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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飞机降落处到海边,是另外半小时,因为别墅在小岛的另一边,名副其实的与世隔绝。
给荣氏别墅管家的是一个福建籍的老华侨,叫郑环。他三代在菲律宾土生土长,却出奇地仍然晓得中国语言。据郑环说,他曾祖父移民至此,坚持小孩子—出生就跟他讲福建话和国语,家训是“数典不忘祖”,这几个大字由曾祖父郑平手书,至今仍高悬在郑家客厅之内。
荣必聪在菲律宾并没有大投资,但总有少许股份加在当地商界朋友的大规模企业内,算是支持。故而,郑环与妻在小岛上为荣氏管家,他们的儿女却被安排到荣氏有份投资的企业内任事,长居马尼拉。
对于家主人对后生一代的提携,郑环夫妇是很感激的,故而非常悉心尽力地去为荣必聪打理这个小岛上的别墅,同时殷勤招呼来访的荣府贵客。
荣必聪本人是很少来小岛度假的。
故而,今次见到了荣必聪,郑环是由衷地兴奋起来。
荣必聪拍着郑环的双臂说:“你呀!老当益壮,今年有六十岁了没有?”
“荣先生,你别逗我高兴了,今年年底过了圣诞,我足龄六十九了。”
“怎么看也不像是望七之年。”
“哎呀!”环婶哈哈大笑:“你若不是我们主人,就要好好地请你吃一顿饭,多谢你逗得我们阿环开透了心了。”
“成呀!你是个好厨子,今儿个晚上,你得烧几味好吃的来谢我。”荣必聪沿途跟郑环夫妇俩有讲有笑。
“荣先生,我妻是宝刀未老,每天烧的菜,吃得那位夏小姐眉飞色舞,她说来了三天,长了几磅肉,都是拜我妻所赐。”
“夏小姐在这儿住得开心吗?”荣必聪问。
郑环妻立即答:“我们从没有见过那么快乐的人呢,她简直像天使。”
郑环也不甘后人,抢着说:“从未见过这么快乐与这么漂亮的娃儿。荣先生,来这儿度假的客人真叫我大开眼界。上一回,以为那邹小姐已是天仙化人,谁知道跟夏小姐一比,是差太远了,而且夏小姐为人和蔼善良。”
乡间小岛,不染都市尘埃的人会得如此批评,准绳是有的。
荣必聪听到任何人提起邹小玉来,都必然变色,只有这一次例外。
他忽然心血来潮,问郑环:“邹小姐那次来小住,是用哪一间睡房?”
“是二楼左面第一间客房。她临走时说过很快就要回来,嘱我们留着别给人使用。我们看反正睡房有二十多间,也就把她的一间锁起来了,她好像还有一些衣物存放着。可是,这以后就没有回来了。”
荣必聪答:“邹小姐不会回来了,你把她的衣物检验妥当,交给我带回去。”
郑环妻立即答应。
“夏小姐是不是住进了我指定的房间?”荣必聪又问。
“对呀!那是全间别墅中,最美丽的。”
“夏小姐一走进去,在房间内跳跳蹦蹦的,兴奋得不得了。她告诉我,”郑环妻说:“第一晚她整夜舍不得睡,躺在床上看星星、月亮,听海涛声,然后晨光微明,就见东面一轮红日高升,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郑环说:“你说这位夏小姐可爱不可爱?”
荣必聪没有讲话,如果他觉得夏童不可爱,根本就不会来度假,或者不必来这儿度假。
是他匠心独运地安排这一切。
连给夏童住的那间睡房都是最最特别的。
除非由荣必聪特别指定,否则,荣宇、荣宙以及荣氏企业的董事,以至庄氏家族的人跟他们的嘉宾来使用别墅,都不可以占用这间美丽得一如仙境的睡房。
这睡房活像个温室。三面都是一大片玻璃窗,平日不是遇上风季,玻璃窗根本开敞着,直接连着台阶,带到海滩。睡房的屋顶也是一大片的玻璃窗,躺在那张面对着一大片海洋的床上,头顶是片片白云,是颗颗繁星;是一轮明月,叫人以为已睡于天上,不知人间何世。
荣必聪让夏童使用了这间睡房。
他完全有心成全夏童有一个如梦似幻的度假仙境。
夏童甚至不知道荣必聪会突然而至。
五十九
荣必聪抵埠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找夏童去。
夏童并不在那美丽绝伦的睡房之内,更不在游泳池畔,以及别墅内其他的休息游戏所在。
荣必聪只好从睡房走出海滩,找寻夏童的影踪。
潮水在微涨,浸淹上来似不再想后退,弄得荣必聪双脚陷在湿濡的细沙之上。他干脆把鞋子脱掉了,光着脚,卷起衣袖与裤管,一直沿着海岸线向前走。
沙滩的其中一边尽头是岩石,另一边是丛林。
荣必聪遥望岩石上没有夏童的踪影,因此他决定朝丛林进发。
茂密的丛林,有一份凉爽的感觉,教人走在其间不觉闷热。
荣必聪忽然胸怀舒朗,他决定高声叫喊:“夏童,夏童,你在哪儿?”
这几句话正正是他心底里的语言,吐出来,整个人都倍觉轻快。
在这儿,他可以呼唤一个隐藏在心里头的名字。
这个名字代表一种希望。
这个名字也代表一种渴求。
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的,现在只要高声呼唤,就有机会找回来。
自从郭慧文患病而后逝世,再到庄钰茹发现癌症,到撒手尘寰,先后差不多三年,他没有像如今的开心过。
荣必聪从来未曾幻想过自己会有资格纵情地叫喊一个女人的名字。
“夏童,夏童,你在哪儿?”
“准?谁喊我?我在这里。”
是夏童的声音。
他得着了回应。
随着声响,他飞奔过去。
果然,远处在一片苍绿的树木之中,浮动着清晰的一点白。
那就是夏童。
夏童穿着白色的牛仔裤,穿一件宽宽的白色恤衫,而且,她也是赤足。
夏童看到荣必聪时,脸上有着一份意想不到的喜悦,她嚷:“喔,怎么会是你?”
荣必聪没有答她的这个问题,只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探我的新朋友。”
“什么?”
“来,我带你去看看它们。”
然后,夏童伸手拖住荣必聪,跳过了两座树根头,到了一大堆矮树旁边。夏童说:“像我,稍稍垫高脚,你就能看到它们。”
夏童以脚尖踩在地上,探头往小树丛看去,并用手指指引荣必聪的视线。
看到了。
是一个筑得坚固的雀巢,里面住了三只还没有羽毛,且紧闭着眼睛的小鸟儿。
荣必聪问:“它们就是你的朋友?”
“对,我在来这儿的第一天就已经发现它们,今天它们已经长出了嫩毛来,或者当我度假完,最后一天来看它们时,已经长成羽翼,可以振翅高飞了。”
“你可以等到它们成长之后才离去,这样,你比较安心,是吗?”
“我真的可以吗?老板。”
“可以的,不过,有交换条件。”
“这原本就是公平交易的世界。”夏童这么说。
“请别叫我老板,最低限度在这小岛上不要如此称呼我。”
“好的,老板。”
“下一句应该问我:那我应该怎么样称呼你才好,老板?”荣必聪自己先笑起来了。
“你不会怪我?”
“怎么会。来,我们回去了,我在飞机上并没有吃饭。今儿个晚上,我们要好好地吃一顿。”
“不。”
“为什么?”
六十
“我还要等小鸟的父母飞回来,我喜欢看一家大小欢乐的模样;而且我不吃晚饭了,我要看日落。”
荣必聪有点不高兴,说:“你并不打算迁就我?”
“可是,你现在还是老板吗?”
是,度假期间,那就不是宾主关系了。
况且,问问良心吧!荣必聪这么一出现,本就已经用行动抹煞了做老板的权威与尊严。
夏童即使真是个天真的小孩,她也是冰雪聪明的。
荣必聪没有再反抗,他只好答:“好,陪你。”
结果没有等到小鸟的父母回巢,却真正的看到了红日西沉,把天边染成彩虹似的缤纷壮丽场面。
荣必聪忽然想,如果一代巨星殒落之日,可以有如这个万丈光芒遽然引退,依然霞彩四溢,弥漫着所有静静观赏者的整个心,控制着默默仰望者的全神全绪,会是多么无憾的一个收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与荣必聪并排坐在岩石上观日落的夏童忽然这么说。
第4节 她那美丽的睡房
“你绝顶聪明,当然可以想象得到。”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聪明。”
“为什么?”
“自认为聪明的人其实最笨。”夏童扮个鬼脸。然后她回一回气,才继续说:“你还是说对了。”
“那么,告诉我,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炎炎红日,原本哺育大地,权威极盛,然而,转眼就已西沉,未免有点可惜。”夏童举起手来,摆一副很一本正经、宣誓似的严肃样子,继续说:“可是,不必怕,只要安然度过了黑夜,又是黎明,又是显赫的时候了。”
荣必聪大笑。
“你笑什么?我猜错了?”
“不是猜错,而是猜得太简单,带一点点江湖术士的味道。”
“原本就是在江湖上胡乱混口饭吃的人嘛。”
“你是么?”
“谁又不是了?”
“夏童,我现在才知道真有大智若愚这回事,我从你身上看到了。”
“如果凡事随和的、不计较的、无是非的愚钝人士,一律冠以大智能人的美名,我也叨叨光,绝不介意。”
“为什么要如此随和,因为无所求?”
“不是无求,而是要求很低。凡事量力而为,有一日人做一日事,就这么简单。”
“难以置信。”
此话才说出口来,荣必聪与夏童差不多同时说:“事实往往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继而他俩哈哈大笑。
“现在你信了?”夏童问。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因为我一直抓不到你有半点不真实的地方。”
夏童吁了长长的一口气,忽而欲言又止。
荣必聪说:“为什么会抓不到漏洞呢?答案只可能有一个,就是根本毫无漏洞。你是个完全真诚的人,这才变得铜皮铁骨,无懈可击。”
夏童那双美丽得有如洋囡囡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动,闪烁着水灵灵的光芒。
荣必聪看见了,忽然诧异地问:“你有话要说?”
“我想说,单为你刚才对我说的那番话,而令自己爱上你,也是不足为奇的。”
“啊,是么?”
荣必聪随意地答。
之后,二人无话,直至日落。
有一些惊讶、喜悦、悲哀,都是要经过一小段时光让领受者慢慢消化掉,才会有正常正确的反应的。
夏童的那句说话之于荣必聪,正正是这个境况。
荣必聪一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直至到晚饭之后,他陪着夏童坐在她那美丽的睡房前一系列台阶之上,静听海浪声,仰观天际的皓月繁星时,他才说:“夏童,你是不是真的爱上我?”
夏童把头仰着,干脆就拿个软垫放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枕下去。
她觉得这样对着星月讲话,比较舒适,比较有信心。
她说:“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与一个特定的环境内爱一个人,是很容易真心诚意的。”
说得太坦率。
六十一
也实在说得太残忍了。
两情若是真诚时,不在于朝朝暮暮,而在于生生世世。
哪儿来这么多的生生世世。
就算能有很多很多个真心诚意的朝朝暮暮,已经极之难得了。
夏童淡淡然地说:“此情此景,面对着风花雪月,更添富贵逼人,安康舒泰,要爱上一个人,尤其是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又有何难。一个短时间之内的真心诚意是不太值钱的。”
“纵使并非价值连城,也已弥足珍贵,最低限度你感动了,是不是?”
“是的,我感动了。”
夏童坐起身来,细细的凝望荣必聪,再说:“任何人为我作了如此细意的一切安排,我都感动。任何人能说出刚才你说的那番话,我都感激。
“你知道吗?事实永远令人难以置信,故此没有人会信任我的童真,我的坦诚,我的尽责,我的很低很低很低的起码的人生欲望与渴求。”
夏童的双眼分明含泪,只消她一闭上,就会满溢,流泻一脸。
她幽幽地说:“我经常地、长期地备受冤枉。”
夏童终于忍无可忍,闭上了她那双美丽绝伦的眼睛。
荣必聪伸手为她揩去腮边的眼泪。
“是的,我明白,被冤枉了,无由倾诉,无法表白,无能澄清的滋味是很难很难很难受。”
重新睁开了眼睛,夏童接触到的是一张深情而满是内涵的脸孔。
那个“我明白一切了”的表情,像一双有魔力的手,轻轻的安抚着夏童心灵最底层的一道创痕,让刚受到张力而裂开淌血的伤口,得以润泽,再慢慢地愈合起来。
她开始奇怪为什么对方有这种出乎意表的神奇力量。
荣必聪所拥有的,似乎比夏童所预计与知晓的还多。
“为什么?”她不期然地发问。
“你将来会知道。”
“现在你就已明白我的话,为什么要等将来才让我去了解你?”夏童问。
“因为我比你聪明之故。”
“我不信。”
“你不信?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人们不承认你有童真,因为他们早已被世情污染,满身的沧桑,依然挣扎在世涛俗浪之中,企图游上他们心目中的黄金海岸。他们不相信有人肯散发扁舟,不管何时可抵彼岸。
“人们不重视你的坦诚,因为每天每夜,他们不敢面对自己、面对现实。当人人都在企图收藏自己的弱点,而又同时努力发掘别人的缺憾之际,不可能认为活着的世界再有坦诚相向这回事。
“世人的责任越来越轻,义务越来越少,而需索的回报越来越重,渴求的欲望越来越多。当他们看到有人会不计较物质名誉而埋首苦干,肩承责任时,只可能有一个令他们满意的解释,就是这人是空前绝后的虚伪。
“夏童,我是否已经洞悉了你心底的每一个难言的苦衷?”
夏童感动得扑过去,紧紧地拥抱着荣必聪。
可怜的小夏童。
荣必聪一直抚扫着她那头短发,暖流开始在体内扩散。
如果荣必聪再不把怀中的夏童推开,他一定会有所行动,最低限度会是一个冗长的吻。
故而,他奋力地轻轻推开她,用双手紧握着对方的双臂,以这个姿势跟对方保持了一个距离。
“夏童,别难过。”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坚持你的诚意,你对人生不过有一些最低要求,你只愿意随着你的直觉与良知而生活,你就要接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没有人会是你族类。”
不消说,世界已不可能是歌颂诚意,淡薄名利的世界。
谁打算在世纪末的横流人欲之中,保持淡素的真我,无疑是倒行逆施。人们甚至不会将之视为怪物,压根儿只会指责对方太有机心、太有心计、太有城府、太有手段。
荣必聪之所以对夏童说出这番肺腑之言,其实是夏童在很久之前,给过他一句提示。
夏童说:“事实总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人们太习惯推测分析假设判断,而不肯接受表面的很多现象与表现。
荣必聪原本也不例外。
只为夏童的那句话令荣必聪蓦然决定,从正面去看她的言行举止,不作无谓的揣度测试。简单点说,不去思疑一个孩子撒谎,循着他说的不符合他年龄身份知识的话去发现真相,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只此而已。
于是就赢得了夏童的感恩与欢呼。
夏童说:“我会坚持,我宁可寂寞,我宁可无伴,我宁可被冤枉。”
“那很好,那才是个值得怜爱痛惜的好孩子。做对了的事情,不能因为没有奖赏而将它改变,对不对?”
“对。”夏童说:“你要听我的许许多多故事吗?我的意思是那些我被人冤屈了的故事。”
“那需要起码一千零一夜的时间,我们有吗?”
六十二
夏童笑了。
“你终于回复正常。”荣必聪逗她。
“你知道为什么?”
“什么?”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我笑了?”
“因为流眼泪很不好看。”
“不、不。”夏童摇头,拼命地摇头,甩着她的那头短发。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今夜可以死而无憾。”
“你说什么?”荣必聪吓了一跳。
“不是说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