直直地盯着那一大束玫瑰花,一盯就是十天,直到把那十一朵玫瑰看得无地自容,在他的目光下黯然离世。潘凤霞打扫落花枯叶,说:“看够本了吧?你看你把人家看得都自尽了。可怜啊,一束鲜花就这样惨死在你毒辣的目光下。”潘凤霞说完就呵呵乐个不停,她觉得自己突然在美国讲出这么幽默的中文好玩极了。
董勇没笑,沉默着自己。可是潘凤霞再次没有读懂董勇沉默中的忧伤。董勇坐在阳台上抽了许多支烟,喘息从粗到细,从急到缓,终于安静下来,脸上升起一个自嘲的笑容。最后一口烟怅然地喷出,终于用鞋底把烟火一扭,一个主意已经决定了。他的优柔寡断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坚定。那个晚上他睡得很好。
第二天潘凤霞回家,家里突然多了一大束鲜花。她问:“哪儿来的?”董勇说:“我偷来的。”她坚持问:“到底哪儿来的?”“什么哪来的?当然是我买的了。”“董勇你发什么疯啊你。花这么多钱买这玩意儿做什么?”“你不是说我不懂浪漫吗?今天我也浪漫一把给你看看。”“多少钱?”“问这个多不浪漫呀。”“多少钱?说。”“不就40嘛。”“40?心疼死我了。40块我们要打多少张桌子的小费才能赚到啊?40块钱做什么不好,买这么几支花过几天就死了。董勇,你哪根神经出问题了?你说啊你?你哪根神经出毛病了?”“让我想想我是哪根神经出问题了?哟,对了,是某位女士某天回来对我说她喜欢鲜花。”“对,我喜欢鲜花。但是我不喜欢花咱们的钱去买这东西。”
董勇笑,笑得十分心疼和嘲笑:“你看看你自己。我只是花了40块钱就把你把治住了。”
潘凤霞还在那心疼和自怜:“可不是。我这辈子算是被你吃死了。我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你说你吧,这几天板着个脸的,不会就是在想这花的事情吧?送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不可以这么随便浪费钱。”
“霞,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惟一的一次。”
潘凤霞感觉异常,这句话含有玄机,光听是不够的。她抬头看他,突然有点害怕。这个男人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她知道他这几天的沉默远不止于在这花。
“霞,你可以不用这么心疼钱的。你马上就可以住进大房子,天天有鲜花,而不需要心疼钱。”
“可不是吗?我告诉你今天又有人对我……”
“我知道,所以你要把握机会!你可以在美国再活一把的。你还不老,还算漂亮,为什么不再选择一次呢?!”
董勇的声音有一种深思熟虑的低沉。潘凤霞去看董勇的脸,他的脸比他的话还低沉。潘凤霞这时才静下来,提心吊胆地问:“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们现在谁在笑?”董勇仍是一脸的严肃。
“董勇,你不是没喝就醉了吧?”
“我像喝醉的吗?”
“你说,我真是那种女人吗?”潘凤霞问,她自己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确定,于是她要他回答她。而董勇并不正面回答,而是说:
“霞,你为自己想想,你跟我有什么好日子过。你再为孩子想想,他们又有什么好日子过。你找别人,身份问题马上就可以解决了,孩子们也不用挤在这里跟咱们受罪了。”董勇就这样窝藏而不害臊地当众呈现他无能但真诚的情怀。
“董勇你还是个男人吗?”潘凤霞推开他,把他推到一个她可以看清他的距离。
董勇还是那么沉重地看着她,然后过来扯她,她就踢打他。他一下把她囿于怀中,任她踢打。他用他宽广的臂膀展示他的别一种情感,直到潘凤霞相信那情感比爱厚实得多,也复杂得多,并残酷。那是一种亲情。
她哪能承担得起这种情感?她像是想冲出这种情感围攻一样激烈地大叫道:
“董勇,你这个丧尽天良的。”
“我这也叫丧尽天良?那你也丧尽天良把我送到哪个富婆那去过过好日子。”
董勇苦笑,带着一点阴阳怪气的伤感。长久的怨与爱,加上真切的亲情,现在什么也说不清了,只能这样苦苦地一笑。他知道她被他说活了,或者更准确的说,他说到她心里去了,而且给了她一个体面的台阶下。他总不能要潘凤霞自己承认她虚荣、嫌贫爱富。他们做了十五年的夫妻,相识、相恋了二十五年,他了解她。一个没啥本事却真诚的男人能为妻子做的大概也就这些了。何况,这样也确实是为了孩子好。这么一想,他真的不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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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桔树之江北,则化为枳(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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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贱夫妻百事哀。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早就不知道爱情为何物了,他们的爱情是务实的。潘凤霞与董勇很快就离婚了。他说,所有的家具和电器都留给她,还有所有的存款也归她。总之,他们的一切都归她。虽然所谓的家具与电器只是一堆的垃圾,送给别人都没人要的那种;存款呢,一共就400块钱。这些虽不值钱,但这是他们的所有,他全给了她,潘凤霞当时并不觉得什么,以后每每想起倒也念着他的情义。而他倒落个慷慨与洒脱,可以一再地在她面前说:“我是净身出户啊。”
两人虽然离婚了,但还住在一起。他们的收入还不允许他们再租一套房子,而且他们似乎也不想分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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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婚姻是政治与经济的结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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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凤霞在台上演的全是爱上穷书生的富家女,祝英台如此,陈翠娥如此,美国的现实却让她如此不得。她觉得自己又老又穷,早没有力气谈情说爱了,那是一场需要怎样体力与精力的浩大工程啊。
姑婆开导她:“在感情问题上,要拿出辞旧迎新的态度: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可我们是演梁祝的啊。”潘凤霞的意思是,他们曾经多么相爱啊。这对俊男美女堪称剧团的一道风景线,都有许多爱慕者。不是没有诱惑,只是他们不像现在这么脆弱。潘凤霞说,“心里特别不甘心,怎么就离了呢。”
姑婆听了笑:“现在反而好办了。你单身了反而好办了。”
“董勇是个好人,一个难得的好人。”她的表情已经相当缅怀。
“好了,既然已经离了,就别想了,想这些还不如想想后半生如何有依靠?”
潘凤霞点点头。
真是矛盾:一方面沉寂在对前夫的缅怀中,一方面积极寻找新的夫婿。这种无常的情绪让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情绪尚未理出,计划已经实施,而且很快投入得不能自拔,于是渐渐地也就忘了那矛盾的心理。
作为一个亚洲女性在国外还是很受欢迎的,何况像潘凤霞这样漂亮的亚洲女人。她又回到单身的日子,又回到恋爱的市场,很快就有了不少的追求者。她才知道:原来单身比有老公还好混;原来外面比家里容易。潘凤霞自然也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把他们各自的条件列了个表格,从中筛选。然后自己冷笑自己:这跟菜市场买菜有什么区别?潘凤霞在挑肥拣瘦,对方也在比较。交往地好好的,可是他们一听说她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就全打退堂鼓了。
这次,姑婆没有再给潘凤霞找婆家,只是给她找了份工作。她说:“那男人很有钱的,离婚很多年了,有个残疾孩子需要照顾。你做做看,不合适就拿钱走人,又不损失什么。如果合适的话,就一直做下去。”姑婆突然微微地笑了。怎么形容这个笑呢?像是想隐瞒什么,又像想透露什么。
男主人是广东客家人,六十八岁,黑瘦的面孔上生着一双小而尖锐的黑眼睛。头顶秃了一块,四周却围了一圈黑而浓的头发。很多人秃头,可这种秃法却是天主教神父的秃。
他浅淡地说:“我姓李,他们都叫我帕特李。请你来照顾我儿子。每个月二千块钱,现金。”
简单的几句话就已经将雇佣关系定性了。
这幢大房子就这样在她面前,也是她未来的家。
这里与姑婆家相比,是另一种富裕,那种潘凤霞比较容易接受的富裕。院门的牡丹凤凰,浓艳祥瑞;一路刁钻古怪的假山,细致而繁琐;阔气排场的装修,真真切切透出财富。总之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招展,有钱就要示人的用心一目了然。
就在看到这幢大房子的时刻,她突然向帕特李笑了笑,那是一个非常微妙的笑。一点准备也没有,却满是示意性的暧昧。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带着一双儿女,她得用这笑给她与孩子们换点前程。刚从一段二十五年漫长的婚恋中走出来,她还担心自己不会恋爱,不懂约会。现在立刻就能对别的男人来这媚笑,可见她是多么地急不可耐,可见她的担心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
帕特立刻感觉到这个女人的笑就像一只挣脱出笼的小鸟一样迎面扑来。他想,她想干什么啊。他也冲她笑笑,表示他收下她的笑。两人一来一回,他们暂定的雇佣关系已经变质了,可是往哪里变一时还没有方向。
一条大狗就迎了出来,在潘凤霞的四处围个不停。帕特李说:“他叫哈利,跟了我五年多了。”潘凤霞想,一栋大房子,一条家狗,一对孪生子女,还有她,现在加上帕特李,这样的画面就是家庭杂志上的封面。想完她就脸红得笑了,原来这关系是往这方面引呀。
帕特这时推着一个坐轮椅的青年出来。一张配置精良的轮椅,配着输液瓶。坐在上面的是一个大男生,却有着十岁的体形,五岁的语言,十岁的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