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石油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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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石油一家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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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打开手机,凌晨2点08分,难为老婆这样惦记着我,我迅速启动大拇指,发了一条短信:“宝贝对不起,太郁闷了,刚才开玩笑的,我爱你,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玫瑰!”我想老婆一定会很感动。
回头看那老人,他已经收起了那个酒壶,从怀里掏出一包软和延安香烟,一看已经抽光了,便把烟盒揉成一团,无奈的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重新坐到老人为我铺设的蛇皮袋子座位上,拉了拉老人的羊皮大衣盖住双腿,拿出王胖子的烟递给老人一支,点着火,很随意的安慰了一句:
“其实你转业到油田也不见得是坏事。”
“唉,创业之初,可真苦啊!这打井不象打敌人,打敌人你能看得见,打井你看不到地下是个啥情况啊!刚才我说你们现在这打井比不上我们。你还不服气,65年我刚到玉门那会,天寒地冻的,搭起帐篷来晚上还是冻得睡不着,又赶上自然灾害,吃不饱穿不暖,后来有人提议在帐篷地下进行土工作业,这个办法不错,可是一遇到大风还是不行,风把帐篷卷跑了,真正的天当被子地做床。后来大庆油田上马,本来我准备去的,要走也就和铁人王进喜那一批一起去了,可玉门这边不放我,也就没去成,其实大庆被玉门还要冷,离家有远,说实话我也不愿意去,玉门这边虽然有一点解放前的基础,可和大庆比差不到哪里去,那时候哪里有什么吊车,卡车都少得可怜,还动不动就坏。打井,我们采取的还是分进合击、迂回包抄和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战斗方法,啥?你不懂,其实也很简单,分进合击就是派出小股部队选地势有利的井场,然后先把地窝子弄起来有个落脚的地方,迂回包抄就是先搞外围,先把重量轻的设备安装到位,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就是最后再解决上钻机、上柴油机等大件大设备的问题。那时候讲得是不怕苦,不怕死,不为名,不为利,不计较工作条件好坏,不计较报酬多少,不分职务高低,不讲份内份外,不论前方后方,一心为会战,一切为了拿下大油田,王进喜因了一个房东老太太的话成了铁人,进了国务院,受到了老人家的接待,好像后来还拍了个啥电影,其实电影那是艺术,真正比电影还苦的还实在的东西靠艺术是反映不出来的,王进喜跳泥浆池的事在我们来说稀松平常,那时候企业还有军队的作风,碰上井喷,压井泥浆来不及搅拌,一个命令下来,泥浆池里就像下饺子一样,说句你年轻人不相信的话,被水泥固住的都有,淹死呛死的不算少,哪里象你们现在那样轻松。又一次,我家门前那个井队上一个小伙子被钻杆蹭破头上一点皮,就呲牙咧嘴的哭爹喊娘,队长吓得脸都白了,日急慌忙地跑到我家找云南白药,哼,这样的兵要让我带,我早一脚把狗日踢死了,大男人真不嫌丢人,咋战场上下来的把啥没见过,狗屁一点伤就能死人,你问问我们那一批石油人,谁他妈身上还不挂点彩。说起来还真晦气,我打了十几年的仗都没缺了胳膊少了腿,结果一个大意还他妈的让吊卡夹掉了半个手指头。可惜啊,从此我再也不能打枪了!”
老人充满遗憾地把他的右手伸到了我的面前,只有四个粗壮的手指,食指从第二个关节处光秃秃的。
我知道,他那灵巧的食指再也无法扣动扳机,这对一个曾经是军人的人来说是多大的残酷啊。
第十二章
    (十二)
我真的没有想到,先前在我看来干硬如鸡爪的老人的手,不但握过枪,竟然还握过刹把。那双粗大的手比起陈秉正的手来更灵巧、更壮实、更耐用。
“当时是骨折了还是直接夹断了?”我担心地问。
“那时候条件苦是苦,可人心齐啊,命令一下,号子喊得整天响,大冬天的我们就靠干活取暖,那时候咋们那钻头不行,一个钻头最多才打五、六十米,一口井打下来,费钻头用卡车拉,基本上是班班起钻换钻头,一趟钻起下来那个战士的后背不是湿的,上钻机前面的拉,后面的推,4寸厚的实心钢管当撬杠,照样能整弯整断。那次起钻,一不留神吊卡就夹住了我的手指头,只一下就夹断了,当时手套一拉,一看还连着一点皮,我一狠心就用左手给拉断球了,半截手指掉钻台上,我一脚就踢到井眼里去了,当时把我那个徒弟吓傻了,我一转身就给屁股上踢了一脚,日你妈,还不干活,我走下钻台,把炊事班的柴刀放在火炉上烧红把伤口烫了一下止了血,爬上钻台继续起钻,下了班还继续喝酒。”
十指连心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一定是一个坚不可摧,什么困难都难不倒的人。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其实这点点小伤根本不算啥,死人的事也经常有。有一次挖原井,那时候钻台下面井眼冲的很大,碰碰挂挂的施展不开,一个钻工脚一踩空,一眨眼的功夫就像掉进了沼泽地里一样不见了,死是肯定死了,可尸首呢,四、五十米深的井下怎么捞,结果是抓了一只公鸡在钻台上剁了头,一挂鞭炮一响,继续开钻。”
“还有个战士,那是个山东大汉,曾经徒手俘虏过8名国民党士兵,一次让电给打得跳了起来不知道是咋回事,弄清楚是电打得,这家伙一根筋上来就要找电拼命,老子枪子儿都不怕还怕啥狗屁电,双手抓住电线没摔脱,等我们发现时已经让电活活打死了,一米八几的个头,就烧成了一团焦疙瘩”。
“其实打仗靠精神,打井也要靠精神。打仗我们小米加步枪赢得了解放,打井我们人拉肩扛摘掉了贫油论的帽子,喊出了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豪言壮语,一个王进喜就够你们几代人学,你再看看你们,那么好的条件,那么好的设备,咋就没弄出一个全国叫得响的榜样来,让我这老不死的也学学,就连我家门前那个队搞什么联欢,唱得都是我们的歌子,头戴铝盔走天涯,祖国建设跨骏马。那么一个攒劲的歌子唱得软绵绵地,跟没吃饭一样,我儿子当队长那会儿,都比你们现在强。”
老人絮絮叨叨地讲着,我惭愧地低下了头,我想争辩几句,却发现老人说的都有根有据,我竟然找不到一点破绽来反驳。
“人要有精神,精神就是气势,就是力量。你说人谁不怕死,我都快80多了,还不想死呢,还想多活几年呢,可是那时候打仗没负担,枪一响,冲锋号一吹,就感觉浑身的力气使不完。就说那个山东兵吧,那是打阻击,一个连对一个营,国民党也并不都是孬种,我们这边虽然占据着有利地形,但连长排长班长仍然死了一河滩,估计敌人那里更残,这小子一看满地趟的都是伤员,就他一个还能动,敌人一个反扑攻上来,这小子捡起一挺机枪就冲了下去,打得敌人乱串,子弹打光了没时间换弹夹,这小子把枪一扔继续冲,硬把8个国民党士兵堵在了一个暗堡里,一声缴枪不杀,就见8支卡宾枪从暗堡的枪眼里扔了出来,等那8个俘虏出来一看,我的个碎爷!除了他们缴的那8支枪之外,那山东大兵竟然赤手空拳,1对8,你说他靠啥,靠的就是那股子不怕死的精神,靠的就是气势,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豪气和胆略。再说二、三十吨的钻机怎么上?就靠人心齐啊,那家伙第一次都没经验,挣得我那个队半数以上人吐血,尿血、拉血的事几乎人人都有,没了精神,没了信仰,哪来那么大的劲啊,你说是不是?”
“唉......”老人叹息了一声,从怀里取出那个酒壶,拧开盖子放在鼻子上迷着眼睛闻了闻。
面对老人的诘问我无言以对,我所能做的就是又给老人点上了一支芙蓉王。
列车进入了隧道,过道里顿时又是一片漆黑。
第十三章
    (十三)
听着老人的话,我不由地感觉我是那样的渺小,我尽管一身西装,可与老人那身朴素的打扮,那一身浓烈的羊膻味相比,我竟感到我的形象龌龊的怎么也高大不起来。
“听了您那么多故事,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呢?”
“名字吗?也就是个符号,你知道我给我的那些羊是怎么起名的吗?”
“不知道”。
“嘿嘿!我那个头羊叫司令,那个骚狐,咹,说骚狐你不懂,其实就是种羊,我叫它日本鬼子,哈哈,日本鬼子不是坏吗,到咋中国到处烧杀奸淫,嘿嘿,老子让它奸羊去。那头母牛,又肥又大,我叫它钻机,我养的狗,原来叫钻头,老伴嫌叫起来绕口,就改叫钻钻了。那个马,我的座骑,我最喜欢了,我叫它刹把,平时没事了就喊,刹把!刹把,过来驼爷爷遛遛去,可惜现在年龄大了,骑不动了。”
“哈哈哈哈......”我没想到老人竟然这么有趣,那个把种羊叫“日本鬼子”的叫法可真是经典。
“碎娃,笑够了吧,人老了,把啥事都看开了,没有年轻时的锐气了,不给自己找点乐子,我能活到现在啊,怕早都死了骨头都黄了,人老先老心啊!碎娃!”老人发起了感慨。
“我能不能给您提个建议啊!”我诚恳地望着老人说。
“意见就意见么,还啥球建议,还是你们有知识的人会说话,你说”。老人豁达得畅快。
“您能不能不叫我碎娃,我都给您说了,我姓马,您叫我小马吧。”我今年都而立了,老人一口一个碎娃的,叫得我很不自在。
“小马、碎娃......碎娃、小马......不,还是碎娃叫习惯了,顺口,就叫碎娃”。老人思谋了一会,竟固执了起来。
“......也行!”我想了想,反正老人又叫不到我单位去,碎娃就碎娃吧,只要他高兴,爱叫啥叫啥,老人说得对,名字不就是个符号吗。
“嘿嘿,还是咱石油人爽快啊!”
“可您还没告诉我怎么称呼您呢?”
“哦,小时候,我爹我妈喊我墩子,因为我从小特能吃,身体好。当兵的时候老首长也喊我墩子,当井队长那会儿,领导和职工都喊我墩队长,我老伴喊了我一辈子墩哥,干脆你也叫我墩子吧!”
我的心猛地一惊,一股热血直涌心头。老人这是把我当朋友,当兄弟啊,要论年龄,我该喊他墩爷爷了。
“不行不行,我还是叫您墩师傅吧,这样对您尊重些。”
“你看你这娃,叫你喊啥就喊啥嘛,咋这么啰嗦,我给你说,尊重与年龄与官衔没球关系,尊重是做出来的,不是皇帝封下来的,你敬我,我敬你,跟其他东西球不连筋,你要真把我当师傅了,那咱就有师徒名分了,说话谝传就别扭了,不畅快了,你就叫我墩子,我就叫你碎娃,就这么定了,你叫一下,我听听,还真多年没听到有人叫我墩子了,叫,叫呀?”老人边说边用一双犀利的目光盯着我,那口气不容置疑。
“......墩子!”我喏喏了半天,终于轻轻喊了一声。
“咋像个娘们,大声点,反正这过道就剩咱俩了,怕个球啊!”
“墩子!”我四下望望,鼓足了中气,大喊了一声。
“到”老人挺直了微驼的腰杆,用的仅是标准的军人口气。
“碎娃!”
“到”我模仿着老人的姿势,模仿着老人的语气,大声地喊了一声。
“哈哈哈哈......”我和老人无所顾忌的大笑了起来。
第十四章
    (十四)
“呜......”
凌晨3点,列车终于靠近了一个大站。
“您等我,我马上就上来!”我毫不迟疑的把装有我三个月薪水和手机的手包递给老人,站起身直奔车门。列车刚一停稳,车门一打开,我就第一个冲了出去,直奔候车大厅旁边的百货店,我拿出预先准备的400元,买了2瓶这个商店最好的剑南春,剩下的钱我要了两袋花生米,两袋杂菜,两袋火腿肠。那个起先睡眼朦胧、慢慢腾腾,爱理不理的售货员见到400元,听到我说不用找钱的话后立马热情兴奋,满脸媚笑。我要了两张旧报纸,接过打包好的东西后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爬上了列车。返回的路上,我瞪大眼睛寻找着座位,遗憾的是,这个站上又上来了一批民工,刚刚空出来的座位都已经挤满了人。我不得不失望的回到那个属于我和老人的列车过道。
“来,咋一人一瓶,整!”铺开从商店售货员那里要来的两张报纸,撕开那些零食袋子,拧开瓶盖,我很大方很自然的递给老人一瓶剑南春,自己也端起瓶子,“咣”的碰了一声,仰起脖子就喝。
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了攒钱买房子,平日里精打细算,王胖子常骂我是球毛上捋得吃虱子,被誉为“榆林前指第一扣”的我,变得一下子大方了起来。
“痛快!这样子跟我当年行军有点像。”老人的情绪出奇的高涨。“哎呀!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喝过酒了。”
老人又自顾自的掌起酒瓶,咕咚咕咚一阵猛灌,很满足很香甜的砸吧着嘴,冲我说:
“碎娃,真痛快啊!”
此时的列车已经驶出站口,开始逐步加速。
我们变换了一下座位,老人把他的羊皮大衣卷起来让我坐上去,他还坐在蛇皮袋子上,我们把原来的并坐改成了面对面的席地盘腿。在这个喧嚣纷乱的火车上,我们为自己开辟了一方安宁的领地。
第十五章
    (十五)
酒是感情的润滑剂。
我真佩服老人的酒量,喝酒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他不象我小嘴小嘴的呷,而是大口大口的饮,不到十分钟,他就下去了多半瓶,而我竟然连三分之一都没喝下去。
老人很大度的拍拍我的肩膀:“碎娃,随量喝!”
我尴尬地冲老人笑了笑,没啃声。
“这酒是好东西啊,可是喝多了尽坏事。我要不是酒喝多了鬼迷心窍,说不定我就是你们长庆油田的田长呢!”
“我这人,一辈子就两个爱好:喝酒、吃肉,再有就是年轻的时候好点点色,在部队的时候弄酒肉咋有办法,从敌人那里搞啊,可这色吗?首长管得严,不让我往文艺队、宣传队、医院呀的有女娃娃的地方跑,常常给我说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是干不成大事的男人。结果咋把首长的话当成了耳边风,没记住。当了石油工人后,咋好歹还算个小领导,要给职工作表率啊,也还没那个胆子,再说钻井队那时候清一色的和尚,咋也没那条件。就那次手指夹断了发了炎,领导把我撵回了后勤基地医院,没多久我那个徒弟来看我,我偷着跑出去整了三、四瓶整大了,半夜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人坠我裤子,睁眼一看刚好是我瞄上好多天的一个护士要给我打针,这下完了,我就在医院的病床上犯下错误了!”
老人的坦诚让我又一次感到了我的渺小。
“老首长的话,至理名言啊!她倒没有告,是一个查夜的大夫揭发了我,结果第二天我就胳膊上挂着绷带走进了监狱,那时候我想我完了,我就死在我那不争气的玩意儿上了。”
“大约一个月后,单位领导到监狱里来接我,是那个护士救了我,她说是她主动勾引得我,是她愿意的。就这样,我这命是保住了,可我悔了一个好姑娘的一世名节,那时候政治运动一浪接一浪,70年6月开展了“一打两反”运动;71年6月又开展了“清查5&;#8226;16”反革命集团运动;10月开展了“批修整风”运动。我这事又出在了三大运动的当口。本来上级都找我谈话了,准备让我带队,带从兰州军区转业下来的一批人跑步上庆阳,参加你们长庆马岭油田的开发的,这事一出全泡了汤,”
“后来呢?”
“还有啥后来,你说,咋还有脸再在油田上呆下去吗?记得那是个大雪飞扬的夜晚,雪大风猛,我带着那姑娘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了油田,几经转折,回到了内蒙,靠着我带在身上的两枚军功章和满身的伤疤通过了政审,就在乌审旗和前旗的那个沙梁梁下面安了个家,一直生活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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