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屋里传来老父亲苍老的咳嗽和深深地叹息声，生闷气的父亲大概又把那只放在炕边的药碗摔在了地上。对爱面子的老父亲来说，他老人家早已习惯了我与秀琴之间的争吵，起先他还端起长辈的架子骂我几句，有一次还把我哄到他的炕边扇了我两个耳光。后来也就慢慢了解和习惯了脾气不依不饶的儿媳和唯一的窝囊儿子的秉性，也深深为他一手包办的这桩婚姻感到了无奈。我曾听妻子不无得意地对我说过：老爸说他当年在甘南剿匪战场上驯服过十几匹性情刚烈的战马，也用驯服战马的棍棒之法驯服过性格温和的母亲和他唯一的儿子，但却为不能驯服性格刚烈的儿媳而深感遗憾。于是，每当他不高兴或生闷气的时候，便常常以摔东西来表现自己的不满。
我的心里乱糟糟的，真不知是走是留。这时候，西院的王大妈，一位在我母亲病重期间给过我无私帮助的老太婆赶过来劝架，她从我手中推过自行车，一边劝解秀琴，一边婉言的责备我：
“我说小前呀，也不能光怪秀琴呀！她伤心着呢，你看看，咱村里数你学问深，数你官最大（她那知道我是什么官呀！）可秀琴跟上你是一天福也没享上，你看你那表弟，只是在乡里混事，人家家里缺啥了，崾岘的李四，不就在县里当了个啥推销员吗？可人家啥不往家里捣腾，可你到好，庄稼农活指望不上，还不全靠了人家秀琴？。。。。。。还有，人家也是干国家事的，为啥人家就能三天两头往家里跑，你不就是官当得大了一点吗？有什么了不起。。。。。。你去地里看看，还有谁家的田比你差？秀琴拉扯个吃屎的孩子，还要照顾你爹，连个帮手也没有，你不想想她容易吗？”
站在院外看热闹的几个小孩子，不知是谁教的，一边抠着自己的脸，一边笑着喊：“陈世美、陈世美、陈世美。。。。。。”
我站在院中间，心里感到深深地悲哀。
王大妈还在一个劲儿的为秀琴抱不平：“秀琴够贤惠的了，这些年，女人种庄稼的已经越来越少了，山外面的女人怕是早都脱产了，咱村也就秀琴一个还在田里忙，种起愁呀是收起愁，这些都不说了，你爹躺在炕上起不来，还不是秀琴端吃端喝、接屎接尿的替你尽孝道，人要讲点良心，可不能忘本。。。。。。”
秀琴越发哭得厉害。
第三章 自我辩解（四）农民之苦
第三章自我辩解（四）农民之苦
王大妈说得句句是实话。我的鼻子酸溜溜的，心里直想哭，我说不清是为我，还是为秀琴，我想对她们解释一下，张了张嘴还是忍住了，能解释得清吗？对有些事，她们有她们的理解，不是靠一张嘴就能讲得通的。比如说“官”这个概念，在她们心目中，凡是能走出山沟的就一定是“官”，至于到底是干的什么事，她们不懂也是不会去问的。
说实在话，我并不是不想种庄稼，我的根在农村，我出身农民，土地就是农民的生命，种地就是农民的职业。按说，我一家五口，我与父亲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大钱没有，养家糊口应该不成问题，这在农村应该是相当殷实之家。可我每月的工资奖金，除了购置我和女儿所需的生活用品外，补贴家用的不过四、五百元。去年以来，因为我与谢丽丽的所谓“有染”，为了在秀琴面前证明我的清白，我又不得不从自己每月的口粮中精打细算抠一点，挤一点，给家里多给一点，以经济杠杆调和过于紧张的夫妻关系，缓和一下家庭危机，争取秀琴的信任。我知道尽管父亲的退休金不算很低，可他老人家丝毫也不体谅我的苦衷，不仅每天三包烟，两天一瓶酒必不可少，每月昂贵的医疗费用还必须由我承担，他可以慷慨地向村里修的山神庙一次捐款一千元，却不愿拿出一分钱为孙子孙女交学费，哪怕是妻子张口借，暂时缓和一下燃眉之急也不行，除了我儿子能在他的饭碗中分享一点喝剩的羊奶外，谁也休想让他拿出一分钱来补贴家用。“好儿不使老子钱”是老人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只要我与妻子稍有微词，他就会拄着拐杖四处宣扬我如何不孝，逢人就讲家门不幸，出了我这么个逆子，用父亲的话说，“无仇不结父子，无冤不成夫妻”，老人家对我生性怯懦，管不住老婆的行为深恶痛绝，甚至于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述他当年如何用马鞭驯服母亲的详细过程，父亲的残忍是我越发丧失了与他沟通的信心，尽管父亲言明他的钱就是化不完了，带进棺材也不愿意交给我这个他惟一的没出息没本事的儿子，但我始终坚尽着无条件赡养老人的义务。大前年父亲病重期间，我不顾秀琴的极力反对，举债为父亲置办了在我家乡档次最高的松木棺板，我极力尽我为人子的义务，处处陪着小心让老人家能够在有生之年安享天伦。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与秀琴的不睦却引来了父亲与妻子的不和，说实话，这些年多亏了妻子克勤节俭，喂猪养羊，想法设方增加家庭收入，应付乡村提留款项，为父亲支付医药费。可怜的妻子到现在还不知道父亲每月都有近千元的退休金，而我只能含糊其辞的告诉她父亲每月二百多元的退休金，抽烟、喝茶、喝酒早就所剩无几了。
在我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千百年来形成了一种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穷了盼自足，自足了便满足，而且祖传父、父传子，世代相衍。种上十来亩地，一年风调雨顺打上三四千斤粮，除留足饲料、种籽、全家口粮之外，其余都存起来以备天有不测；养一头猪过年，种一点菜园解决吃菜问题；务一处果园，养一群羊积肥剪毛，养鸡下蛋，为了换油盐针线和布料，总之一句话撩成温饱生活，或达到家中一切自给不求人，讲求“人到无求品自高”。对凡是走出了山沟的人，他们除了当面的吹捧羡慕之外，就是背后恶毒的咒骂，看人的目光总是在嫉妒和恼恨之间游弋，“球毛擀不成毡，庄稼人当不了官”的思想意识根深蒂固，衡量人的标准是衣着的鲜丽与寒酸，评价人的标准是是否孝敬父母和敢不敢打老婆，量化一个男人的能力是一辈子睡过几个女人，父子两代奋斗目标就是父亲给儿子修院房子，娶上媳妇，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儿子把父亲殡葬得好一点，再就是继承父辈的犁地、撒播、扬场等世代相传的农活，能做到这几点，就算是殷实幸福之家。可我却应了庄稼人说的那种“文不能执笔、武不能骑马”的二吊子货，成了上不能孝敬父母以安天心，下不能宽慰妻儿以振兴家道的窝囊废。
第四章 举步维艰（一）底层生活
第四章举步维艰（一）底层生活
我的嘴唇蠕动着，最终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把头深深的低下去，我在心里哭了。
劝走了王大妈，安抚好秀琴，问了问父亲的病情，我便奔向地里。撕开衣扣，光着膀子，发疯一般的刨地，把留在地里的玉米茬子挖出来，弹掉泥土放在一起，等晒干了挑回去做为过冬的燃料。镢头被我抡得呼呼风响，我的双臂出奇的有力量。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干农活我并不怯生。那一夜，我整整刨了一个通宵。天快亮的时候，我想倚着田埂休息一会儿，可是我睡着了。
我是被一群上学的娃娃惊醒的，他们正围着我嘻笑。我的脸一定被汗水和泥土涂得不成样子，我气恼地把他们赶开。
我跑到河边去洗脸，望着河水中我可笑的面孔和身影，望着我的高挽着的裤腿和粘满泥土的赤脚，我突然莫名其妙的想：假如我就这副打扮、这个模样跑到论文发布会上去，大家还会认认真真地听取我的汇报，让我宣读论文吗？
再回到今天的公路上来。
我把自行车蹬的飞快，心里暗暗盼着那位好心的司机不要早早发车。
太阳从两座山峰的空隙间露出了脸，一群上学的孩子披着朝霞、唱着山歌在田埂上活蹦乱跳地跑着。
阿，老书记，人生万般境界，诸多向往，没有比无忧无虑更让人觉得珍贵的了！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浓浓的柔情，一股做父亲的特有的柔情。我想起了我的小莹莹，她这个时候吃饭了吗？上学了吗？我走的时候只给了她两块零花钱，她是不是匆匆忙忙起床，胡乱往肚里塞些冷食，慌慌张张地就往学校跑呢？。。。。。。她要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那是个事故多发点，车祸不断。。。。。。啊，她会不会出事。
那一刻，我毅然下了一个决心：从今往后，再也不能把她一个人丢下不管！
我不免发起感慨，曾几何时，我的父辈还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转眼间我又把希望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了！也许，人类正是有了这种不尽的希望和寄托，才有了战胜苦难的力量和勇气，世代不息地繁衍下去。
那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莹莹这个“非城镇户口”的孩子塞进那个很有名望的小学以后，我便慢慢感到自己犯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错误。
第四章 举步维艰（二）为教之过
第四章举步维艰（二）为教之过
过去，时间紧张了我可以不做饭，喝点开水吃点冷馍完事，现在不行了，时间再紧也需保证一天三顿热饭。过去出差下井队，时间晚了我可以住在井队不回来，现在不论远近早晚，总得想方设法往回赶。
最让我头痛的还是莹莹的功课，她在班里差不多占了倒数第一。那天她的班主任，一位省级女劳模亲自找上门来，语调温和而有严肃地对我说：
“你以为把孩子送到学校，家长的责任就算完成了吗？”
我只好红着脸向她道歉。
我开始每晚抽出一个小时来为莹莹补习功课。
我不知道妻子是怎样教育孩子的，也不知道莹莹怎么会养成这样一个不爱学习的坏习惯。书包里塞满了碎纸、石子和玻璃球，给她布置的作业总是不能完成。昨天讲过的她今天就会忘个精光。我又生气又无奈。哎，孩子，你一点都不为父亲争气！你知道你的父亲当年是怎样边放羊边复习功课的吗？你知道你的父亲曾经因为数学得了个“8”分而痛哭流涕，曾被你的爷爷痛打一顿，三天没有吃饭吗？莹莹呀，你一点都不知道父亲的苦衷！你知道你的父亲，是怎样求爷爷告奶奶、低三下四的托人求情才把你送进学校的吗？你知道因为带你上学，你的父亲曾经受到单位一些人的指责了吗？你知道你的父亲是如何熬夜才挤出一点时间给你补课的吗？
第三天晚上，刚刚打开课本，我就用巴掌把她抽哭了。
我不知道近一段时间来，我的脾气为什么变得异常的暴燥，就在大前天，我回家的前一晚又打了她。一张数学考试卷从书包里掉出来，上面赫然写着“36”分，几道很简单的题都算不出来，连最简单的乘法口诀都会出现错误，我恼得气不打一处来，推了她一下，不想推得太重，莹莹摔倒后额头碰到了桌子腿上，流出了鲜血。我又气又心疼，给她擦泪水自己反倒落下泪来。那晚我特别的有耐心，为莹莹补课多花了将近两个小时。
我心里又升起一股深深的懊悔，我有什么理由光对孩子发脾气？莹莹成绩不好自己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了吗？当初自己曾答应每晚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为她补习功课，诺言认真履行了吗？
事实上，我的每晚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为莹莹补课的诺言只履行了一个星期，就改成每两晚才抽出一个小时，以后又改成了不定期抽查，有时时间紧张起来连不定期检查也给取消了。。。。。。那次期末考试，我头天下井队没能赶回来，莹莹起床晚了，啃块凉馍就去了学校，结果在考场上拉起了肚子，憋得孩子满脸的汗水，多亏老师发现得早，及时送进了医院。。。。。。她的学习成绩能好吗？还有那次买算盘。那天莹莹怯怯地对我说：“爸爸，我们要学算盘了，你给我买一把吧。”
我正埋头翻一份资料，便顺口答道：“好吧。”
两天过去了，莹莹又对我说；“爸爸，老师让你给我买把算盘。”
第四章 举步维艰（三）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第四章举步维艰（三）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当时我刚好想离发工资只剩下四、五天，就把最近发的一笔奖金和近几个月的工资托老乡带给了秀琴，身上就留了不足五十元，想想还要吃饭，就很随意地对莹莹说：“好，等发了工资，一定给你买一把。”
又是两天过去了，莹莹的一个女同学来找莹莹玩，无意中对我说：
“你家莹莹今天让四班的郑明明给打哭了。”
我忙问：“为啥事？”
“莹莹借人家郑明明的算盘用，还的时候掉地上摔坏了，人家要她赔。。。。。。叔叔，你咋不给莹莹买一个呢？我们全班就她一个没算盘。。。。。。”
我这才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明天，就是借钱我也一定给她买一把。
可是第二天我又临时出差。第三天我才带着算盘急急忙忙赶回来，莹莹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抚摸着算盘，过了会儿，才轻轻的，无限惋惜地告诉我：“珠算最后一节课正好今天讲完了。。。。。。”我痛心疾首责备自己：你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对孩子发脾气，你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打骂孩子！
的确，莹莹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她知道爸爸经济拮据，作业本写完了舍不得丢，反过来当演算本；她知道爸爸时间不够用，尽管常常念叨“某某的爸爸带她去了某某地方玩。”“某某的妈妈经常带她去公园玩碰碰车”，可她从未正面向我要求过一次，我出差时，有时一连几天不回来，偌大一座办公楼晚上就剩下她一个人，我问她“害怕吗？”她说：“不怕。我睡觉时把门插好，再用椅子顶上，就一点也不害怕了。”用老黄的话说这简直成了奇迹，因为她的女儿十四岁了，大白天竟然不敢一个人到房子里呆。
这样的孩子还不足以令她的父亲骄傲和自豪吗？他智力不好，是她自己情愿的吗？何苦这么死死逼迫她一定把功课搞上去呢？记得有位哲人说过；幸福是主观的，你认为幸福的事在别人不一定就是幸福。“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且不论这句话的对与错，这样苦苦逼迫一个小孩子，让她小小年纪就尝到生活的艰难，心灵上感到世界的可怕，何必呢！
莹莹，爸爸今天要对你说：从今天起，爸爸保证再不动你一指头，今天晚上，等爸爸准备好材料回来，爸爸要给你买上一大包好吃的，让你吃个够，然后再带你去看场电影。明天，爸爸还要洗掉你所有的脏衣服。。。。。。小莹莹，自从你跟爸爸来这儿读书，爸爸没带你看过一场电影，没给你买过一次糖果，没给你添过一件新衣，爸爸亏待了你，你能原谅爸爸吗？
尤其是我难过的是莹莹从来没有抱怨过我。那次我出差整整一个礼拜，我出差回来去接她时，您的老伴告诉我，是您把莹莹接到家里吃住，她问过莹莹：“你们家谁待你最好？”莹莹回答是“爸爸”。“你妈妈呢？”“妈妈也好，她给我做衣服。。。。。。”我笑着笑着，竟流出泪来。。。。。。
我又想起一件事来，刚才，我离家时从秀琴手里打落的是不是莹莹的一件衣服？一定是！因为昨天秀琴说天凉了，她给莹莹做了件薄马夹，走时别忘了带上。。。。。。
于是，我又想起秀琴来。不知怎么，那会儿总走神，脑海里一个劲的翻卷着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我心头重又升起一股别有滋味的愧疚，我想秀琴现在是不是还在哭泣？我推车离开家门时，她是哭了的。。。。。。
我开始后悔，刚才干嘛非要发那么大的火，不就是因为秀琴晚叫了我一个小时吗？
第四章 举步维艰（四）无名之火
第四章举步维艰（四）无名之火
昨天夜里，我刨地又刨到十二点，我想力争把那块难刨的山沟地全部刨完，把回茬麦籽撒下去，秀琴要和我一块去，我把她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