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明如果有日她遗留给一子一女的荣氏企业股权有所变动,则你可以有绝对权利控制以她名义成立的基金,即那百分之十的股权。”
荣必聪微微吃惊。
八十八
他飞快地阅读了手上的遗嘱一次,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他抬起头来,望住他的律师兼老朋友,只微微地喊了一句:“天!”
上官融说:“庄钰茹生前在订立遗嘱的同时,安排了签署这份补充遗嘱,还特别加聘了英国最有名的哈佛尔律师楼与我们共同携手主持这个遗嘱的签立,以便有更强烈的证据。同时,庄钰茹为了保障这份遗嘱的合法与真实性,不留任何漏洞让他日有人攻击及挑战,她亲自在美国加州最有名的国际精神与脑病医疗中心,取得了精神健全的证据,故此,这个安排是无懈可击的。”
荣必聪一边听,一边感动得鼻子发酸。
上官融说:“从这个安排,可见她对你的爱护,的确无微不至。”
对,怎么会想到庄钰茹的思虑会这么细,这么深,这么一针见血,这么毫无漏洞。
庄钰茹把她名下的荣氏企业股份分给儿女,另外百分之十拨为基金,明显地,她看得到如果有一天在某些情况之下儿女的股权有所变动的话,就会威胁到丈夫的控股权益,故此她留了一个保险。万一荣宇与荣宙变卖股份,就将基金的权益转到荣必聪手上,那就确保丈夫有百分之五十二的股权,没有人可以动摇他的江山了。
庄钰茹的聪明机智竟在荣必聪之上。
他无法不被吓呆了。
上官融说:“这个遗嘱的副本,我明天就送到荣宇与荣宙的手上去,还是由着你向他们交代?”
荣必聪想了想,道:“明天送去吧!我怕他们今日收到了就来打扰我,我需要办的事还有很多。”
荣必聪最需要办的一件事是火速跑到银行去打开保险箱,看看庄钰茹留给他什么东西。
律师曾经告诉过他,庄钰茹的保险箱内只有一只他送爱妻的钻石戒指,是钰茹打算物归原主的。
当时荣必聪没有特别的上心,故而一直未曾打开过保险箱看。
发生了这么个巨变,他意识到妻子或会把一些别的重要东西留在保险箱内给他。
荣必聪的这个推断无疑是对的。
除了那只由两颗心钻所镶成的钻戒外,还有一封庄钰茹的信。
荣必聪慌忙拆阅。聪:讲一千一万一亿句我爱你,都是不切实际的。如果我不可以对你的生活与生命作出实际的贡献的话,枉谈真情挚爱。
你送我的钻戒仍留人间,很舍不得离开它。如果在我殁后,你真的有缘遇上了值得你深爱的第三个女人,就请让她戴上这只钻戒,代替我去给你爱宠珍重吧!
抱歉我在世时,没法子摆脱自私的观念,我实在没有胸襟与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包涵你跟郭慧文的孩子。
我希望荣宇与荣宙会有足够的心意与行为对你表现他们的孝顺。万一他们有过分的忤逆行为,请原谅他们,且别再介怀宣布后继荣家声望与产业者另有其人。
请相信,我是百分之一百同意兼谅解的。
有资格说永远爱你的钰茹荣必聪念罢了信,忍不住就在银行的保险库内痛哭失声起来。
这一哭活脱脱是哭掉了这么多年来他在商场上所遭遇的困扰与沉痛。
自从赫然发觉荣氏股权发生天崩地裂式的变动,原来出卖自己大好江山的竟是一子一女,荣宇与荣宙联手以绝高价钱将手上股份卖给韩统家族控制的新公司,以此新公司去营运荣氏企业之后,荣必聪不是不魂飞魄散的。
忽然一夜之间,兵临城下,回顾张望,已无半点转寰的余地,他就算怎样震怒惊恐忧伤,都无补于事。
三十多年的江湖经验,使荣必聪练就了从容面对巨浪的胸襟与气派。
他绝对不会在不得不投降的时刻,现出一丁点儿的狼狈相。
若是王侯贵胄的出身,就是把他送上断头台去,他都只有从容就义,绝不肯在人间的最后一分钟还加添残害他的敌人半分的快感。
要他在自己的儿女跟前失声惨叫,固然不可能;破口大骂他们,更有失身份;就算表现出丝毫的对江山的舍不得,荣必聪都不屑为。
荣宇与荣宙对他的宣判,仿如敬了他一杯酒,喝了下肚,才知是剧毒。荣必聪的功力,是立即运气顽抗,若无其事地接受了挑战,堂堂正正地走出荣家去,再躲到天之一隅,想一个令自己安慰欢愉、含笑而终的借口,去掩盖地撼山摇、肝肠寸断的痛楚。
这才是王者之风。
荣必聪在小岛上沉沉甜睡了一觉,的确是为了他在私情上再无愧于深爱的两个女人,也是一种支撑支离破碎的局面至最尽最彻的一刻,所产生的崩溃反应。
一觉醒来,发现夏童,感情的激动有如在四面已然关闭的墓穴之内,原来有人为爱他而陪着殉葬。那份凄艳与惊心,激起了血似的心花,在怒放。
是的,夏童是荣必聪的第三个女人。
人们并不明白要当荣必聪夫人的条件是什么。不是有无尽的财富,强劲的政治本钱,超脱的社会地位,无限的青春,惊世的才能,骇俗的美貌,而是当荣必聪遭逢劫难,全世界的人事都背叛遗弃甚而残害他时,有人誓无返顾,义不容辞地推门走到他的房间来,完完全全的,不求回报地向他奉献自己。
荣必聪先有郭慧文,再有庄钰茹,现今还有夏童,使他往往在重劫之中得到莫大的安慰。从这份安慰之中重拾力量,再战江湖去。
八十九
今次,他不但间接地受到他身旁的女人鼓励,得以翻身,庄钰茹还切切实实地为他安排了回师撼敌的条件与本钱。
荣必聪的感动至深至切至巨。
真正的王者与强人,不会在去国归降时流一滴眼泪,却会在江山失而复得之际,感悟人生变幻,得失无常而痛哭流涕。
真正的王者与强人之笑貌,往往见于风雨飘摇之时,他们的眼泪只会在拥有天下的一个夜深人静之时,偷偷落下。
荣必聪把庄钰茹的信好好地放回保险箱内,只拿起了钻戒。
他在心上说:“钰茹,你到底是我王国之中,惟一有资格正位中宫的人。”
自古天子风流,既拥有天下,又哪能只有一个心爱的女人。
爱情对女人是生命,对男人是享受。
故而生命只有一条,享受若然是独沽一味,就未免枯燥了。
男人,尤其是权倾天下的男人,可以真心诚意地爱恋,争取极度享受,可是那未必属于能够情有独钟,誓无异志。
至于正式加冕为后的只得一人,这个人除了是他的心头挚爱,最好还能对他的皇朝作出切实而具体的贡献。惟其如此,才可凌驾在别的一样深得帝心的女人之上,从而母仪天下。
庄钰茹穷毕生的感情精力,维护她在丈夫心目中的至尊地位。及至殁后,仍有天罗地网,确保她的爱宠不衰,权势不移。
她始终赢了郭慧文,也将永远赢夏童或其他荣必聪挚爱的女人。
荣必聪从今日开始,对失而复得的江山,他泪落感动,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庄钰茹对他的大恩大惠。
庄钰茹毕竟是出身大家族的人,所受的教育令她意识到大家族中人可能有的尖锐性与极端性的行动,她敏锐的触角令她知道要防范。
防范保障了荣必聪。
从而再保障自己。
自古以来,皇后是母仪天下,比以天子养的太后来得更有实际的权势与地位。
荣必聪知道,他将来或会爱夏童多一点,但夏童是代替不了庄钰茹在荣家已奠定的地位了。
他因感恩而落下英雄之泪。
发现了庄钰茹这份遗嘱的补充本之后,荣必聪需要思考他即将采取的行动。
怎样应付荣宇与荣宙呢?
他在想,这对誓无返顾地谋夺他江山的儿女,现在必然沾沾自喜,认定胜券在握了。
他们怎么样也不会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已反攻成功,正如前阵子韩家联盟荣家第二代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推落马下一样。
人生变幻莫测。
商场尤甚。
事实上,这场恶性的收购战,收购的一方认定已大功告成。
其中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波折,曾一度令荣宇与荣宙担心功亏一篑。换言之,韩氏买不成荣氏的话,荣必聪怎么会放过他们二人。
事情的发展在荣家那方面是出乎意料地顺利。荣宇与荣宙曾认为他们怕要被父亲痛骂二十四小时直至他力竭声嘶,无能为力而后已。
没想到,荣必聪没有跟他们纠缠过三句话,就挺着身子走出荣宅去,实行撒手不管,拱手让出江山。
然而,在韩家,韩统在最后关头却生了枝节。
他嘱韩植召开家族会议,循例通过挪动家族基金去收购市场以及荣氏姊弟的股权。
韩氏家族基金要动用亿元的话,必须各房一致同意。否则,谁主张投资,就由谁掏自己的腰包出来拼搏。
韩统认为没有人会投反对票。
可是,他计算失误了。
当他坐在韩氏会所的会议室内,闲闲地说:“谁反对我这次挪动基金收购荣氏股权?”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韩统认为不需要诸多解释,各人均应心中有数,这是一场大家族之战,赢了,名震江湖,甚至蜚声寰宇,以后那些叫《财富》之类的国际财经杂志就会蜂拥前来对韩家作访问。
下一期的封面男郎就是韩统无疑,标题应是《战胜荣必聪的是什么人》,然后内文娓娓道来,把他韩氏彪炳的战绩陈列在世界财经企业界的人前,不知有多威风。
恶性收购荣氏所要挪动的资金无疑几近天文数字,但,这一项肯定是长远投资。
韩统是个机灵警智且决绝的大商家,他知道现今他出的股价表面上是非常非常的昂贵。简单一句话,市场上的荣氏股份不过是市盈率百分之二十,他给荣宇与荣宙的股价是市盈率百分之六十,是很过分的,很志在必得的举动。
九十
但,韩统知道自己这笔钱,是把荣必聪在大陆建立的交情,一并买过来。他在大陆的各个巨型投资,得到国家的庇佑,将获得的长远利益是为国家看重荣必聪所致。韩统把荣氏企业整体收购过来,干净利落,省时节力,这个价钱,非一般人所能了解及预算。
今时今日,要花多少心思时间精神金钱,也未必能确保在大陆的投资能获得像荣氏在大陆那样的保障。
他韩氏家族穷一百几十年来扎根于香港,受惠于英国人,一旦主权回归中国,要他韩统改弦易辙,由跟着英国人屁股后头走,一下子转移到中国政府身上,不是不可为,而是总有难为之处。或者一步步的渐变,韩统是可以处理控制的。要他堂堂香江大家族,像那些江湖上的小人物,来个大路急转弯,惹人话柄,遭人笑话,他就抹不下这个脸了。
把荣氏收购到手,名正言顺地把荣必聪在国内国外所奠定的基础改朝换代,大陆有关方面不得不反倒过来跟他韩氏打交道,那时他才顺着情势巴结中方,面子就过得去了。这个情势的转移简直是价值连城,金银不换。
这个如意算盘,韩统不打算向后生的一代解释。
既怕他们年少气盛,说漏了嘴,也实实在在地认为自己身为族长,不必向小辈交代。
韩统的双眼一如兀鹰,他挺直了翅膀,望准了猎物,俯瞰地上,飞翔下来,有若君临天下,子民无不臣服。
于是,他再补充一句,向作为家族基金秘书的韩森说:“森,你把记录写清楚,各房一致通过挪动基金收购荣氏,另组控股公司,由我任主席,韩植出任董事总经理。”
韩森还来不及点头,韩植就微微响起咳嗽之声。
这引起了在座各人的注意。
韩统也意识到他这个侄儿有话要说:“植,你有什么补充?”
韩植清一清喉咙,道:“我不是要补充什么,而是要提出异议。”
这么一句话,说出来像闲闲的、不经心的,却如石破天惊,差点震破在座各人的耳膜。
韩统不能置信地问:“韩植,你说什么?”
韩植挺一挺胸,再清楚地说:“对不起,我决定投反对票。”
“你反对什么?”韩统的声音非常不悦,道:“是反对我当新的控股公司的主席,抑或反对你当总经理?是不是你认为这些职位上的安排都要循例由我们各人投票?”
韩统这样问,显见他完全未曾想过韩植会有以下的反应。
韩植说:“不,我根本不打算投恶性收购荣氏股权的赞成票。”
全场鸦雀无声。
第5节 起动物腐尸作为食粮
各人的眼光都瞪着韩植,然后在下一秒钟,立即转移到韩统的脸上去。
韩统双眼发着青光,活脱脱像在空中盘旋,准备冲到地面上抓起动物腐尸作为食粮的大鹰,一下子发现目标原来仍有生命,竟然奋勇站起来,与之决一死战似的。
韩植惟恐自己说得不够清楚,故而看对方没有反应,他再说:“对不起,我反对收购荣氏。”
说得简短、直接、清楚,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无半分转寰余地。
韩统咆哮,一拳捶在会议桌上。
“韩植,你说什么?”
韩植一定是有备而战的,他毫不恐慌,依然气定神闲,答:“我反对收购荣氏。”
“你反对得来吗?”韩统狞笑。
“我只能尽力。”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心志决绝?你难道要我解释成功收购荣氏的种种好处?”
“不,我很清楚。”韩植答。
“那么,你持什么理由反对?”
“私人理由。”
“那就是没有理由。我们现在是谈论公家事,不接受私人理由。”韩统说。
“你说得对,理由未必充分,也不必强迫你们接受,那只是支持我个人的决定,而我的决定只不过是一票而已。”韩植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最低限度,我对我的良心交代。”
“荒谬,绝对荒谬。”韩统额上青筋暴现。
韩植那番话表示得很清楚,不必管他有理抑或无理,总之他有权投他的一票。
这就等于说,他表态了,绝无商量余地。
韩统一时为之语塞。
九十一
他眼角儿瞟到韩森那副暗中偷笑的模样儿,煞地省起,问:“韩植,你聪明一世,不会是受了什么人的教唆吧!我听很多人的批评,荣坤不是好东西,她本人就来历不明。”
韩植说:“请尊重她,荣坤是我钟爱的女朋友。”
这么一句话,使盛怒的韩统添多七分狼狈。可是,却令一直坐着静听他们对话的韩湘感动得红了双眼,慌忙低下头去,怕人看见,会生误会。
事实上,任何有情人听到这种义无返顾,不畏强权,勇敢地在人前表示自己所爱的言辞,都会落泪。
韩湘太为荣坤高兴。
韩统连连地碰钉子,碰得一鼻子灰,面目无光。
他干脆老羞成怒,道:“韩植,你不打算改变主意,你是认真的?”
“对,在投反对票一事上,我是绝对肯定的。”韩植说。
“你的一房,有两个继承人,你反对,韩湘赞成,也是枉然。你们兄妹俩商量过没有?”
韩统这么一说,韩植就很尴尬地看了韩湘一眼。在此事的决策上,他的确没有跟妹妹关照过什么。
韩植有他难言的苦衷,他是在这最后关头才决定投反对一票。
一直以来,他都备受困惑,不甘心为了荣坤对荣必聪的维护而放弃进行对荣氏的收购。差不多每天他都坐立不安,心绪不宁,每晚他又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就是思考究竟是否值得为了深爱荣坤而成全帮助荣必聪。男人在异性感情处理上的量度,真能放得很宽很阔吗?韩植无法在这些问题上释然坦然。
他甚至在午夜梦回时,有过一阵阵的冲动,尽快打倒荣必聪以泄愤。
对这个原来占据荣坤的心的男人,韩植无可否认是有妒意的。
他发现要克服对荣必聪的怨恨,原来是对他的一个绝大考验。
及至听到荣宇与荣宙复述荣必聪在知悉股权变易后的反应时,韩植对荣必聪敬佩得五体投地。
如此一个不为自己江山的断送而流半滴眼泪,不扬嘴谩骂一句,不怨天,不尤人,从容接受不可改变的沉痛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