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内,气象万千。
朱高煦、朱有烺跪在殿前,等候皇上召见。
太监总管何公公宣旨:“陛下召高阳郡王朱高煦、太康郡王朱有烺寝宫晋见。”
二人随太监总管来到寝宫内。
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斜卧病榻。他年已七十,须发皆白,眼窝深陷,面容消瘦,但目光中仍不失帝王的威严,隐隐含有一股肃杀之气。
朱高煦、朱有烺三跪九叩,高声赞颂:“孙儿代表全家敬祝皇爷爷身心康泰,万寿无疆!”
朱元璋抬手示意,让他俩坐在榻前。太监连忙搬过来两把椅子,请二位小王子就坐。
朱元璋上下打量两个孙儿,眼中流露出少有的温柔,面含笑意,关心地说:“上次见到你俩,都还没有断奶,一晃近二十年,如今都长大成人了。跟爷爷说说,你们都有什么本事?”
朱高煦说:“孙儿自幼习武,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朱有烺道:“孙儿能拉硬弓,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朱元璋又问:“那不过是一人敌的本领,万人敌的学了没有?”
二人抢着说:“孙儿饱读兵书,颇知韬略。”
朱元璋高兴地说:“真是虎父无犬子!想当年,老四文韬武略,朕命他率领大军扫除残元势力,镇守北部边疆,战功显赫,消除边患,使朝廷高枕无忧;老五满腹锦绣,文采飞扬,朕命他坐镇中原,使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年年传来丰收的喜讯。你们也要像父辈一样,做朝廷的栋梁啊!”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孙儿谨遵皇爷爷的教诲,决不辜负皇爷爷的厚望。”
朱元璋点头称赞:“好!”又不无伤感地说,“太子与老二秦王、老三晋王都先朕而去,看来朕的来日无多。如今老四燕王、老五周王都是朝廷的顶梁柱了,回去转告你们的父亲,朕百年之后,你们……你们父子、兄弟要尽心竭力地辅佐皇太孙,永保大明江山万古长存……”说着便气喘吁吁,连声咳嗽起来。
太监总管使了个眼色,朱高煦、朱有烺知趣地说:“皇爷爷龙体保重,孙儿告退。”
朱元璋挥挥手,二人躬身退出。
大内御道上,皇太孙朱允炆乘坐一顶肩舆匆匆而来。曹国公李景隆、伴读黄子澄在前面开道。
朱高煦、朱有烺漫步御道,东张西望,谈笑风生,没有注意迎面过来的队伍。
李景隆见两个陌生人挡住去路,厉声喝问:“什么人胆敢挡路?闪开!”
朱高煦双手抱膀,仰面朝天,傲慢地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咋唬什么?”
李景隆戟指对方,怒喝:“大胆狂徒,竟敢在皇宫大内撒野!”
朱有烺哼了一声,不甘示弱地说:“想过招?走,找个利索的地方,小爷奉陪到底!”
双方气势汹汹,怒目而视。太监总管慌忙过来,劝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指着双方互相介绍,“这二位一位是燕王的次子高阳郡王朱高煦,一位是周王的三子太康郡王朱有烺。这位是曹国公李景隆。”
朱高煦勉强拱拱手,说:“原来是表兄。”
朱有烺气犹未消地说:“表兄再得势,不过是个公爵;我们再不济,也是二字亲王。岂有亲王为公爵让路的!”
李景隆无奈地朝后扭头示意,低声说:“二位郡王,皇太孙驾到,还不上前迎接?”
朱高煦不服气地说:“他是万岁的嫡孙,我们也是万岁的嫡孙,凭什么给他让路?”
朱有烺附和:“肩膀一般齐,凭什么迎接他。”
黄子澄上前一步,威严地喝斥:“不得无礼!皇太孙乃国之储君,还不下跪!”
朱高煦、朱有烺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闪避道左,跪在地上。
肩舆中的朱允炆目中闪现怒火,转瞬即逝,发出一声轻叹,连连摇头。
李景隆过来,躬身请示:“怎么处置他们?”
朱允炆摆摆手,说:“顾不上管教他们了,看望陛下要紧!”
李景隆一挥手,众人簇拥着皇太孙匆匆离去。
朱高煦、朱有烺待众人走远,方抬起头来,悄声骂道:“八字没见一撇呢,就耀武扬威地摆开臭架子!”
“有朝一日,我非把姓李的马屁精大卸八块不可,以消心头之恨!”
偏殿内。朱元璋昏迷过去,几位御医手忙脚乱地救治一阵,方渐渐苏醒过来。
朱允炆坐在病榻旁,见朱元璋双目紧闭,面色蜡黄,不由泪水涟涟,握住对方的手,哽咽地问:“皇爷爷,倘若你突有不测,偌大的江山,让孙儿怎么办呢?”
朱元璋悠悠睁开双眼,气喘吁吁地说:“皇太孙放心,朕给你留下的是一座铁打的江山。”
“多谢皇爷爷为孙儿操心。”朱允炆面带不安之色,说,“你老人家好些了吗?”
朱元璋向宫女示意,宫女为他背后垫上软垫。他半躺着说:“朕若不把后事安排妥当,死也难以瞑目。那些执掌大权、心怀叵测的功臣宿将全让朕陆续清除干净;北方元朝残余复辟势力,经王师多年征战,已被赶到漠北,再也无力与天朝对抗。而今既无内忧,又无外患,你就准备当个太平皇帝吧!”
朱允炆吞吞吐吐地说:“只怕祖父千秋之后,孙儿压不住阵脚。”
朱元璋不以为然地说:“朕早有安排,分封你的诸位皇叔到各地为王,保土安疆,拱卫中央,为的就是这一天。以后,不论是外患或内乱,诸王都会平定,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朱允炆忧心忡忡地说:“若有内忧外患,诸王可以平定,假若诸王反叛朝廷,怎么办呢?”
朱元璋颇感意外,沉默有顷,反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呢?”
朱允炆坚定地说:“倘若诸王反叛,孙儿首先晓之以情,喻之以理,规劝他们悔过自新。倘若他们不听,孙儿进一步就削去他们的封地与王位。倘若他们仍然执迷不悟,孙儿也只好不顾叔侄骨肉之情,举兵讨伐了。”
朱元璋面色阴沉,目光黯然,喟然长叹一声:“也只好如此了。”又连连摇头,“怎么会出现这种局面?不会的……不会的。”他似乎有些伤感,便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朱允炆为爷爷拉了拉身上的被单,示意李景隆、黄子澄退出。
馆驿内。房门紧闭,朱高煦、朱有烺口无遮拦地大发牢骚。
朱高煦不屑地说:“哈巴狗撵兔子——要跑没跑,要咬没咬。将来他凭什么当皇帝?”
朱有烺妒忌地说:“就凭他是长房长孙呗!人家的命好。真像我爹形容的,扁头凹脸半边月。”
朱高煦说:“皇爷爷将拼命打下来的江山交给这个窝囊废,我真不放心。”
朱有烺说:“哥哥当皇帝也比那半边月强。”
朱高煦说:“事在人为,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我若能面南称帝,就与贤弟平分天下。”
朱有烺道:“小弟无德无才,怎敢有此奢望? 只求承袭父亲的亲王爵位,主宰中原就心满意足了。”
二人击掌,齐声说:“一言为定!”
殿外,朱允炆眉头打结,心事重重地缓缓漫步。到了大内东角门,忽然停下。紧随其后的李景隆、黄子澄也站下来。
朱允炆猛地转回身,倾吐心中的不快:“皇爷爷对封藩只知其利,不知其害。诸王拥兵在外,对朝廷迟早是个威胁,汉景帝时的吴楚七国之乱就是前车之鉴。”
“皇太孙所虑极是。”李景隆连连点头,“朱高煦、朱有烺二人不过是小小的郡王,竟敢对皇太孙如此无礼。日后皇太孙君临天下,他们的父兄能口服心服吗?”
黄子澄说:“诸藩手握重兵,野心勃勃,削藩必反,不削藩亦反。朝廷只有不顾亲情,坚决削藩,方能消除隐患,确保长治久安。”
“削藩只有等孤登基后方可施行。”朱允炆的脸上浮上一层阴云,“到那时,万一诸王叔联合起兵反叛怎么对付?”
李景隆摩拳擦掌地说:“边塞王手握重兵,其将领仍归朝廷节制。内地诸王的三护卫仅可勉强自卫,不足为虑。倘若有变,臣愿领兵平叛,削平诸藩。”
黄子澄信心十足地说:“以地方抗拒中央,无异于以卵击石。前汉吴楚七国的势力不谓不强,但他们名不正,言不顺,逆天行事,最终自取灭亡。”
朱允炆频频点头,紧执二人的手,动情地说:“到那时,就全仗二位贤卿了。”
三人充满自信,发出会心的笑声。
第三章 秦淮猎艳
馆驿内。朱有烺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醒说:“小心,隔墙有耳。”
朱高煦推开窗户窥视,见附近毫无动静,松了口气,说:“只顾嘴上痛快,差点儿犯了大忌。锦衣卫十分厉害,咱们是得小心点儿。”
朱有烺鄙夷地说:“李景隆巴结半边月的那副熊样儿,真让人恶心!”
朱高煦长叹一声:“只因半边月是皇爷爷亲自册立的储君,朝中大臣都拥护他。若想取而代之,还真不容易。反正咱明天就离开京师,眼不见,心不烦。走,咱哥儿俩找个地方乐上一乐!”
朱有烺充满好奇地说:“听说秦淮河景色如画,楼船画舫,灯火万家,美女如云,游人如织,为东南第一处温柔乡,不逛秦淮河,就不算来过京师。”
朱高煦兴致勃勃地说:“好!逛过秦淮河再走。找个美人温存一番,也好消愁解闷。”
朱有烺有些担心地问:“万一被朝廷知道怎么办?”
朱高煦拍着堂弟的肩膀笑着说:“咱们略一化装,谁能认出咱是郡王?别又想吃羊肉又怕羶。听哥哥的,包你玩个痛快。”
二人换上儒衫,联袂出了馆驿。
十里秦淮,碧波荡漾。南岸为柳陌花巷,水榭楼台,灯红酒绿,游人川流不息。
画舫游船,来往穿梭。妓女环肥燕瘦,争媚斗妍。狎客们左拥右抱,沉醉在温柔乡中。
两岸道路全用鹅卵石铺就,路旁遍植花木。朱高煦、朱有烺信步踱来,浏览河上的旖旎风光。
一块石碑矗立在渡口,上面镌刻着“桃叶渡”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朱高煦指着石碑介绍:“相传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曾在此渡口接送爱妾桃叶,故而留下墨宝,渡口也因此得名。”
朱有烺不无羡慕地说:“自古英雄爱美人,才子爱红粉,留下多少千古佳话。”
朱高煦又指着河上的游船说:“原来秦淮河上并无游船画舫,十分冷清。皇爷爷开创大明王朝,定都应天后,一次微服私访,来到秦淮河畔,见两岸景色怡人,顺口说了一句:‘可惜河中少了游艇,美中不足。’大臣们听说后,便日夜赶造出大量画舫,泛舟河上。后来,皇爷爷又将大批罪臣的妻女妾婢发配教坊司为娼,从此秦淮河便繁荣起来,成了访美猎艳的人间天堂。”
朱有烺兴趣盎然地问:“兄长如数家珍,不似道听途说,是否已捷足先登了?”
朱高煦压低声音说:“不瞒贤弟,我每次进京,都要偷偷地来这里寻欢作乐,那才叫销魂夺魄呢!”
三三两两的游艇不时从面前穿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坐在船头,搔首弄姿,乱抛媚眼,招徕嫖客。
朱有烺大失所望地说:“全是些庸脂俗粉,令人大倒胃口。所谓六朝金粉,江南娇娃,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
朱高煦微微一笑,说:“贤弟的结论下得未免早了点,现在你看到的都是些野鸡丑鸭。那些名妓花魁要到日落后方肯露面呢!”
夕阳下的河水像打翻了胭脂缸,流金溢彩。
河的斜对面停泊着一艘楼船,张灯结彩,富丽堂皇,俨然是一座流动的水上宫殿。
船舱内,两个美人正对镜梳妆。一个是小姑,一个是嫂子,原来都是名门闺秀,因当京官的父兄贪污受贿问罪而受株连,籍没为娼。
小姑杜丽华明眸皓齿,顾盼生姿,堪称一位色艺双绝的绝代佳人,正用梅花花蕊的粉描绘涂饰额头,这是江南女子流行的梅花妆,可谓别具风情。
嫂嫂黄花蕊长得稍为逊色些,但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成熟的女性美,也颇有魅力。
杜丽华妆成之后,更显得妩媚动人,眉含幽怨,顾影自怜。
黄花蕊手指舷窗外轻叫:“小妹,快看桃叶渡渡口站的那两位公子。”
杜丽华不屑地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世上的男人一样臭!”
黄花蕊肯定地说:“不,他们确实与常人大不一样。我敢说这二人一定大有来头。”
杜丽华这才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冷冷地说:“不过是两个纨绔子弟而已。”
“妹妹看走眼了。”黄花蕊大摇其头,“我阅人甚多,自信眼里有水,这两个公子决非等闲之辈。”
杜丽华仔细观察,微微颔首,说:“是有点不一样。”
黄花蕊体贴地说:“我是破罐子破摔,永无出头之日了。小妹,你守身如玉,至今仍是处女,不就是为的找个好人家,脱离苦海吗?”
杜丽华含泪不语。
黄花蕊轻抚对方的肩头,说:“今日天缘凑巧,机会难得。左边的这个小白脸还是个不解风情的童子鸡,你要施展浑身解数紧紧抓住他不放,让他为你赎身,娶你为妻。”
杜丽华深深颔首。
黄花蕊吩咐丫鬟烟柳:“即刻命船工解缆,往返桃叶渡。”
烟柳奉命走出船舱,船工立即忙活起来。
桃叶渡,朱氏堂兄弟欣赏着落日的余晖,期待着美人降临。忽然,随风传来一阵美妙动听的琵琶声。琵琶声越来越近,抑扬顿挫,变幻无穷。高亢时,如同金戈铁马;低沉处,好似河水呜咽。
二人望去,只见一艘楼船缓缓驶来,乐声正是由船舱内传出来的。那楼船并不远离,只在二人近处往来巡弋。
朱有烺目不转睛地盯住楼船,神情如痴如醉。
朱高煦面带冷笑,用肘部轻轻一碰堂弟,悄声说:“沉住气,这是名妓欲擒故纵的惯用伎俩。”
果然,楼船走不多远,又掉转船头驶了回来。
楼船接近渡口时,舱门的珠帘已经挂在两侧的银钩上。杜丽华坐在大厅里,忽紧忽慢地拨动琵琶。
朱有烺如梦似幻,目瞪口呆。
杜丽华嫣然一笑,百媚俱生。
楼船瞬间即过。朱有烺魂不守舍地转动身躯,痴呆呆地盯着楼船。
朱高煦伸手在他眼前晃动一下,他竟浑然不觉,便朝他背上击了一掌,嘲讽地说:“贤弟的魂儿是让阎王爷勾去了,还是让美人儿吸走了?”
朱有烺如梦初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朱高煦推推他的肩膀,笑着说:“贤弟放心,美人儿马上就会回来,不仅会还你的魂儿,还会赔上身子。”
朱有烺露出期待的目光。
暮色四合。楼船上,黄花蕊从屏风后走出来,兴奋地说:“鱼儿上钩了!小妹,就看你能不能把他钓上来了。”
杜丽华娇羞地点了点头。
黄花蕊吩咐:“烟柳,点燃灯烛,停靠桃叶渡。”
烟柳指挥杂役点燃舱内外的灯烛,楼船顿时大放光明。
朱高煦见楼船越驶越近,得意地扫了堂弟一眼。
楼船停靠渡口。烟柳站在船头上,挑逗地问:“二位公子伫立多时,莫非与月宫嫦娥有约,久候不至?”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她早耐不住寂寞,偷下凡尘,正在船上恭候我们呢!”朱高煦轻佻地说着,轻轻拉了朱有烺一下,率先登船。朱有烺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
黄花蕊、杜丽华轻盈地走出舱门,口中说着:“贱妾恭迎二位公子。”就要下拜。
“哈哈,不须多礼。”朱高煦伸手搀起黄花蕊。
朱有烺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地受了礼,手忙脚乱地还了半礼。
杜丽华偷眼瞟去,抿着嘴暗笑。
朱高煦、朱有烺被请进楼阁。这里四面皆窗,闪现火树银花,传入丝竹管弦,两岸美景尽收眼底。烟柳恭敬地说:“二位公子请坐。”
朱氏兄弟落座。阁前有两个稍高的台阶,放着一张琴台,两张坐椅。
黄花蕊、杜丽华款款而来,道过万福,在阶上的椅